半夜,鄭沂和左延彪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大家呼啦一下全坐了起來。衛澄海沒有羅嗦,直接問鄭沂此行的情況。鄭沂說,他們結伴去了嶗山,當天晚上,左延彪沒怎麼費事就找來了一個在董傳德義勇軍裡當炮頭的兄弟。那個兄弟聽說此事,搖着頭說,衛老大這麼剛強的一條好漢,來了這裡恐怕施展不開。董傳德很“獨”,眼裡容不下比他強的人。上個月滕風華提出要帶幾個人去炸鬼子在南灣的據點,董傳德只給了他三個人,還是三個最熊包的,結果據點沒炸成,四個人去了,只剩下滕風華一個人瘸着一條腿回來。董傳德惱了,要處置滕風華。
“滕風華果然是在董傳德那裡啊,”衛澄海皺了皺眉頭,“剛聽說這事兒的時候我就納悶,一個文人,他去湊的什麼熱鬧?”
“山上的兄弟都知道,滕先生是個共產黨,”鄭沂說,“那個兄弟說,董傳德揚言要把滕先生送給維持會呢。”
“他不敢,”衛澄海淡然一笑,“他那樣的人是不敢輕易得罪共產黨的。”
“他什麼不敢幹?”鄭沂哧了一下鼻子,“前一陣他還打過馬保三的游擊隊呢,那倒是共產黨的隊伍。”
“不是聽說他後悔了嗎?”衛澄海這樣說着,還是不又自主地站了起來。
“我聽那個叫螞蚱菜的炮頭說,他那是在攪混水呢,”鄭沂說,“現在這小子狂氣得狠,揚言嶗山是他的,什麼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的,他全不打聽,誰敢碰他,就是一個死。”彭福蔫蔫地說:“滕先生惹不起他,還不趕緊走?”華中笑道:“滕先生就是走了,謝家春也不能留在山上讓你惦記着。”彭福被嗆了一下,摸着胸口直咳嗽。大馬褂舞着乾柴一般的胳膊無聲地笑,笑着笑着就軟在了地上,像一塊沒洗的抹布。衛澄海用腳勾起了他:“以後你就沒有機會抽大煙了。”大馬褂哎喲一聲又躺下了。衛澄海沉吟片刻,衝鄭沂一點頭:“後來你上過山?”
“上過,沒見着董傳德,見着滕先生了。”
“跟他說過話?”
“滕先生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山和尚,就是當初跟你一起去過山西會館的山和尚。他搖頭。”
“你沒提我?”
“提了。我說,衛大哥有來這裡‘掛柱’的意思。他很謹慎,說他不認識你,估計是害怕我是個探子。”
“後來你再沒上過山?”衛澄海問。
“螞蚱菜又帶我去過幾次,有一次差點兒見了董傳德,”鄭沂忿忿地說,“前天晚上,我買了一壺好酒讓左大牙去請螞蚱菜,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提出要去見見董老大。螞蚱菜答應了,讓我在山下等着,自己先上了山。等了好幾個鐘頭,螞蚱菜下來喊我,說董老大有見我的意思。我跟着他剛走到飛雲澗那邊,從山上下來一個兄弟,說董老大臨時有事兒出去了,讓我改天再來見他。我估計這個小子是在跟我拿派頭,他不想見我了,他覺得憑他的身份,他應該見的是你……我感覺再這麼耗下去就沒多大意思了,今天一早就奔了回程。誰知道我去紀三兒那裡拿子彈的時候……”“拿什麼子彈?”衛澄海打斷了鄭沂。
“怎麼了?”看着衛澄海警覺的目光,鄭沂吃了一驚,“他不是你的夥計嗎?”
“我問的是,你去他那裡拿的什麼子彈。”
“不是你一直沒回來嗎?搬家的時候我怕麻煩,正好紀三兒去找你,我直接讓他把那個裝子彈的袋子拿回家了。”
“他知道咱們的事情?”衛澄海皺緊了眉頭。
“我跟他說了。衛哥,我怎麼覺得我這事兒辦得不是那麼俊秀,咋了?”
“沒什麼,”衛澄海簡單把紀三兒跟來百川有勾當的事情說了一下,笑道,“不關你的事,繼續說你的。”
鄭沂懊喪地嘆了一口氣:“好傢伙,他還有這麼一出?我說有一次我去龍哥那裡,聽見華中他們說有一次他們上嶗山‘別’來百川的大煙,半夜遭遇鬼子和義勇軍的事情嘛,原來是紀三兒這小子在背後搗的鬼……他孃的,我還真沒看出來呢,這是個漢奸坯子。”
衛澄海說,當年他跟紀三兒一起拉黃包車的時候,一個兄弟從酒樓“順”了幾瓶洋酒,因爲喝酒的時候沒喊上紀三兒,紀三兒惱了,當晚就去警署把那夥計告了,結果那夥計被打得以後再也拉不了黃包車了。當時衛澄海揍過紀三兒一頓,紀三兒哭得死去活來,聲稱再也不幹這樣的事情了。後來他還真的把這個毛病改了,整天不言不語地幹自己的營生。鄭沂問,那你跟這樣的人交什麼朋友?還爲了這麼個雜碎把盧天豹給打了?衛澄海說,有一年秋天,衛澄海拉了嫖娼回家的樑大鴨子,樑大鴨子那時候還沒當漢奸,是個在一貫道里打雜的混混,拉到目的地,樑大鴨子不給錢。衛澄海沒跟他羅嗦,直接把這小子打成了一灘鼻涕。這仇就算是結上了。後來日本人來了,樑大鴨子就“支棱”起來了,帶着一幫漢奸來找衛澄海復仇。衛澄海沒辦法跟他叨叨,就藏到了紀三兒家,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哥們兒……紀三兒還曾經跑去喬蝦米的偵緝隊告樑大鴨子強姦婦女,結果樑大鴨子被喬蝦米修理得連“鴨子”都癱在褲襠裡好幾個月。說完,滿屋子的人都笑了。
衛澄海正色道:“倒不是害怕紀三兒跑去告密,我怕的是這小子亂吹牛,連自己的命搭進去。”
鄭沂說:“可不?他現在就吹上牛了,他說,你答應過他,要帶他一起抗日,你什麼時候回來,讓我告訴他。”
衛澄海想了想,衝華中一擺頭:“你去喊他過來。”
華中把眼瞪成了雞蛋:“你還真的想帶上他呀?你這不是招兵買馬,你這是招降納叛!”
衛澄海沉穩地摸了摸下巴:“我有數,去吧。”
一頭霧水的紀三兒跟着華中剛一進門,就被衛澄海拽進了裡間。出來之後的紀三兒一臉肅穆,像是一個肩負重擔的國家棟梁,看都不看旁邊的人一眼,邁着老生步,昂首踱出了院子,一聲震天響的咳嗽在馬路對過驀然炸開。
收拾停當,衛澄海將自己這些年來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攤在華中家的牀上,沉聲道:“有需要這玩意兒的就拿,沒有需要的,我暫時先收起來,將來打跑了鬼子,咱們當安家費。”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瞅了一陣,都笑了:“誰好意思拿?”衛澄海將錢收起來,一把杵給了華中:“那就給你,你先替我保管着,無論將來咱們前程如何,這錢先不要動。”華中收起錢,打個哈哈道:“這錢恐怕算咱們哥兒幾個的養老錢。”衛澄海臉色一沉:“打鬼子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咱哥兒幾個這是彆着腦袋上戰場呢,我害怕萬一哪個兄弟不在了,這錢是咱這位兄弟的棺材錢。”朱七笑了笑:“衛哥這話說得也太操蛋了。還沒開始呢,先說什麼在不在的?”衛澄海依然繃着臉:“三國上,猛將龐德上陣之前就是擡着棺材去的。”彭福縮了縮脖子:“大哥饒命吧,你這麼一說,誰還敢跟着你去當棺材肉?”
衛澄海環視一下四周,冷冷地一笑:“剛纔這是醜話,我的願望是,鬼子全死乾淨了,咱哥們兒一根毫毛沒掉。”
大夥兒這才輕鬆起來,撲哧撲哧地拍巴掌。
華中沉默半晌,悶悶地嘟囔了一句:“設計得倒是不錯,可是咱們走之前是不是應該先絕了董傳德的後路?”
衛澄海道:“來不及了,上山以後再說。這樣,無論上山以後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這事兒你回來辦。”
華中點了點頭:“好吧,我直接去找熊定山,他能找到董傳德的表弟。”
衛澄海想了想,開口說:“明天就辦。”
天將黎明,玉生來了,衛澄海跳將起來,指揮大家將捆成幾捆柴火似的槍拎出去,悄沒聲息地上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