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有尿性

從濰縣回來以後,朱七跟着華中直接住到了華中家裡。翌日一早,朱七徑奔衛澄海的家,鄰居告訴他,洋車衛搬家了,昨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朱七抱着腦袋蹲在空曠的院子裡,心空得就像打了氣。一個老太太顛着小腳出來晾衣裳,朱七看着忙忙碌碌的她,眼睛忽然就模糊了,我再也沒有娘了,我再也吃不上我娘蒸的饅頭,穿不上我娘做的鞋了,我娘也見不着她的兒子了……

我娘這工夫會在哪裡呢?她是不是正跟我故去多年的爹在念叨我?我娘會說,小七很不孝順呢,他的娘走了,他也不來送送……朱七恍惚看見朱四拉着娘坐在一片雲彩上,雲彩載着他們忽忽悠悠地飄。朱七記得那天早晨自己攙着桂芬離開家的時候,娘倚在門框上抹眼淚:“小七,早點兒來家,十五咱就辦喜事兒。”桂芬衝朱七他娘擺手,娘拿下手,微微地笑,這笑容在朱七的腦子裡燙出了一趟馬蹄樣的烙印。朱七沿着這趟烙印一步一步地走,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就變了,起伏不平的房子變成了一馬平川的麥子地。

東邊是一條剛剛修好的沙土路,路很平和,走上去沙沙的,一點兒也不淤。朱七知道這條路的來歷。朱七剛闖關東沒多久,日本人就開始在附近的幾個村莊抓民夫,爲的就是修這條路。原先的苞米地全剷平了,那時節還不是種苞米的季節,全是麥子。日本人牽着狼狗沿着畫上石灰條條的麥子地來回奔突,哪個夥計幹活兒慢了,狼狗就直接上去咬人。朱七聽一個街坊說,村東許老大家的癆病兒子累倒了,被狼狗一口“拿”在脖子上,往後一拖,黑糊糊的腔管子拽出三尺長,連心肝肺都拖出來了……朱七見到這條路的時候,這條路已經修好了,一直修到了平度城。路修好以後,這條路就忙碌了,整天跑鬼子汽車,甚至還有裝甲車咔啦咔啦地走過。街坊說,這條路修完以後都過了一個秋天了,每逢北邊有風颳過來,村裡還能聞到濃郁的屍臭味道,這種味道在夜裡甚至都刺鼻子,小孩兒做夢經常夢見有鬼魂從墨水河裡冒出來,沒腦袋的就在河沿上扭秧歌,有腦袋的就咿咿呀呀地要領他們去蘆葦叢裡玩耍。那位街坊還說,去年秋上,蘆葦稀薄處有十幾具漚爛了的屍體,全都肚皮朝上迎着蔥綠色的蒼蠅和花兒一樣的蝴蝶還有草棍似的蜻蜓。烈日曬暴了肚皮,流出菊花樣的腸子,腸子磕磕絆絆繞過葦子根,變成醬油色瀝青般粘稠的湯兒,汩汩地漫進東去的墨水河裡。朱七走在這條路上,心空得像是在腔子裡飄着,鼻孔瀰漫着濃郁的血腥氣。

劉貴家南邊的那條小河撲棱棱飛出了一羣野鴨子,朱七猛然警醒,原來方纔自己是喊出了聲兒。那羣野鴨子四散在半空,猶豫着打了一陣旋,怪叫一聲,擲石頭般撲向剛剛露出頭來的日頭。朱七這才發現,原來雨已經停了,朦朧的殘霧飄在河面上,不長時間就被陽光趕進了河水,河水變得波光粼粼,像一條被拉長了的草魚。

太陽吊在正頭頂上,慘白的光線直直地劈下來。朱七看着自己的影子蔓過一片茅草,蔓過滿是黃土的小路,蔓上了一座小木橋。橋下有一條小河,小河橫在朱七的影子下面,一會兒寬,一會兒窄,清清幽幽。青草從河水裡爬出來,沿着河沿一直往上爬,爬進黃色的蘆葦,爬進綠色的高粱地……我咋走到這裡來了?朱七停住腳步,孤零零地站在小橋的北頭髮呆。前方不遠處就是塵土飛揚的豐慶鎮。朱七猛地打了一個機靈,腳下一滑,一頭扎進了葦子。一個全身都是疙瘩的癩蛤蟆慢慢騰騰地爬上朱七的腳面子,擡頭望了朱七一眼,蹬兩下腿又慢慢騰騰地爬下去,朝不遠處的一具被太陽曬成綠色的腐屍爬過去,腐屍上嗡地騰起一團蒼蠅,像是騰起一團綠色的雲彩。朱七依稀看清楚了,那具腐屍正是豐慶鎮老韓家的瘋兒子,他的兩腿中間出現一朵醬紫色的喇叭花。這個混蛋可真夠可憐的,朱七笑了,你不知道鬼子也講究人種優化?就你這樣的,鬼子能讓你幹那事兒嘛。媽的,張金錠也是個欠操的主兒,母狗不撅腚,公狗幹哼哼,那時候,你就應該豁出去一個死!日光在暖風中紊亂起來,細碎的光線攪在一起,亂哄哄地響着,讓朱七眩暈得想要跪下來。

既然來了,我就應該回家看看,我娘發喪的時候,我豁出命也應該去磕個頭,不敢靠前,我至少應該隔在老遠的地方磕頭,不然我娘閉不上眼,她會念叨我一輩子的……朱七邁過瘋漢的屍體,沿着往東去的蘆葦走。朱七知道,過了這片葦子可以進到東邊的高粱地,從高粱地可以插到去朱家營的那條小路,從小路可以直接到達村南頭的亂墳崗。朱家的祖墳原先在村東的山坡上,鬼子修路,把那裡剷平了,連祖宗的屍骨都沒來得及遷……朱七的心像是被身邊這些亂糟糟的葦子葉戳着,連嗓子眼都跟着麻了起來。他孃的,早知道這樣,我從東北迴來的那天就應該直接去殺鬼子!剛鑽進高粱地,朱七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探頭探腦地望了這邊一下,一閃就不見了。誰?我怎麼覺得這個人像我大哥?朱七一提褲腿,箭步追了過去。

果然是朱老大,他在啃一個高粱穗,頭上,身上全是泥巴,泥巴上粘滿了高粱花子。

朱七蹲過去,冷冷地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朱老大似乎不認識朱七了,茫然地看着他:“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嗯,有江河之異也。”

朱七一怔:“你咋了?”

朱老大的眼皮耷拉着,反着眼珠子看他,似乎有一種挑釁的味道:“英雄,敢問你是何方神聖?”朱七說,我是你兄弟年順啊。朱老大咦了一聲,身子忽然哆嗦得厲害:“年順,年順……你有尿性,我沒有。”朱七用力抓住他乾巴巴的胳膊:“大哥,你咋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朱老大推磨似的嚼着高粱穗,聲音時而含混時而清晰,“朱子曰,見窮苦鄉鄰,須加溫恤,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年順,你有尿性,我沒有。我是個吃貨,我沒有尿性,你有。”

朱七驀然發覺,朱老大真的瘋了,他的眼睛發直,嘴脣哆嗦得像顛簸萁,兩隻手也忙得如同雞刨食。

朱老大抻長脖子,使勁地咽嘴裡的東西,咽不下去,吼地一聲吐了:“咱娘死了,咱娘沒吃飯就死了……”

朱七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木頭做的刀子割着,一木一木地麻:“大哥,跟我回家。”

朱老大歪過腦袋望着天,翹起一根小指摳嘴巴:“我沒有家了,孩子他娘走了……我的娘也走了。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爲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子曰,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大哥,你清醒點兒……”朱七哽咽了一下,“咱娘呢?誰在發付咱娘?”朱老大終於把嘴巴里的東西摳乾淨了,垂下頭,呸呸兩聲:“我沒有肉吃了,摳了半天也沒摳出肉來……我是個屬狗逼的,只進不出……不對,我不是個屬狗逼的,誰是?你?老六?”猛地一哆嗦,“哦!你真的是年順,你是我兄弟小七!”哇地哭了,“七,咱娘死啦……你剛纔說什麼?誰發付咱娘?我是個廢物啊……是老六,老六在家,我不敢回去……日本人瘋了,殺人呢。七,你也別回去,咱們不死,咱們要好好活着,我要看到鬼子都死了的那一天。”

朱七挪過去,用一片高粱葉颳去朱老大臉上的穢物,慢慢拉起了他:“老大,我理解你,不敢回就在這兒呆着。”

朱老大被朱七拽得滴溜溜打晃:“你回,你回,我不回,我怕見咱娘……我沒有尿性,你有。”

朱七鬆開朱老大,站在他的頭頂上沉默了一陣,開口說:“大哥,你幫我回去拿點兒東西,拿回來我就走,不連累你。”

朱老大擡起頭,朱七比劃了一個槍的動作:“這玩意兒在正間飯櫥上,鹽罐子後面。”

朱老大的眼睛一亮,騰地站了起來:“你在這裡等我。”嗖地躥了出去。

陽光懶散地鋪在地上,晃得有些脹眼。朱七茫然地盯着朱老大身後吱扭扭晃動的高粱杆,一陣茫然。

那天,朱七終於也沒能見他娘最後一面。他提着朱老大送過來的擼子槍,硬硬地站在高粱地盡頭的風口上,眼睛瞪得生疼。夕陽的餘暉掃在遠處河邊的那片葦穗上,掩映着蘆葦空隙間隱約的水色,不時有驚鳥從葦穗上面撲拉拉飛過,帶起一片穗纓。他看見,如血的殘陽下,朱老六孤單地揮舞鎬頭在刨一個坑,張金錠跪在坑沿上,咿咿呀呀地唱歌:“八月十五仲秋節,南天上飛來了一羣雀,我的娘就是那領頭的雀兒,雀兒飛到了雲彩上……”幾個本家擡棺材的兄弟互相瞅了幾眼,抽出槓子,稀稀拉拉地沿着來路走。亂墳崗四周的樹林子裡,散亂地站着幾個穿黑色衣裳的維持會。朱七老早就看見了停在一個小山包後面的那輛鬼子汽車,車上架着一支牛腿粗的機關槍。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朱老大蹲在朱七的腳下,不住地念叨,陽光將他照得就像一泡屎。

“大哥,你回吧。”朱七用腳勾了勾朱老大的屁股。

“著身靜處觀人事,放意閒中煉物情,去盡風波存止水,世間何事不能平?”

“大哥,你回吧。”朱七看不清朱老大的臉,風捲起地上的土,迷着他的眼睛。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

朱七使勁擰了一把滿是淚水的鼻子,蹲下身子,一字一頓地說:“哥,你就別跟我裝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有尿性。這樣,這次我走了就不回來了,家裡有點兒錢,就交給我六哥吧。你幫我給咱娘立個碑,剩下的暫時你替我保管着……跟誰也別提我去了哪裡,你什麼都不知道。”想了想,繼續說,“我六哥要是想回去住,你就讓他回去,他一個人住在外面不是個事兒……大銀子出了那事兒,我怕街坊四鄰欺負他兩口子。還有,我從東北帶回來的那塊鐵瓦估計一時半會兒我六哥找不着,你別提這事兒,我估摸着你說的對,那是個古董……你說那叫個啥來着?什麼鐵卷?”朱老大嗯嗯着嘟囔:“丹書鐵卷……這玩意兒能保佑咱家一世平安呢。”朱七說,不管它是什麼,你們先別給我動,等我回來,咱們好好研究研究,保不齊它真的能保佑咱老朱家呢。朱老大說:“你有尿性,我沒有,你啥都有。”

朱七站起來,將槍掖到後腰上,瞥一眼暗紅色的西天,一按朱老大的肩頭,刷地鑽進了高粱地。

已經西斜的太陽掙扎着往上跳了跳,雲層瀰漫着將它罩了起來。

走出去好遠,朱七還能聽見朱老大低沉如護食狗的聲音:“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

朱七鑽出高粱地,稍一遲疑,抽出槍跳進了通往劉家莊的那片被天色染成血海的蘆葦蕩。

摸到劉家莊的那座小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朱七野狗似的瞪着血紅的眼睛翻身跳上小橋,在橋面上趴了一會兒,月亮就出來了,照得劉貴家門前的那座碾盤像是一堆雪。朱七匍匐着爬到碾盤下面,來回瞄兩眼,一躍上了劉貴家的牆頭,落葉般飄到了東牆根。屏聲靜氣地在牆根聽了一會兒,朱七貓着腰蹲到劉貴住的那間窗戶底下,擡起手拍了兩下窗戶。沒有迴應,朱七扒着窗臺站了起來,舔破窗紙,打眼看去。屋裡漆黑一團。這小子還沒回來?剛一想,心頭悠忽一抽,這小子跟我一樣,也躲着呢,他哪裡還敢回來?朱七踮起腳尖,蹭到西牆根,悄沒聲息地躍出了牆頭。雙腳剛一落地,朱七就聽見房門吱扭響了一下,一個低如狗喘氣的聲音從院子裡冒了出來:“奇怪,剛纔我看見有個黑影,一晃不見了……誰?劉貴?”朱七冷笑一聲,箭一般扎進隔牆的衚衕,嗖地進了村西的高粱地。

蹲在高粱地裡,朱七悶悶地吐了一口氣,本來想拉劉貴一起出來打鬼子,這個混蛋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朱七記得,前幾天他來找劉貴的時候,劉貴告訴他,自己弄了幾條長槍,如果打鬼子的時候喊上他,那多來勁,一把長槍頂兩把短槍使喚呢……朱七還記得,當年混“稈子”的時候,他和劉貴兩人在老林子裡迷路了,半夜遭遇了郭殿臣的“綹子”。朱七想拉着劉貴跑,劉貴想都沒想,擡手就是一槍,打沒打着人先不說,這小子也算是一條硬朗漢子。兩個人好歹竄上熊定山堂口的時候,定山正在睡大覺,一聽這事兒,把劉貴好一頓臭罵,你這個半彪子!有你這麼幹的嗎?你應該先藏到一個他們看不見你的地方,然後,一槍一個。捱罵之後,劉貴躺在草窩子裡,一個勁地“日”,我日,老子有你那個本事早當大掌櫃的了,聽你叫喚?想起這些往事,朱七無聲地笑了,定山說的對,殺人的時候就是應該躲在暗處。

一骨碌滾到一條小溝裡,朱七點了半截煙,三兩口抽完了,倒提着槍往朱家營村西北的日本倉庫摸去。

朱七知道那裡住着一個小隊的鬼子兵,朱七還知道前幾天定山就是在這裡殺了十幾個鬼子。

熊定山,我朱七的身手不比你差,看我的吧,我不把這些鬼子全殺了就不是你親爺爺。

巧的是,朱七走的這片高粱地正是熊定山曾經走過的那片。朱七野狸子似的穿行在這片高粱地裡,心像打氣一般鼓了起來,身子輕得像是駕了風。朱七感覺自己是行走在了高粱穗子上面,腳下的高粱穗子在他看來就像孫悟空腳下踩的那些雲彩。朱七走路的敏捷程度的確要比熊定山強,高粱葉子蹭過他的身邊,發出的聲音不是熊定山曾經發出過的嘩啦聲,而是簌簌的像是子彈破空的聲音。高粱稈子也不是像定山蹭過時的那樣,一撥一撥地往兩邊倒,而是悠忽一晃,幾乎看不出來晃動。更巧的是,熊定山躺下摸自己褲襠時的那條小溝,正是現在朱七趴着的地方。朱七背向巨獸般杵在那裡的崗樓,將匣子槍掉個頭,右手一按壓得滿滿的子彈,笑了。

一陣亮如閃電的探照燈光橫空掃過來,朱七猛地把頭低下了。光柱剛過,朱七就掂着槍滾到了一個土坡後面。一個身背長槍的鬼子兵揪着褲襠跑了出來,朱七的槍悠然瞄向了他。那個鬼子縮頭縮腦地溜到一處牆根下面,急忙竄火地拽自己的褲腰,剛射出一根尿線,腦袋就開了花,像泄了精的種豬從母豬背上滑下來似的,貼着牆根歪躺到了地上。探照燈頓了一下,急速地掃了過來,接着傳來一陣淒厲的哨子聲。幾個沒穿上衣的鬼子提着三八大蓋從炮樓裡面竄出來,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朱七屏一下呼吸,慢慢將槍口瞄準了一個靠自己最近的鬼子兵——啪!鬼子兵一聲沒吭,仰面跌進一條小溝。朱七伸出一隻手,扒拉兩下身邊的高粱杆,身子悠忽飄向了十幾米以外的另一個土坡。

三四個鬼子兵聽到這邊有聲響,就地一滾,飛蝗似的子彈飛向朱七剛剛趴過的地方,高粱稈子被刀砍過似的,齊刷刷地折了。

朱七冷笑一聲,靜靜地等待下一次機會。

這排槍打過,一個鬼子跳起來,舉着槍往這邊衝。

朱七說聲:“倒!”悠然一摟扳機,鬼子一個倒栽蔥,腦袋雞搶米似的扎進了鬆軟的泥土。

與此同時,朱七翻身跳進西面的一條小溝,說聲“好孝順的孫子”,槍又舉了起來,剛剛站起來的三個鬼子又倒下了。

其中一個眉心流出膿血的鬼子茫然地爬起來,哼哼唧唧嘟囔着什麼,將槍來回瞄了幾下,手一軟,頹然躺倒了。

朱七貓着腰,蛇行到剛纔鬼子撒尿的地方,一手拽過鬼子的槍,一手開槍放倒了一個剛剛衝出炮樓的鬼子兵。

沒有聲音了,四周全是風吹高粱發出的沙啦聲。

露出半塊臉的月亮忽然變紅了,月亮四周的浮雲也在剎那間跑散了,天光一片紅黃。風也涼了許多。

朱七貼着牆根等了片刻,扒着頭頂上的一個小窗戶,一縱身上了上面的一個大窗戶,站在窗臺上稍一遲疑,出溜一聲進了炮樓。瞬時,裡面槍聲大作,隨着一陣硝煙,朱七箭一般射出窗外,就地一滾,哈哈笑着站了起來:“媽的,就這麼不經打呀!”左手一揚,手裡的那杆三八大蓋標槍似的插到一個佝僂着身子想要站起來的鬼子背上。朱七風一般扎進了高粱地。

耳邊全是高粱葉子劃過身邊發出的簌簌聲,零星有幾下孤單又淒厲的槍聲在朱七的身後響起。

朱七嘿嘿地笑,我比熊定山可瀟灑多了,他會打個屁仗?老子這次差點兒就給他來了個一鍋端。

估摸着離開炮樓有一里多地了,朱七將槍別到後腰裡,雙膝跪地,朝埋葬老孃的地方咕咚咕咚磕了幾個頭,昂首跳進了蘆葦蕩。我應該先去哪裡?蹲在蘆葦蕩裡,朱七點了一根菸,斜眼瞅着漫天的星斗,悶悶地想,要不就學東莊的老宮,就近拉幾個窮哥們兒在蘆葦蕩裡面跟鬼子周旋?想起老宮,朱七笑了,哈,那可真是個人物。這傢伙以前是個三棍子揍不出個屁來的主兒,打從憋不住火,日了本村的一個大閨女,捱了一頓打,就當了鬍子。熊定山這個混蛋也真夠下作的,楞把人家孫鐵子的大舅說成是老宮……對了,應該去找鄭沂,鄭沂是條漢子,能夠跟我一起打鬼子不說,起碼他能夠幫我壓制一下熊定山。衛澄海出門辦事兒,不會帶着鄭沂也去了吧?先不管了,去青島找他一下,找得着就先跟他一起商量着打鬼子,找不着就投靠巴光龍去,大小我四哥也是跟着巴光龍幹事兒才死的,他應該能夠收留我……走吧,急早不急晚。朱七想,其實打鬼子就跟生活在叢林裡的野獸一樣,要麼被別人吃掉,要麼吃掉別人,永遠沒有中間的道路可走。

抽完最後一口煙,朱七撐着膝蓋站了起來,這才發覺自己的兩條腿有些發軟,比那年從熊定山的堂口上下山的時候還要軟。我這是咋了?殺幾個鬼子就軟成這樣了?朱七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熊包,猛一跺腳,對自己說,打起精神來,我朱七是條硬漢!

朱七陡然來了勇氣,仰起頭,大叫一聲:“老子是條硬漢!”在微風中響動的葦子突然停止了搖晃,似乎在嚎叫聲中驀然疲憊起來。這聲嚎叫像浮雲推動星辰,力大無比。聲音一點兒也不幹澀,婉轉上揚,高亢又亮堂,渾厚又沉重,就像是一箇中氣十足的戲子在開場時的那聲誰也聽不懂,但誰又能夠理解的叫板。這嚎叫聲裡沒有怨恨,只是一聲咳痰似的放縱,瞬間便被風吹得乾乾淨淨。朱七的眼淚流了出來。朱七有些恨自己,殺完鬼子是要高興的,怎麼就傷心呢。朱七在這聲嚎叫的尾音裡邁步上河沿,高挺胸脯,踩了一路鏗鏘的腳步,漸行漸遠。

朱家營村西北頭的日本炮樓突然又響起了一陣槍聲,槍聲間歇時,孫鐵子氣喘吁吁地從硝煙裡鑽了出來。

瞎山雞一步三趔趄地跟在孫鐵子後面,說話的聲音猶如雞打鳴:“鐵,鐵子……發了啊咱們,這下子發了啊!”

孫鐵子不理他,肩膀上扛着一捆柴禾似的長槍,趕驢似的飛奔。

身後的槍響落單的炮仗一般崩了幾聲,旋即歸於沉寂,裡面甚至能夠聽出悲哀的意思。

沿着一條小溝竄進葦子叢,孫鐵子將肩膀上的槍嘩啦一聲丟到一塊幹鬆些的草地上,呱唧一聲躺到草地上面,沙啦沙啦地笑:“這真是想啥來啥,這回老子拉稈子有了資本啦!哈哈哈,我再讓你熊定山跟我玩邪的!老子有槍,有槍就能拉起稈子來,到時候誰大誰小,那得丟到碗裡滾滾看!”瞎山雞委委瑣瑣地偎到孫鐵子的身邊,像個求歡娘們兒似的哼唧:“鐵,今天咱們還真是來對了。我就說嘛,聽見槍響,咱爺們兒的好事兒就到。鐵,我估計得沒錯吧?小鬼子‘插’了朱七他娘,他能閒着?混鬍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朱七是個什麼尿性,他憋不住的,一泡尿的工夫這不就來了?原來朱七這麼好的身手啊……在滿洲的時候我咋沒見他使這樣的手段呢?他比熊定山可厲害多了……”“去你媽的!”孫鐵子忽地坐了起來,“再在我面前提姓熊的,我他媽直接……”“直接搗我**兒,”瞎山雞沒皮沒臉地笑,“你可別說那個‘插’字,聽着頭皮發嘛。哎,鐵,下一步咱們是先拉稈子還是直接去嶗山?”孫鐵子又躺下了:“先把槍找個地方藏起來,拉稈子再說。”

後面村子裡的雞鳴聲響了,孫鐵子摸着胸口坐了起來:“剛纔我夢見我大舅了,他說讓我給他報仇。”

瞎山雞在吧唧嘴:“好吃,好吃。”

孫鐵子又嘟囔了一句:“我大舅哭得好慘啊……他說,鐵,我死得冤枉,你得給我報仇。”

瞎山雞張開眼睛,晨曦照着他的兩粒眼屎,熠熠閃光:“我餓了,”從褲腰後面拽出一隻野鴨子,“吃早飯吧。”

孫鐵子說聲“把鴨子收好”,從褲腿裡抽出一把匕首,就近割了一些葦子,將那捆槍用葦子捆起來,吃力地搬到瞎山雞的肩膀上:“扛着,去棺材頭家等我。”瞎山雞搖晃着走了兩步:“親哥哥,我扛不動啊。”孫鐵子轉身就走:“拿出你逛窯子的勁頭兒來。”“你要去哪裡呀?”瞎山雞哭喪着臉,艱難地挪步,“這個時候咱哥兒倆分開不好吧?”孫鐵子回了一下頭:“我走不遠,我去張金錠家一趟,馬上回來。”瞎山雞一步一哼唧:“人家不一定在家啊,聽說她被張九兒日了,沒臉回家了。”

孫鐵子一撇嘴:“舌尖舔你的小紅棗兒哦,魂魄在那青霄裡遊,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紅蓮啊,我就那個不鬆口……”

瞎山雞怏怏地望了一眼天:“你當心着點兒啊,別光惦記着受活,讓鬼子連雞雞給你割了。”

孫鐵子繼續唱:“妹子你的大腿水唧唧,哥哥我心尖兒癢得急……”

河面有些泛紅了,孫鐵子歪頭看了看日頭,日頭已經升到葦子稍上面去了。孫鐵子抽下褲腰上的手巾,將全身的泥土打撲乾淨。邊走邊拿出菸袋裝煙,火鐮擊打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濺,陽光下像是射出來的冷箭。一路抽菸一路走的孫鐵子像一個早起的老農,趕到朱家營後面的那條小河的時候,孫鐵子看見,河沿上不時跑過驚了魂似的鬼子兵,一個個像瞎了眼的蒼蠅。不一時,村裡就蔓起了沖天的濃煙,整個村子一片火海。孫鐵子停下腳步,躊躇片刻,轉身進了通往劉家村的那片高粱地。走近劉家村的時候,朱家營那邊傳來一陣炒豆般的槍聲,孫鐵子的心一沉,鬼子拿老百姓撒氣呢。這都是熊定山惹得禍害,沒有熊定山,我也不會讓瞎山雞去告發你們……朱七,對不住了,我也沒想到鬼子會連你娘也殺了,她大小也是我親姐姐的婆婆啊……媽的,這事兒整成這樣,誰知道呢,我又不是諸葛亮。

張金錠家的那條衚衕冷冷清清,連一條狗都沒有,孫鐵子忽然就感覺有些悲傷,我有臉來見人家嗎?

站在衚衕口猶豫了半晌,孫鐵子猛地將菸袋插到後腰上,轉身跳進了張金錠家的後院。

剛直起腰想要從後窗往裡瞅,後腦突然感覺有冰涼的東西頂住了,孫鐵子猛一回頭:“劉貴?”

劉貴的眼睛裡呼啦呼啦地往外噴火,嘴巴哆嗦得不成個兒:“你……你來做啥?”

“把槍拿開,”孫鐵子穩了穩神,“哪有這樣對待自家兄弟的?”劉貴遲疑片刻,慢慢將槍口移到了孫鐵子的胸口上:“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裡磨蹭什麼?”孫鐵子笑嘻嘻地舉了舉手:“還能做什麼?吃不住勁了,來找你表姐熱鬧熱鬧。”“熱鬧什麼熱鬧,你不知道我表姐出了事情?”劉貴目不轉睛地盯着孫鐵子,眼神有些恍惚:“貴兒,你說的是啥,我咋聽不明白?”劉貴用槍筒用力頂了頂孫鐵子的胸口:“你少揣着明白裝糊塗!我表姐被張九兒這個雜碎當衆日了……”劉貴說不下去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孫鐵子抓住時機,飛起一腳將劉貴的槍踢飛了,自己的槍就勢頂住了劉貴的腦袋:“你少他媽的跟我瞎唧歪!我去嶗山都一個多月了,誰知道什麼日你表姐不日你表姐的?”

劉貴看都不看孫鐵子,抱着腦袋蹲到了地下:“我打不過你,隨你說。”

孫鐵子將槍管在劉貴的頭皮上擰了幾下,嘆口氣,收起槍,也蹲下了:“你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劉貴疑惑地掃了孫鐵子兩眼:“你真的啥都不知道?”

孫鐵子將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右手食指啪啪地打那個圈兒:“操,操,操,誰知道誰是**養的!我跟瞎山雞去嶗山打算靠董傳德的‘傍’,人家不但不收留我們,還讓我們下山拿個‘頭名狀’,我發過誓不殺人了,我拿個**給他?不拿,他就給我上夾棍,我們倆受那個污辱你就別提了……操,反正你是個半彪子,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明白。你就告訴我,你表姐她咋了?怎麼還讓張九兒給日了?咳,你還別說,她不就是個賣炕的嘛,誰日不是日?閒着也是閒着……”

“去你媽的!”劉貴反身來找自己的槍,“我表姐都那樣了,你還……我他媽的‘插’了你!”

“貴兒,”孫鐵子一拖劉貴的腳腕子,將他拖在地上,一臉肅穆地說,“我不問你了,你就告訴我,你表姐在家沒有。”

“在家也不伺候你這個雜碎,”劉貴仰面躺着,眼淚嘩地流了個滿臉,“原來你啥都不知道,我還等着殺你呢……”

孫鐵子詭秘地一笑:“你這個半彪子啊,”笑完,冷不丁唱了起來,“三歲的頑童不離孃的懷,幾更拉扯成人?”臉色一正,把手在眼前拂了兩下,“拉倒吧你,一輩子你也長不大啦。本來我想過來找你表姐熱鬧熱鬧,聽你這麼一說,‘棍兒’支棱不起來啦。我走,我走。”劉貴翻身坐了起來:“鐵,你告訴我,是誰出賣了咱哥們兒?我去找狗日的拼命。”孫鐵子沖天翻了個白眼:“還有誰?熊定山唄。你想想,咱們三個在東北‘別’了他的財貝,他不借鬼子的手殺咱們,留着咱們紅燒?”

劉貴挫着頭皮沉思了一會兒,猛一擡頭:“鐵,咱們應該繼續聯合起來,殺了熊定山這個狗孃養的!”

孫鐵子的臉上泛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先想辦法找到熊定山吧,找不到他什麼也談不上。”

劉貴的眼睛裡面又噴出了火:“我有辦法,讓我表姐‘釣’他!你能找到朱七嗎?”

孫鐵子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昨天晚上我看見他了,他在朱家營村北摸了鬼子的炮樓,這陣子應該躲在葦子裡。”

孫鐵子估計錯了,劉貴和孫鐵子分手的時候,朱七不在葦子裡,他已經躺在華中家的牀上了。

華中問他,你這一整天都去了哪裡?讓我這一頓擔心。

朱七說,我偷偷去給我娘送葬來着,你不用擔心,發付好了我娘,我就鐵了心出來跟鬼子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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