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協助傅雲英,杜嘉貞過年也沒有回家。
經過山長允許,傅雲英拿到藏經閣的鑰匙,整個冬天她基本泡在藏經閣裡,後來乾脆搬到藏經閣一樓供雜役休息的廂房住。
朱和昶熱情邀請她去王府過年,想帶她看花燈會。
她婉言謝絕。
朱和昶大爲失望,不過知道她在忙正經事,沒敢耍賴,回到王府後,特意打發人將王府藏書送到書院供她查閱。
傅雲啓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傅雲英爲什麼要招攬杜嘉貞?
趙琪這個好說,他是趙師爺的侄孫,長袖善舞,從不真正得罪誰,自從傅雲英擔任助教以後,他死了收服她的心思,改爲交好她,主動幫她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將她引入自己的交際圈子,活脫脫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他本事通天,客氣周到,舉止有度,始終留着幾分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至於讓傅雲英厭煩,也不至於太疏遠。
傅雲英思量過後,聽之任之,不怎麼管趙琪。
“趙琪好歹沒有害過人,杜嘉貞就不一樣了,是個黑心肝,那次他攛掇周大郎偷襲你,你忘了?”
這天幾人在藏經閣裡摘抄文章,傅雲啓揹着杜嘉貞把傅雲英拉到一邊,抱怨道。
傅雲英搖搖頭,“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不在乎杜嘉貞是否仇視自己,編寫手冊之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需要最優秀的助手。杜嘉貞確實曾經想給她一個教訓,但並沒有心狠手辣到想謀害她的性命,後來幾樁事情都和他無關。他確實如陳葵所說,才學過人,就是心眼小了點。
不可能人人都喜歡她,欣賞她,只要杜嘉貞能幫她完成編書之事,她可以不計較之前的糾紛。
反正也只是少年人之間的一時意氣而已。
……
傅雲英一心一意埋頭著書,身邊人不敢打擾她,王大郎每天準時把盛飯食的提盒送到藏經閣,火腿煨冬筍、蘿蔔羊肉湯、經雪的菜薹、燉大肉、豬肉白菜餃子、春野菜、黍面棗糕、薺菜糰子……
倏忽間已是春暖花開時節,綠柳如絲,薜荔繞壁,寒冰消融,暖烘花發,山谷裡的桃花、李花、玉蘭花次第綻放,一叢叢豔粉、雪白點綴在青山綠水間,綠草如茵,翠色交流,粉的更粉,紅的愈紅。
這天王大郎按時送來吃的,揭開提盒,裡頭攏共八樣精緻果菜,其中一道是清炒茼蒿菜芽,盛在雪白瓷盤裡,綠油油的,極爲鮮嫩。
已經到吃茼蒿芽的時節了。
傅雲英忽然想起遠在京師的傅雲章。
不知道他會試發揮得如何。
怕打擾到他備考,她已經幾個月沒給他寫信了。
吃過飯,她命王大郎鋪紙磨墨,提筆給傅雲章寫信,信上一句不提會試的事,只問他飲食起居和北方的天氣如何。然後詳細寫自己最近在忙什麼,認識了哪些新朋友,姚文達過年的時候又病了,書院教授們前去探望,被臭罵了一頓,過了中秋傅月就要出閣嫁人,傅四老爺特意從南方拉來一整套蘇式黃花梨傢俱,箱籠、靠椅、圓凳、 高櫃、書桌、扶手椅、博古架、小插屏、炕幾……還有一張描金鈿螺拔步牀,傅家其他房的親戚全給嚇着了,知道傅四老爺這些年沒少賺錢,但沒想到竟然這麼有錢!整座黃州縣的人都跑到傅家看熱鬧,誇傅四老爺疼女兒,捨得給嫁妝……
零零碎碎的日常瑣事寫了足足十張信紙,她歇口氣,吹乾紙上墨跡,又拿起一張青紙。
如果傅雲章會試得中,人逢喜事精神爽,肯定很願意接到家中來信。如果他不幸落第,失魂落魄,家書可以撫慰他,讓他抖擻精神,記起黃州縣的家人,不至於就此消沉。
她寫完信的時候,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
杜嘉貞、趙琪、袁三、傅雲啓幾人在外面大堂按着她給的目錄翻找書籍,藏經閣裡靜悄悄的,空氣裡浮動着細小的閃着金色光芒的粉塵。
她把平時畫的幾幅小景圖一併放入信中,讓王大郎送出去。
……
這日,武昌府大大小小的書肆門口都掛上一張新的告示牌,上書:新作《楚地英雄列傳》,一兩二分銀,贈丹映公子《制藝手冊》。
《楚地英雄列傳》講的是一羣遊俠走南闖北、劫富濟貧的故事,文采說不上如何,勝在故事離奇,曲折動人,蕩氣迴腸,更奇的是,這本書每隔幾頁都有插圖,插圖線條簡單,描繪簡潔,幾筆勾勒出書中最精彩的故事情節,就算看不懂書中典故,還可以照着書猜故事。
認字的人看字,不認字的人看畫,全家人都能讀得懂。
市面上最流行的幾本通俗小說一版再版,刻了又刻,大家早就耳熟能詳,坊間對新的小說如飢似渴,這本《楚地英雄列傳》字裡行間有雄豪氣,文筆上略差,勝在通俗易懂,一經推出,不出三天便售罄了。
傅四老爺來信告訴傅雲英,他決定再加印,不然那些盜版商人私自翻印的版本馬上就會搶佔市場。
書賣得貴,但成本極低,袁三作爲文字作者只拿了幾百兩銀子,刻板子的刻工拿得更少,才五十兩。傅雲英給書畫了圖,還附贈《制藝手冊》,但從頭到尾分文不取。
反正最後的利潤有她一半,她這是在給自己幹活。
袁三拿到銀子,喜滋滋一個挨一個拿起來咬一口,拿出一部分託人送回長沙府給袁縣令,剩下的請傅雲英幫他保管,“老大,你幫我收着吧,我沒掙過這麼多錢,攢不住。”
傅雲英幫他把銀子存進錢莊,“書賣得很好,你趕快再寫幾個故事,好推新書,盜版書屢禁不止,我們只能想辦法不斷出新書。”
袁三應下,撓撓腦袋,“老大,爲什麼《制藝手冊》不拿出去賣呢?”
“對啊!”一旁的傅雲啓立刻插話進來,“你費了那麼多心力……”
傅雲英一笑,“賣時文永遠賣不過通俗小說,我編這本冊子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拿它掙錢,現在是贈送,再過不久,我會把底稿無償送給各地書商,准許他們自行刻印。”
“那你豈不是一文錢都賺不到?”傅雲啓更糊塗了。
“賺不到錢,卻能賺到名聲。”
傅雲英看一眼門口的方向,小聲說,“袁三,你記住,《楚地英雄列傳》的作者是湖先生。”
袁三咧嘴一笑,點點頭,拍着胸脯道:“老大,你放心,我曉得輕重。”
一旁的傅雲啓壓低聲音嘀咕一句:“我不會說出去的。”
士人看不起通俗小說作家,袁三以後要參加科舉考試,必須匿名寫書。《制藝手冊》不是通俗小說,講的是寫八股文的技巧,是啓蒙入門讀物,不會給傅雲英帶來負面影響,所以她直接用丹映公子這個名號署名。
袁三忽然問:“老大,爲什麼要讓我寫,故事是你告訴我的,你也可以寫小說啊?”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我筆力不如你。”
寫通俗小說費時費力,而且寫得再好,終歸越不過《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小說作者不受文人待見,只有落魄文人能捨下身段用真名寫小說刻印。
別人是家徒四壁,袁三連家都沒有,他需要錢,肯爲賺錢擔風險,而且文筆故事都過關,讓他寫小說最合適。
書肆是傅家的,書坊也是傅家的,她雖然不寫書,但賣書賺來的錢比袁三這個作者要多多了。而且她不擅長此道,寫了有什麼用?
不如專心編寫輔導啓蒙讀物,讓丹映公子的大名響徹大江南北。
到那時,普天之下的士子,不管看不看得上她的文章,案頭上都得擺放幾本她講解寫作技巧的冊子。
……
乍暖還寒時節,黃鸝晛睆,紫燕呢喃,硃紅宮牆內外花木掩映,綠柳垂絲。
花紅柳綠,滿園芳菲。
皇上和孫貴妃終於如願以償廢了皇后,雖然現在不是重新立後的好時機,但明眼人都知道獨得盛寵的孫貴妃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選,孫貴妃一高興,宮裡的娘娘們都得跟着堆起笑臉,宮人們換上簇新春裝爲主子們助興,連內侍也在紗帽旁簪起紅花。
長街兩旁遍植杏樹,春暖花開,杏花堆滿枝頭,微風拂過,落英繽紛。
來往的宮女髮鬢、臉上、身上落滿花瓣,花開如錦,香氣盈袖。
身着紵絲彩織雲肩飛魚服的男人自長街走過,衣袍飛揚,花瓣洋洋灑灑,似落雨一般,擦着他刀刻般的臉頰飄落。
幾名穿圓領青袍的緹騎跟在他身後,一行人腳步匆匆,往千步廊的方向走來。
一名穿貼裡的內侍擋住男人的去路,躬身道:“霍大人,孫娘娘有請。”
霍明錦置若罔聞,依然大踏步往前走。
內侍臉色一變,跺跺腳,含恨而去。
緹騎中的一人加快腳步,落後霍明錦半個步子,小聲說:“大人,孫娘娘現在是後宮頭一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您不妨先聽聽孫娘娘想說什麼,再做決定。”
霍明錦道:“後宮之事,不可牽扯太深。以後不管孫貴妃開口要什麼,你們無須理會。”
緹騎拱手應喏。
又到了千步廊官員掣籤的時候,號房前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鬨笑聲。
早有內侍在門前等候,“大人,萬歲爺爺等候多時了。”
霍明錦唔了聲,隨內侍前去內殿。
緹騎們在宮門外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門內傳來內侍那獨特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聲,忙挺直脊背。
霍明錦走了出來,臉色如常,和剛纔進去時一樣沒什麼表情。
“大人,皇上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道:“湖廣荊襄一帶流民暴起,已達百萬之巨,皇上想命我總督湖廣荊襄軍務,前往鎮壓流民。”
緹騎們互望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總督軍務,豈不是說以後二爺能重新領兵?
卻聽霍明錦道:“我已經推了任命,此事以後不要再提。”
緹騎們面面相覷。
霍明錦嘴角一扯,“皇上無意讓我領兵,主動提出讓我總督軍務,只是爲了試探罷了。”
緹騎們暗歎一口氣,“屬下明白。”
出了宮門,緹騎們翻身上馬,簇擁着霍明錦穿過大街。
剛走出不遠,前方忽然涌出一羣人,把巷口擠得水泄不通。人人腳步匆忙,面色焦急,你推我擠,生怕落後一步。
霍明錦勒馬停下,眉頭輕皺。
緹騎催馬往前走幾步,道:“二爺,今天會試放榜,他們都是去看榜的。”
會試於杏花盛放時節發榜,因此也叫杏榜。
霍明錦雙眸微垂,掃一眼擁擠的人羣,吩咐左右:“有個叫傅雲章的,籍貫湖廣,你們去看看他考中了沒有。”
緹騎應喏,兩人滾下馬,飛快鑽進比肩接踵的人羣之中。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緹騎方飛奔回來,擠得滿頭大汗,拱手笑道:“二爺,傅雲章考中第九名貢士,捷報已經往他住處送過去了。”
果然是少年才子,會試考了第九名,殿試面聖,不出意外的話,肯定能考中二甲進士。他又生得眉目端正,風姿出衆,如果殿試對答出色,皇上說不定會把他提進一甲。
傅家出了一個進士,對黃州縣那種小地方的百姓來說,傅雲章無異於文曲星再世。
名師出高徒,難怪。
緹騎試探着問:“二爺,可要打發人過去賀喜?”
聽二爺的意思,似乎認識那位新晉貢士。聽說對方考中了,二爺臉上的神色明顯緩和了一點,這說明二爺是希望對方榜上有名的。
霍明錦搖搖頭。
傅雲章是湖廣人,和沈黨一派來往甚密,李寒石說過,此子和崔南軒政見相合,很難拉攏。
還真有點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