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潤澤萬物,庭前芳草盈階,李花堆雪,粉桃似霞。
枝幹遠看光禿禿的,走近了便能瞧見已經發出細細的嫩芽,鳥鳴啾啾,春光滿地。
傅雲英着天水碧圓領箭袖春羅袍,錦緞束髮,腳踏錦靴,自樹下走過,微風輕拂,大團大團花瓣隨風灑落,沾了她滿頭。
春日,春花,春衣,少年英姿韶秀,容顏如玉,好似畫中人。
長廊另一頭隱隱傳來女子的竊笑聲。
傅雲英自袖中取出摺扇,拂去肩頭花瓣,目不斜視,徑自走進趙師爺的書房。
待她步進書房,五六個穿新衣,簪通草花,打扮得明媚嬌豔的小娘子從藏身的廊柱後走了出來,望着她的背影,失望道:“傅少爺真是冷淡,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一個圓圓臉的範家小姐抓着趙叔琬問,“琬姐,你和傅少爺說過話,他一直都這麼不愛搭理人麼?”
趙叔琬翻了個白眼,“他這人可小氣了!我得罪了他妹妹,他到現在都不睬我。”
圓臉小姐吃吃笑,“原來他很愛護妹妹。”
書房開了一扇月洞窗,正面對着園子,小姐們的說笑聲傳入屋裡,趙師爺哈哈笑,打趣傅雲英,“你若真是男子,不曉得有多少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你。”
傅雲英笑了笑,挽起袖子爲趙師爺研磨。柔和的研磨聲中,淡淡的墨香瀰漫開來。
趙師爺接過她的書稿翻看,“手冊加印了三次,外面都賣瘋了,你還是隻送不賣嗎?”
“印書成本低,板子刻好了重複印就是,費不了幾個錢。”傅雲英停頓了一下,輕輕推開硯臺,“湖廣本地的只送不賣,南直隸、北直隸、浙江、福建那邊的書商前來求稿子,他們給了定金,以後外地的手冊由他們負責售賣,價格他們定。”
有一個對比,才能叫湖廣本地文人明白丹映公子只送不賣這個舉動有多仁義。她既是湖廣人,名聲就得紮根於湖廣。爲將來留一條後路。
趙師爺點點頭,“你做得很好。最近春暖花開,山上的桃花、茶花、玉蘭都開了,範維屏要在郊野舉辦文會、詩會,城裡叫得上名的士子都會去,他們請你赴宴,你去還是不去?”
想得到文會的邀請不難,但特意點名請傅雲英的事範維屏本人,她現在是武昌府風頭最盛的後起之秀,許多人想當面見見她。
傅雲英想了想,道:“老師替我回絕了吧。”
趙師爺一笑,“我也是這個意思。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穩得住,不能叫眼前的一時風光迷花了眼。你得意的時候,人人願意錦上添花,每個人都捧着你,等你落魄時,才知什麼是人情冷暖。”
他說完,擡頭看一眼窗外沐浴在微雨中的粉豔花枝,忽然話鋒一轉,問:“你二哥回信了沒有?”
傅雲英搖搖頭,“就算託商旅送信,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一個多月,上次收到二哥的信還是過年的時候。”
“也該到了。”
趙師爺喃喃了一句。
說了些閒話,趙師爺合上書稿,“先放我這兒,三天後給你,我記得我收藏了一套房書,忘了放在哪兒,等我回頭找出來給你當參考。”
“勞煩老師了。”
師徒倆又討論了幾句學問上的事,趙師爺讓傅雲英留下吃飯,她推辭道:“還要去楊家一趟。”
……
朱和昶生得人高馬大的,其實底子虛,春天乍暖還寒,他不幸感了風寒,臥病在牀。楚王立刻派人把他接到楊家養病。昨天吉祥回書院請傅雲英找幾本通俗小說給朱和昶帶去,說他整天待在房裡悶悶不樂,楚王急得上跳下竄,主子不高興,楊家和楚王府的僕人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吉祥被他老爹打發過來請傅雲英過去探望病中的朱和昶,他從小養在內院裡,只有她這麼一個朋友。
說起來,朱和昶其實是因爲她病的。她實在忙,每天夜裡過了三更才睡。朱和昶見她天天廢寢忘食,焚膏繼晷,自告奮勇要幫她整理稿子。她想着朱和昶大概沒正經做過什麼事,覺得整理稿子新鮮好玩,就隨他去,沒阻止。哪想朱和昶態度比傅雲啓還認真,逐字逐句抄寫稿子,把所有學生的文章按照文題詳細歸類,夜裡非要吉祥催促三四回才梳洗就寢。他向來嬌生慣養,晚睡了幾夜,白天經冷風一吹,就這麼病倒了。
……
傅雲英從範府出來,喬嘉和王大郎在外邊等她,牽着馬迎上前。
她蹬鞍上馬,視線掃過巷口,眼珠一轉,“大郎,去鋪子秤幾斤果子。”
大郎答應一聲,掏出荷包,“少爺,買甜的還是鹹的?”
“多買點方塊酥糖,那個開胃。再買點松子糖,山楂糕,要買蘇州府的。”
大郎一一應下,轉身跑向巷口,不一會兒揣着紙包回來。
主僕幾個穿過街市,很快就到了楊家門前。
朱和昶小時候就是在王府中的毒,所以很少住王府,通常住外宅,府門外掛着楊家的牌匾。
管家聽門子說傅雲英來了,親自迎了出來。
傅雲英塞了個大紙包給他,“給你們少爺的。”
吉祥說朱和昶病中無聊,她託人買了好幾本南方流行的通俗小說給他解悶,武昌府市面上暫時沒有賣的,他肯定沒看過。不過既然是探病,只送幾本書不太合適,她買了幾樣點心,都是傅雲啓平時生病的時候喜歡吃的。
管家咦了一聲,朱和昶是王府世子,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沒有?下人孝敬他,一般專挑稀罕的從來沒人見過的玩意,傅少爺倒也老實,竟然拿這一大包街邊鋪子買來的果子送世子!
他腹誹歸腹誹,還是命人將果子送去竈房給婆子驗看。
楊宅掛着楊家的名頭,裡頭卻是比照着公侯等級建造的,雕樑畫棟,枋柱金漆,中堂七間九架,很有氣派。
管家領着傅雲英繞了又繞,走了足足一刻鐘,纔到了地方。
朱和昶病着,郎中不許他見風,門窗緊閉,房裡羅帳低垂,密不透風,雖是白天,卻得點燈。
傅雲英踏進裡屋,皺了皺眉。
裡屋響起朱和昶驚喜的聲音:“雲哥來了?快讓他進來。”
聽起來有些虛弱。
幾名綵衣侍女掀起落花流水紋羅帳,傅雲英擡起頭,目光落在靠坐於牀欄前的朱和昶臉上,怔了一怔。
朱和昶臉色蒼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脣微微發青,一副重病的模樣。
這哪裡是患了風寒!分明是得了大病!
“雲哥,你靠過來點,我聽不見你說話。”朱和昶含笑看着她,朝她揮了揮手。
她心頭震動,低下頭,往前走幾步。
侍女立刻搬來鼓凳給她坐。
她彎腰正要坐下,朱和昶拍了拍牀榻邊,問:“你能坐我旁邊嗎?”
不等傅雲英回答,侍女們對望一眼,飛快抽走鼓凳,順便把房裡其他能坐的凳子全搬走了。
朱和昶看一眼侍女們,面帶讚許之色,雖然精神不濟,卻還有閒情和侍女們調笑,眼風溫柔,如春風拂過,繾綣纏綿。
侍女們臉上羞紅,低下頭,抿嘴偷笑。
好吧,看他這一身風流勁兒,可能並沒有病得很重。傅雲英坐到牀沿邊,仔細端詳他的臉色。
朱和昶笑了笑,輕聲說:“沒事,我時常這樣,一病倒就三五日不能出門。”
張道長的藥治好了他,但沒法徹底改變他的體質。
傅雲英拿出給他挑的書,“這些是我親自選的,你看完了讓吉祥再去書院找我。”
朱和昶很高興,接了書,嘴裡卻道:“你那麼忙,別太爲我費心,我看什麼都是一樣的。”
問過寒暖,管家親自將傅雲英帶來的果子呈上前,“爺,這是傅少爺給您買的。”
山楂糖晶瑩剔透,色澤嫣紅,盛在甜白釉葵口盤子裡,瞧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朱和昶立刻讓侍女打水給他洗手。
見他想吃東西,管家眉開眼笑,一疊聲支使房中侍女們。
傅雲英在一旁道:“這個酸酸甜甜的,吃多了也不好,可以配着酥酪吃。”
問管家,“問過郎中了?世子能不能吃這些東西?”
管家笑答道:“問過了,郎中讓爺多用些飯食,可爺沒胃口,早起就喝了幾口稀飯。”
侍女很快送了碗酥酪進來,朱和昶洗了手,拿起銀匙,看沒人伺候傅雲英,皺眉問:“怎麼沒有云哥的?”
管家拍一下腦袋,俯身賠罪,“瞧小的這記性……”
又是一通忙亂,侍女俯視傅雲英洗手,一碗酥酪送到她面前。
她並不餓,還是拿起匙子吃,病中的人胃口不好,有人在一旁陪着能多吃點。
朱和昶吃了酥酪和山楂糖,有些意猶未盡,管家趁機吩咐竈房把燕窩湯送過來,他足足喝了兩碗。
管家怕他不消化,沒敢讓他多吃。
朱和昶吃飽喝足,想下地走走。
傅雲英看他不要侍女伺候,只得站起身攙扶他起牀。
侍女把衣裳送了過來。
他看一眼房裡密密匝匝圍着的簾子,苦笑道:“不必穿了,反正不能出去。”
周圍幾個侍女臉色一變,眼神像刀子一樣刺向送衣裳的侍女。
那侍女手腳發麻,頃刻間汗溼重重衣衫,又怕又羞,含愧退出去。
朱和昶病中說話細聲細氣的,言語溫和,和平時那個總是喜氣洋洋的傻小子判若兩人。
傅雲英正怔怔想着心事,忽然聽到朱和昶感嘆了一句,“雲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可憐?”
她扶着朱和昶往隔壁雅間走,他渾身無力,大半個人壓在她身上,這麼高的個子,卻沒什麼分量。
“倒不是可憐,生病的人身上難受,心裡也不好過,所以纔對你好一點。”
她說,最後又補了一句,“你可是世子,誰說你可憐?”
他要是可憐,那其他人不必活了。
朱和昶哈哈笑了幾聲,剛喝了燕窩湯,嘴脣仍然發烏,“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雖然從小就生病,沒法出門看外邊的景色,可我爹是王爺,我是世子,王府裡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誰都不敢欺負我,從小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輩子錦衣玉食,吃穿不愁,我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忽然發了一通感慨,然後撇撇嘴,低下頭,湊到傅雲英耳邊,做賊似的,小聲說:“不過這話不能當着我爹的面說,他整天傷春悲秋,說他很可憐。他嫌王府太憋悶了,總想到外面去瞧瞧,其實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傅雲英沒說話。
王不見王,各地藩王只能在自己屬地範圍內活動,楚王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最遠只能在周圍方圓百里之內的郊外逛一逛。對大多數人來說,宗室親王的富貴榮華足矣讓他們心甘情願守在一個地方過日子。但楚王不是那樣的人,他嚮往更廣闊的的天地,可惜他自出生起就註定一生不得自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朱和昶倒是很想得開,他身爲世子,擁有別人做夢都求不來的華衣美食和可供他以及他的子孫縱情揮霍的財富,他心滿意足,即使他曾好幾年幽居一室,幾次死裡逃生。
“我病了,這麼多人照顧我,我一點都不難受,就是總躺着,心裡不大痛快。”
朱和昶感嘆完,開始耍賴,“雲哥,不如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叫王府的幕僚們幫你寫書,然後署名寫你,他們比書院的教授還厲害。”
即使知道他在開玩笑,傅雲英還是直截了當地拒絕。
朱和昶嘿嘿笑。
兩人在棋桌旁坐下,傅雲英陪朱和昶打雙陸,玩了一個多時辰,基本是傅雲英和房裡伺候的婢女玩,朱和昶靠在大迎枕上看熱鬧,給她加油鼓勁,用自己的世子身份威逼婢女故意放水。
玩着玩着,婢女們說笑的聲音越來越低,傅雲英擡起頭,發現朱和昶抱着一隻手鼓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發出低低的鼾聲,臉色好像比剛纔好了些。
傅雲英給其他人使眼色,婢女們會意,收拾走棋盤,搬來被褥和枕頭。
她告辭出來,正要走,守在門邊的管家忙走上前,“傅少爺,王爺想見您。”
……
如果不是府中婢女、侍者環伺左右,傅雲英根本認不出那個在桃樹底下扛着鋤頭揮汗如雨的花農是楚王本人。
他頭戴青布包頭,穿窄袖短褐衣,窄腿褲,光腳穿草鞋,佝僂着腰,不知道在樹底下挖什麼,周圍的侍者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肅立,一聲咳嗽不聞。
管家領着傅雲英走進院子,垂手站在花圃外邊等着。
楚王一個人忙活了半天,站起身,捶捶腰,用肩上搭的巾帕擦汗,餘光掃到傅雲英,笑了笑,丟開鋤頭,大踏步走過來,“寶兒怎麼樣了?”
“世子睡下了。”管家笑着答話,“剛纔世子用了兩碗燕窩羹,傅少爺陪世子玩了一會兒。”
楚王點點頭,揮手讓旁邊的人把一張寫滿名字的紅紙拿給傅雲英,“本王記得你有位堂兄參加了此次會試,這是貢士名單,你看看。”
傅雲英愣了一下,接過紅紙,飛快掃一眼,找到傅雲章的名字,臉上浮起笑容,頰邊漾出淺淺的笑渦。
二哥果然榜上有名。
“多謝王爺。”
民間書信往來不方便,等賀喜的家書送回湖廣,已經是炎炎夏季,楚王神通廣大,消息比她靈通多了。
楚王揮揮手,“這對本王來說不過是順手的事,你是寶兒的朋友,只要寶兒高興就行。”
言下之意,暗示她必須哄朱和昶開心,這是他們之間的交易。
這對矇在鼓裡的朱和昶並不公平,他只是想要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
不過想想朱和昶曾經試圖拿錢買她這個好兄弟,父子倆其實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傅雲英覺得,如果哪一天朱和昶發現楚王私底下要求她忠於他,不僅不會勃然大怒,說不定還會感謝楚王。
……
她帶着貢士名單回到書院,先給孔秀才寫信,喜報還沒傳回來,楚王大概是湖廣第一個知道傅雲章考中貢士的人。
各處都要提前打點好,要預備酒席,要給傅雲章平時交好的人家報喜……
信寫到一半,她握筆的動作忽然停下來,遲疑了一下。
要不要現在就告訴陳老太太?
二哥成了貢士,而且還名列前茅,進士肯定是板上釘釘的,按理應該把這個喜訊告知二哥的母親……可她總覺得不大妥當。
思忖片刻後,她讓孔秀才自己斟酌着辦,所有事情可以提前備好,但先不要把喜訊透漏給其他人知道,免得惹出禍端。
……
信送出去後的第三天,傅四老爺來了武昌府。
他沒去鋪子,下船之後徑直趕往江城書院。
學生在上課,今天剛好輪到傅雲英講解一道截搭題,她站在講堂前,明明個子比許多學生要矮得多,但氣勢十足,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不過吐字清晰,語速不快不慢,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長廊往裡看,見她把一羣桀驁不馴的半大少年管得服服帖帖的,心裡愛得不行。
直到散學時,傅雲英才發現傅四老爺在外面,“四叔,您幾時來的?”
“我剛到。”傅四老爺笑眯眯道,伸手想摸她的腦袋,想起她現在身份不同了,成了教書的夫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逗她,收回手,輕咳一聲,“書稿給南邊來的書商了,幾乎是白送的,他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嘴巴都快咧開了。”
傅家要價低,書商們都樂壞了。還有人背地裡笑話傅四老爺是傻大憨,出錢白費力,一文錢賺不着。
傅雲英嘴角微翹,這時候讓書商們佔便宜,以後自然要從他們身上討回來,等丹映公子的手冊流傳到各省各個州縣,打響名聲,她以後再刻新書,就不必自己費力去找書商幫忙售賣。
叔侄倆一邊往外面走,一邊說書坊的事,袁三和傅雲啓聽不懂,跟在後面拌嘴。
“你給月姐的添妝禮,她收到了,很喜歡,要我謝你。”傅四老爺道。
傅雲英道:“月姐喜歡就好。”
傅四老爺看她一眼,她穿圓領袍,束絲絛,手中一柄摺扇,幾本書冊,走路的姿態從容嫺雅,越來越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曾幾何時,她那麼瘦小,捧着一碗雞絲麪挨在韓氏身邊一小口一小口抿,惹人憐愛。
現在她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他嘆息一聲,不再提傅月和傅桂的事,笑着說:“我這次要去北邊看看行情,想着要不要順便去一趟北直隸,我還沒去過京城,你二哥差不多該考完了,我正好去看看他,看能不能碰上。”
傅雲英笑了一下,拉拉傅四老爺的袖子,等他彎腰,附耳道:“四叔,二哥考中貢士了。”
傅四老爺呆了一呆,接着,眼底閃過一抹狂喜,整個人激動得直髮顫。
傅雲英忙道:“四叔,這事先不要聲張,等朝廷的喜報送到傅家再說。”
傅四老爺唔唔點頭如搗蒜,因爲高興,忍不住淌下兩行清淚。
……
傅四老爺當晚就走了,他打點好鋪子裡的事,帶着平日最倚重的幾個夥計走陸路北上。
他帶了滿滿五大箱子的《制藝手冊》,“我家英姐編的書,我得多帶幾本,到時候我一路走一路送。”
傅雲英哭笑不得。
傅四老爺不顧她阻攔,看着下人把箱子擡到騾車上去,道:“你不曉得,現在縣裡的私塾和族學都用這本書教家裡的後生寫文章,人人都羨慕我,說我們家祖墳風水好,子弟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他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小聲說:“等他們曉得你二哥考中貢士,咱們家得把祖墳修一修,最好建牆圍起來,縣裡人準得打祖墳那片山的主意!”
……
桃花落盡的時候,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
這天早上落了場急雨,雨後滿地殘紅,泥水漫到甬道上,待雲銷雨霽,庭間一片泥濘。
學長李順找到在藏經閣前張貼新書通知的傅雲英,“傅雲,山長要你去正堂。”
“正堂?”
正堂平時都是關着的,只有遇上重大事情纔開啓。
傅雲英先回東齋換了身衣裳,匆匆趕到正堂。
正堂卻沒開,只開了第一重院門,姜伯春站在大牌匾下,遙遙朝她微笑。
彷彿預感到什麼,她突然緊張起來,心跳如鼓,一步一步走到臺階下。
“傅雲。”姜伯春微笑着道,“不久前我和衆位教授約定,如果你次次考試都能拔得頭籌,就把去國子監的名額給你……”
傅雲英心跳加快了一瞬,沒說話。
按例,地方每隔三、五年可以選拔一名年輕有爲的人才送往京城入國子監學習,聽起來只是換一個地方讀書,但天下人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去國子監的人不必上學,他們只是走一個形式,爲入仕打基礎。
人人都曉得想當官必須考科舉,想當大官必須考進士,所以天下文人寒窗苦讀,讀到頭髮花白也要掙一個功名在身,沒有功名就沒法做官,沒法出人頭地。
但凡事總有例外。
比如某位大臣,從來沒考過進士,他只考中秀才,先從芝麻小官做起,一點一點熬資歷,後來因爲政績突出,慢慢被提拔上來,幾十年後朝廷任命他爲主考官,讓他寫一篇八股文,算是象徵性給他一個功名。
這種例外一兩百年來只有那麼寥寥幾個。
通常來說,舉人會試落第後謀個官做,慢慢熬資歷,熬到白頭也只不過是個知縣。
國子監是另一個例外,它是未得科舉而想要入仕做官的人最好的選擇,它幾乎就是爲權貴功勳子弟而設的,一般老百姓想入國子監讀書,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還不如去考科舉實在點。
地方舉薦人才聽起來很公平,其實早就作廢了。
江城書院這些年並未舉薦人才去京城,爲什麼姜伯春會忽然提起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國子監在不同時期作用是不同的,比如明初做官其實有三個途徑:考科舉,舉薦,國子監。
文中的設定和明清任何一個時期的都不同,簡單來說,就是進入國子監的話,等於不用考科舉就可以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