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鹽粒大小的雪籽,砸在瓦楞屋檐上,噼裡啪啦響成一片。到了晚上,天邊搓綿扯絮,雪籽變成鵝毛大的雪花,紛紛揚揚傾灑而下。
次日清早,雪仍未停,庭間樹幹上、青磚地、院牆、水池、山石上覆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臘梅花凌雪盛開,清香滿院。
風搖樹動,枝頭雪花簌簌飄落,似梨花殘盡,滿地銀砌。
傅雲英穿夾襖、交領道袍,外面罩了件禦寒的蒲濤青對襟絲絨鶴氅,步出丁堂。
她如今兼任助教,可以出入北齋,僕婦給她開門,搓搓凍得發僵的雙手,將她帶到山長姜伯春的住所前。
天還沒亮,姜伯春還在睡。姜師母領着丫頭在竈房裡燙雞、拔雞毛,預備燉陰米紅棗雞湯吃,聽說她來了,洗乾淨手迎出來,細細打量她好幾眼,笑眯眯問:“好俊的後生,可說了人家沒有?定的誰家小娘子?”
傅雲英愣了一下。
姜師母只是隨口一問,見她發愣,抿嘴一笑,進房拿了本冊子出來,“官人昨晚說你今天一早一定要來拿這個,呶,拿去,少年人貪覺,這麼冷,難爲你起得來。”
傅雲英接過冊子,拜謝姜師母。
她拿着冊子回東齋,點了根蠟燭,坐在窗前讀書。
一刻鐘後,叫起的鐘鼓聲響起,學生們抱着文具書本披頭散髮衝進東齋,看到她,面面相覷。
她朝他們微微一笑。
幾個學生嚇得一個機靈,慌忙找到各自的位子,翻開書,大聲誦讀。
……
傅雲英只是制藝助教,經、策、論的主講老師纔是負責教授知識的人,她不想喧賓奪主,沒有像對傅雲啓那樣嚴格要求學生們,但她每天早上第一個到東齋,天天如此,從不晚到,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漸漸的,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
她按着名冊將學生們分成幾組,由他們自己選出組長,她平時有什麼要求直接告訴組長,再由組長告知自己的組員,層層往下,力求每個人都能迅速跟上進度。
大部分人老老實實按照她的建議訓練八股文寫作,但也有人強烈反對由她出任助教,更有甚者,在齋堂用飯時大罵山長和趙師爺荒唐糊塗,竟叫一個小兒給他們當老師。
正是散學吃飯最熱鬧的時候,齋堂人來人往,聽見學生們諷刺傅雲英,他們互望一眼,在一旁觀望。
不服氣的人多着呢。
袁三和傅雲啓是傅雲英的忠實擁護者,當場反脣相譏,和那幾個年長的學生吵了起來。
鍾天祿膽小謹慎,生怕兩邊人打起來,撇下碗筷,找到在東齋抄寫文章的傅雲英,“雲哥,你快去看看,袁三他們要動手了!”
傅雲英眉頭一皺,起身收拾書本。
一旁的蘇桐輕笑一聲,“其實你何必多事,這些人能不能寫好八股文,與你何干?與其浪費自己的時間,不如辭了助教。”
鍾天祿低頭囁嚅,沒敢應聲。
傅雲英瞥一眼蘇桐,示意鍾天祿去外邊等,小聲說:“表兄來日登科中舉,金榜有名,前途無量,我和表兄不一樣,得走點彎路。”
蘇桐道:“既知是彎路,爲什麼還要走?”
傅雲英笑了笑,反問他:“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蘇桐沉默不語,目送她轉身走遠。
……
齋堂鬧哄哄的。
袁三、傅雲啓被人圍在當中,和另一夥人爭吵,兩邊吵得臉紅脖子粗,其他學生飯也不吃了,都站在後面看熱鬧。
聽到高興處,紛紛敲敲手中的碗,給雙方加油鼓勁。
傅雲英踏進齋堂,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冷不防一隻粗瓷碗直直朝她臉上飛了過來。
齋堂的瓷碗按實惠的買,樣子不好看,就是扛摔,砸到臉上絕對頭破血流。
旁邊的人驚呼出聲,傅雲英眼角餘光掃到撲面而來的瓷碗,來不及躲閃,擡手要擋,一雙手忽然從斜刺裡鑽出來,穩穩當當接住瓷碗,倒扣在桌面上,掃視一圈,眼神冰冷。
丟碗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忙鑽進人羣想矇混過去。
喬嘉上前幾步,周圍的人趕緊讓開,他大手一張,揪住一個學生的衣領,拽回傅雲英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時失手……”
丟碗的學生面色紫漲,辯解道。
傅雲英冷冷看他一眼,“袁三,按住他。”
袁三看到傅雲英差點被瓷碗砸中,怒火中燒,擼起衣袖就要和對方動手,聽見她叫自己,忙跑過來,二話不說,抓着那學生按在桌旁。
學生嚇得語無倫次,使勁掙扎:“你們想幹什麼?以多欺少!仗勢欺人!公報私仇!”
周圍的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該上前勸架,還是先去找山長過來。
傅雲英一言不發,拿起剛纔那隻粗瓷碗,走到丟碗學生面前。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右手高高擡起,對着他的臉,猛地往下一砸!
“傅雲,停手!”
學生們心裡一個咯噔,眼看要鬧出人命,忙大叫出聲,上前阻止。
膽子小的捂着眼睛不敢看。
“咔嚓”一聲,瓷碗砸在桌沿上,應聲碎裂成幾瓣。
瓷碗就在自己旁邊碎裂,如果傅雲英砸下來時沒收手,自己的腦袋準得開花,丟碗學生魂飛魄散,顧不得羞恥,眼淚洶涌而出。
周圍的人已經撲上前,見狀一愣。
傅雲英下手的力道控制得很準,瓷碗雖然碎了,但沒有炸開,她揮開碎片,拍拍丟碗學生的臉,“馮承,對不住,我只是一時失手。”
學生們對望一眼,搖搖頭,鬨堂大笑。
馮承臉上火辣辣的,雙腿發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趁袁三捂着肚子大笑,掙開束縛,一溜煙跑遠。
傅雲英懶得再理會他,接過喬嘉遞到手邊的帕子,擦乾淨手,走到和袁三、傅雲啓爭吵的人面前。
旁邊的人紛紛往後退,讓出地方。
幾個丁堂學生大聲吆喝,搬來一張大圈椅,往地上一放,“來,雲哥,坐。”
傅雲英輕甩寬袖,大馬金刀的坐於圈椅上,旁邊遞來一盞熱茶,支持她的學生都站在她這一側,幫着遞東拿西,衆星拱月似的,圍着她獻殷勤。
對面的人面色鐵青,“傅雲,你比我們小,憑什麼當我們的助教?”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傅雲英輕啓朱脣,緩緩背出韓愈的《師說》,眉峰微挑。
“不管高低尊卑,無論年長年幼,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曾以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爲師。只要別人掌握我不懂的知識,能對我有所啓發,就足夠當我的老師。不是人人都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必恥於向別人求教問題。”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環視一圈,道:“我平時遇到不解的問題,也會向別人請教,在場諸君都是我的老師。”
旁邊幾個和她對視的學生面露激動之色,撓撓腦袋,嘿嘿一笑。
那幾個爲難傅雲啓的學生眯了眯眼睛,冷哼一聲,“你拿聖人自比,是不是太狂妄了點?”
傅雲英微微一笑,“寫八股文,便是要入口氣代聖賢立言,學聖人說話,從而體悟聖人心思,學會做人的道理,不拿聖賢自比,如何寫得好八股文?”
她望着對方,含笑道:“聖人賢德博學,尚且虛心求教,你們卻拘泥於身份年紀,想必學問品德一定比古往今來的聖賢更出衆。”
人羣裡響起刻意拔高的鬨笑聲。
幾人面色一沉。
傅雲英接着道:“從我第一天兼任助教開始,凡是要求大家作的文章,我必定先寫一篇供衆人傳閱,從不推諉。我懂的問題,大家來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明白的文題,會向諸位主講求教,絕不會不懂裝懂。助教之責,本就是協助主講、副講輔導同窗們的功課,監督同窗刻苦勤學,引導書院學風,我有哪個地方做得不足,你們儘可以提出來,或是去找山長建議更改人選,不必在這裡指桑罵槐。”
“對!傅雲這麼好的助教,你們還挑三揀四,有本事你們來做啊!”
“傅雲每天以身作則,起得比所有人都早,睡得比誰有人都晚,不僅要忙自己的功課,還輔導我們的學業,任勞任怨,從不叫苦,你們倒還埋怨上了!”
“有本事以後遇到難題不要問傅雲啊,昨天我還看到你們在看傅雲總結的那篇《八股結體寫法》……”
……
周圍的議論聲都在爲傅雲英說話,幾個諷刺姜伯春偏心的學生張了張嘴,想反駁幾句,卻無言以對。
當中一人眼珠一轉,憤然站起身,怒目道:“山長曾說,書院育人,是爲了培育品德,教導學問,而不是隻爲科舉考試,可山長卻讓傅雲擔任制藝助教,爲了制藝八股,忽略經籍學問,丟了西瓜撿芝麻,本末倒置!”
學生們呆了一下,都笑了。
“不考科舉,書院要怎麼辦下去?”
“傅雲八股文寫得好,才讓她當制藝助教的,術業有專攻嘛,你不想考科舉,我們想啊!”
雜七雜八的反對聲,但沒人說到點子上。
傅雲英揮揮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
學生們忙閉上嘴巴,等她開口。
“山長的良苦用心,你到現在也沒看明白。”傅雲英道,“山長並不反對科舉,他只是反對僅僅爲了科舉。”
山長本人便是科舉出身,怎麼會輕視科舉?科舉考試固定在四書五經之中,固然限制思維,導致許多學子讀死書、死讀書,但它是目前最公平、最公正、最有效的選拔官吏制度,打破貴族世襲體系,讓天下百姓無論貧富貴賤都能通過讀書改變自身命運。
學生們都沉默了。
傅雲英站起身,笑了笑,朝對方拱手,“雖然我每次考課皆名列前茅,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妄自尊大,不過輔導你們幾個的八股文,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完,擡腳便走。
……
後來,齋堂爭吵的事傳到姜伯春耳朵裡,他懲罰幾個學生抄寫《師說》,一人抄五十遍。
託他們的福,傅雲英在書院的威望又上了一個臺階。沒人再嘀咕她不配爲助教了。
……
雪後天氣晴朗,但積雪卻多日不化。
韓氏打發下人送口信到書院,問傅雲英什麼時候回去過年。貢院街那邊東西都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啓程。
她最近忙着編纂一本專門講制藝的書,需要參考大量書籍,估摸着沒時間回黃州縣,讓鋪子裡的掌櫃帶口信回去徵求傅四老爺的意見。
傅四老爺得知傅雲英成了書院助教,覺得她現在應該就和孫先生一樣是個夫子了,生怕擾了她的事業,對掌櫃說:“告訴少爺,回不來就不回了,免得趕來趕去過不好年,家裡都好着呢,用不着惦記,等暖和了我去那邊看她。”
讓掌櫃裝了滿滿一船的年貨送到武昌府。
傅雲英不回去,傅雲啓也不想回去,韓氏什麼都聽女兒的,於是三人加上蹭飯吃的袁三留在武昌府過年。
書院過年有一個半月的假期,學生們基本都是湖廣本地人,臨近過年時,陸陸續續收拾行囊,幾個同鄉湊錢僱騾車一起回家。
主講們大多也歸鄉和家人團聚,剩下的要麼是拖兒帶女受不了旅途波折,要麼是孤身一人毫無牽掛,乾脆留在武昌府過年,順便爲科舉考試做準備。副講中有好幾位屢次鄉試落第,到現在仍然不放棄,一旦考中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格,雖然考不上進士一輩子也當不了大官,但並不是人人都盯着會試那幾百個名額,能當個芝麻小官光耀門楣,大部分讀書人就心滿意足了。
即使有趙師爺和書院其他教授從旁指導,傅雲英一個人仍然忙不過來,需要助手,袁三、傅雲啓、鍾天祿自然都願意出力,除此之外,她還找趙琪、杜嘉貞幫忙。
那天書院學生在東齋前列隊等候山長訓話,她頂着衆人異樣的眼光走到杜嘉貞面前,請他協助自己。
周圍嘰嘰喳喳的學生頓時安靜下來,彼此交換眼神,等他們倆鬧翻。
杜嘉貞面色古怪,帶着點防備和譏諷,冷冷道:“爲什麼要我幫你?”
傅雲英微笑着說:“我要爲院中學生編寫指導時文寫作的冊子,但我一個人能力有限。你是書院最出色的學生之一,有你相助,我才能更快、更好地完成這項任務。”
杜嘉貞嘴脣輕抿,沒說話。
……
編寫冊子這個差事聽起來繁瑣,但每個人都求之不得,按書院歷來的規矩,編好書冊後,經教授們修改,將副本送交朝廷相看,獲得許可,書院便可自行刊印,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從前只有藏經閣的管幹有資格編書,傅雲英在藏經閣幫忙期間,跟隨管幹學了很多編纂書目的知識。
她自入院以來,每寫一篇八股文,還要寫心得體會,學生們向她請教問題,她每一個都記錄下來,將大家的探討和見解也全部寫在紙上。通過分析每個學子寫八股文時遇到的困惑和難題,她積累了大量素材。
素材總結好,翻遍藏經閣的藏書後,她決定編寫一本輔導八股文寫作的《制藝手冊》,內容用不着艱深,只求通俗易懂,因爲這份手冊面向天下所有學子,主要是啓蒙所用。
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傅雲英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等先完成了《破題》這個章節後,才把這事透露給趙師爺和姜伯春知道,然後將草稿送交兩位長輩點評。
時下關於八股文寫作的書不是沒有,但大多數是教學子們投機取巧的猜題文章,或者是艱澀的長篇大論,還沒有人用簡單的語言系統地分析四書五經、朱熹集註和八股文寫作。
如果之前有人說書院的學生要編一本制藝手冊,姜伯春和趙師爺可能要笑掉大牙,但傅雲英卻直接把草稿給他們兩看,兩人目瞪口呆,牙齒是沒掉,下巴合不上了。
這本啓蒙讀物一旦刊印,很可能和《聲律啓蒙》、《訓蒙駢句》、《唐詩》一樣,傳遍大江南北,傅雲之名,雖不能名震九州,也必將名噪一時。
姜伯春收起輕視之心,對傅雲英的態度越發鄭重。他和書院教授願意全力配合傅雲英編纂書目,還幫她出了很多主意。
趙師爺有些心驚肉跳,從跟隨孫先生讀書,到進入江城書院,進入藏經閣,再到無私幫助同窗學子,擔任助教……傅雲英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爲這本冊子打基礎,又好像只是水到渠成,並不是她刻意爲之。
若她是個男子,能像其他人一樣參加科舉考試,不知道她能走得多遠……
他問傅雲英:“等手冊寫成,署傅雲這個名字,你心裡覺得委屈麼?”
她回道:“老師,有個現成的名字,爲什麼不用呢?”
趙師爺眼前一亮,“丹映公子?”
丹映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個月和自己的老師在紙上爭辯,名聲已經傳遍湖廣,但本人從不參加任何文會、詩會,湖廣文人都在猜測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何以如此淡泊名利。
對啊,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比傅雲更有影響力!
……
這事沒有瞞着書院的人,現在除了趙家人,其他人也知道傅雲就是丹映公子了。
大家只短短驚詫了一天,第二天就樂呵呵四處顯擺,“丹映公子曉得不?我同窗。”
杜嘉貞得知此事後,把自己關在房裡,鬱卒了好幾天。
他常常當衆拿出丹映公子的文章和同窗們討論,還說過若能得見本人,欣喜若狂……
哪裡曉得本人天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奪走他的風光,奪走師長們的喜愛,他很得牙癢癢的傅雲,竟然就是丹映公子!
……
傅雲過來找他,杜嘉貞很意外。
編書的事從小的來說能造福那些家境普通、沒有師長引導、摸不着八股文竅門的學子,從大的來說,如果她的手冊編得好,不止能惠及一方,甚至可以流芳百世。
內閣費時幾年爲皇帝編書,首輔沈介溪將功勞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天下文人盡皆憤憤不平,但那幾本書署名寫了沈介溪,已經無法更改,後世的人只記得沈介溪的大名。
這種能無形給作者帶來人脈關係和政治資本的好事,傅雲竟然會找上自己?
杜嘉貞直覺傅雲是想羞辱他。
畢竟他從來沒給傅雲好臉色看,一直和他針鋒相對,當初還想過利用周大郎、蘇桐欺負他。
杜嘉貞沉默了很久。
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一聲,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看。
傅雲英面色不改,問道:“杜兄,教授們和我都覺得你是最佳的人選,你覺得呢?”
杜嘉貞依舊不說話。
她笑了笑,“還是杜兄覺得有比你更好的人選?”
聽了這話,旁邊的人眼珠一轉,似乎躍躍欲試。
杜嘉貞咬咬牙,“好,我應承你!”
這一刻,他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