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燭火搖曳。
窗前案桌上一隻豆綠色魚藻紋蓮瓣形細瓷缸,缸裡供了水仙花。瓷缸顏色溫潤清透,宛如一泓碧水盪漾,水仙花沐浴在昏黃燈火中靜靜綻放,綠葉白花淡黃蕊,散發出淡淡清香。
書童吉祥跪在牀前抹眼淚,低泣道:“爺,以後您就是把我的腿打斷,我也得緊跟着您!您去哪兒,我去哪兒,上刀山下油鍋,我陪您,您去解手,我就在門邊守着……”
“得了得了,別哭了,這事爺擔着,不礙你的事。”
病牀上,楊平衷揮揮手,一臉不耐煩,問:“我阿爹呢?”
他剛吃了藥,手腳能活動了,想去看看雲哥,但他身子向來虛弱,泡了冷水,又受了驚嚇,腦袋和胳膊、腿上磕出一片片青青紫紫的傷痕,和傅雲英一樣有點發熱,管家生怕他再吹了冷風燒起來,跪在地上苦求他留在房裡養病。他覺得怪沒意思的,沒有堅持。
吉祥道:“王爺知道您脫險,帶人去山上追那夥苗人去了。”
楊平衷面色微沉。
老頭子年輕時惹的風流債,得罪了深山裡的苗人寨子,那老寨主雖然死了,但他兒子年富力強,很不好對付,而且老寨主留下一羣忠心耿耿的死士,幾次闖進武昌府想要刺殺他,他幼年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心有餘悸至今。雖然張道長神醫妙手救了他,但他身中奇毒,不能見光,不能吹風,每天只能待在重重簾幕圍得密不透風的內室,就這麼在楊家養了好幾年,終於痊癒,盼來出門見世面的機會。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陰溝裡翻船,落進賊窩,竟又被苗人鑽了空子。還好雲哥救了他,不然他這次必死無疑。
也不知道那夥苗人到底是從哪座墳爬出來的,來無影去無蹤,連王府護衛都找不到他們的藏身地。
“先不說這個了。”
楊平衷暗罵老爹不中用,垂下眼簾,長嘆一口氣,望着紗帳掩映中昏黃的燭火,喃喃道,“我該怎麼和雲哥坦白呢?”
吉祥怔了怔,一時沒敢吱聲。
這還是世子爺頭一次想要對其他人坦白他的真實身份。
世子爺一直以楊家大少爺的身份和別人來往,王爺是個老頑童,不僅縱着世子爺,要求楊家全力配合,自己也以楊老爺自居,常常帶着世子爺去市井街頭玩耍,一點不擺王爺的架子。王爺雖是高高在上的楚王,但終身不能離開武昌府,否則會被冠上叛亂之名。大概是一輩子囚在武昌府的緣故,王爺硬是給憋壞了,時不時心血來潮扮成身份卑微的販夫走卒,鬧着要體驗一下老百姓過的生活。王爺教過書,賣過板糖,捏過泥人,在大江裡撐過渡船,有一次甚至混進花樓去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王爺老不正經,世子爺不遑多讓,每天頂着楊家少爺的名頭隨手撒錢,被人當成大傻子看待。楊家少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敗壞楊家的名聲,心裡淚流滿面,臉上卻得嘻嘻笑,還得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晃幾年了,世子爺當楊家少爺當得不亦樂乎的,怎麼就想起要坦白了?
楊平衷一手托腮,拈描金漆盤裡洗淨後剝得乾乾淨淨的葡萄吃,一邊大嚼,一邊道:“雲哥生死關頭都沒丟下我,這纔是真兄弟啊!可我卻對他隱瞞身份,雲哥品性那麼端正,要是有一天發現我一直在騙他,一定會和我割袍斷義。”
看來世子爺是真爲難了,吉祥眼珠一轉,道:“爺,您可是王府的世子,傅少爺能和您交上朋友,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您只管告訴他,小的保證傅少爺不敢和您絕交!”
楊平衷嗤笑一聲,抓起一枚葡萄往吉祥臉上扔,“你懂什麼!雲哥是真君子,這樣的人哪會在意我是不是什麼世子爺?重點是我對他有所隱瞞,騙了他,他真把我當朋友,我不該瞞着他的……”
這種原則上的錯誤,不論花幾百兩還是幾千兩、幾萬兩銀子都不能換來雲哥的諒解。就算雲哥迫於王府壓力原諒他了,以後還會和以前一樣真心待他嗎?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一開始隱瞞了身份去接近雲哥,不過是覺得他好玩,想和他交朋友,沒有想那麼多。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他從沒對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欣然原諒他,但云哥不同,他不止想要雲哥的寬宥,還希望雲哥和以前一樣把他當成朋友。
他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可這太強人所難了,雲哥那人,其實脾氣還挺大的……
楊平衷撓撓腦袋,愁眉苦臉,嘆口氣,繼續吃葡萄。
…………
在楊平衷急得快把頭皮撓破的時候,他老爹楚王卻優哉遊哉,坐在傅雲英的房裡吃酒。
兩名雪膚花貌的美姬侍立左右,爲他斟酒。他頭戴東坡巾,穿淡青藍色緣邊交領寬袖常服,涼鞋淨襪,一副燕居士人裝扮,手裡擎着琉璃酒杯,美滋滋地啜一口葡萄酒,道:“小官人要不要也來一杯?藩國進貢的葡萄酒。”
傅雲英靠坐在牀欄前,搖了搖頭。
她剛醒來沒一會兒,察覺到房裡有人,擡頭看去,卻是一位五官端正、面色紅潤的中年男人,雖已年老,衣着也普通,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貴重佩飾,但相貌堂堂,氣度雍容,舉止優雅,貴氣天成,年輕時必定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
這必定就是楊平衷的父親,楚王朱珩。
傅雲英略覺詫異,她一直以爲楚王是個頭髮花白、老態龍鍾的老者,從坊間流傳的傳聞來看,楚王應該步入老邁之年了,可眼前這位楚王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輕,眼神深邃,又帶了點玩世不恭的調調,和楊平衷平時說的那個“愛管東管西的老頭子”一點都不像。
楚王嘴角微翹,揮手示意美姬出去。
美姬垂頭退出房間,咔噠一聲,合上房門。風從罅隙裡吹進來,燭火晃動了幾下,窗前一瓶梅蘭竹供花,微風拂過,清香味溢滿廂房。
“爲什麼不來一杯?我這裡的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楚王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琥珀色酒液皺起漣漪,光華璀璨。
傅雲英眼眸低垂:“民女不敢冒犯王爺。”
“唔?”
楚王挑挑眉,眼簾微擡,掃她一眼,含笑道:“我記得你明明是位俊俏小官人,名叫傅雲。”
傅雲英也笑了一下,楚王是什麼身份?雖然沒有兵權,但在武昌府,他就是土皇帝,他肯定已經知道她是女兒身了,她何必在他面前弄虛作假。
強權之下,她只能迂迴應對。
楚王一口飲盡杯中酒,道:“你很不錯。”
沒有假裝無辜,也沒有試圖欺騙他。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裝瘋賣傻,直接明瞭地叫破他的身份,說明她一直知道寶兒是王府世子。
這世上哪來的莫名其妙的兄弟情義,楚王更願意寶兒結識一個聰明本分、識時務的朋友,而不是一個剛極必折的傻小子。
寶兒已經夠傻了,用不着再認識一個比他更傻的。
“我給你兩個選擇。”
楚王放下酒杯,手指摩挲杯沿,一字字道,“嫁給我兒子。”
傅雲英眼眸微垂,望着燭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言不發。
“藩王、郡王的婚事由朝廷說了算,正妃必定從選秀而來,你身份太低了,做不了正妃,我可以給你側妃的位子。從此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寶兒老實,真心喜歡你,將來或許會貪新鮮撇下你,但絕不會對你不管不問。”
楚王微笑着說完,目光落到傅雲英臉上,笑容溫和,彷彿和後輩閒話家常。
傅雲英垂目道:“敢問王爺,另一個選擇是什麼?”
楚王挑眉問:“不多考慮一會兒嗎?”
“民女蒲柳之姿,性情頑劣,自知匹配不上世子爺,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傅雲英擡起頭,回望楚王,坦然道。
楚王沉默了一瞬,說:“另一個選擇,做寶兒的朋友,永遠不能背叛他。”
傅雲英臉色微微一沉。
楚王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放心,本王通情達理,你既然女扮男裝,必定有所圖謀,不願爲其他事分心,本王要你做寶兒的朋友,不是逼你討好寶兒,你只要認他這個朋友就行。作爲交換,本王可以爲你保守秘密,將來你捅破天大禍臨頭的時候,來找本王,本王別的本事沒有,起碼可以保住你的小命。”
傅雲英斟酌着問:“王爺說讓民女給世子爺當朋友,這個朋友,要如何當?”
她特意停頓片刻,接着道,“民女不會一輩子以男裝示人,到那時,世子爺會如何,王爺又會如何?”
楚王皺了皺眉,收起笑容,他是天家骨血,自小養尊處優,不笑的時候,無形間放出威壓,房裡氣氛爲之一肅。
傅雲英垂下眼簾,坐得筆直端正,等着他回答。
半晌後,楚王突然拍一下大腿,朗聲大笑,“算了,不逗你玩了,這個朋友嘛,就是寶兒找你玩的時候,你多點耐心,別對他太冷淡了。至於你想做男伢子還是女伢子,隨你的便,本王不強求,如果哪天寶兒發現你是女兒身,想……”他知道傅雲英聽得懂,故意拖長音調,“你可以來找本王。”
傅雲英點點頭,像楚王這樣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一諾千金,但絕對愛面子,說出口的話多半會做到。
楚王嘖嘖幾句,最後問:“對了,你養過貓沒有?”
傅雲英愣了一下,搖搖頭。
“狗呢?”
傅雲英繼續搖頭。
楚王嘖了一聲,一揮手,豪氣干雲,“沒養過總看到別人養過吧?你就把寶兒當成阿貓阿狗,對他客氣點,他不高興了你哄哄他,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能做到,本王立刻奉上千兩白銀,你這輩子讀書的花費本王包了!”
聽完他的話,傅雲英無語了很久。
難怪楊平衷錦繡堆里長大,卻時不時流露出幾分吊兒郎當的市井氣……原來是從楚王這裡學的,把自己的兒子當成貓狗養……他真的疼愛自己唯一的兒子嗎?
傅雲英收斂心緒,直視楚王,道:“我選第二個。”
她不再自稱民女,眼神清亮堅定。
楚王微微一笑,鳳眼斜挑,打量她許久,輕聲說:“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站起身,一手執酒壺,一手拿酒杯,踉踉蹌蹌走出去,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什麼,回過頭,眉頭緊皺,苦着臉道:“這次是本王疏忽,讓寶兒受驚了,勞煩傅小官人在寶兒跟前替我美言幾句,讓他不要生本王的氣,事後必有重酬。”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這對父子真是讓她大開眼界,回道:“我盡力。”
“對了……忘了問你……”楚王朝傅雲英擠擠眼睛,眼角皺紋堆疊,溢滿歲月風霜痕跡,“你是什麼時候看出寶兒身份的?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有什麼好問的?楊平衷那麼高調,整座書院的學生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好麼!他們只是沒有細究而已。
傅雲英垂眸答:“世子爺是天潢貴胄,與衆不同,穿的衣裳倒是特意揀常見的穿,但像扇套、荷包這樣的小物件卻用的是貢物,而且世子爺大方,常常以精緻小食饋贈,所送之物都是平常老百姓聞所未聞的東西……”
楊平衷曾送給她幾筐黃鼠,宣府、大同的黃鼠,秋高時最爲肥美,歷年是地方官進獻的貢物之一。他一送就是一籮筐。
傅雲啓只覺得黃鼠肉好吃,她卻在那時候就明白楊平衷身份貴重。
楊平衷身上有種淡淡的奇特的藥香味,和她在長春觀張道長煉丹時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衆所周知,張道長時常煉丹供楚王父子服用。
山長姜伯春雖然軟弱沒主見,但也有文人風骨,不至於會畏懼區區楊家,也只有擡出楚王來,他纔會退讓。
後來她打聽到楚王世子名叫朱和昶,和,昶,正好對應平、衷二字。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楊平衷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
聽傅雲英說完她起疑的全過程,楚王點了點頭,摸摸下巴,“本王記住了,多謝你提點,下次本王出去玩,一定得先把衣裳裡裡外外都換了!”
傅雲英:……
原來楚王問這個問題是爲了他自己。
…………
朱和昶糾結了一晚上,也沒糾結出一個辦法來。
第二天,他不顧管家們的阻攔,說什麼也要去找傅雲英。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要坦白,就得趁早,不然越往後拖,以後解釋起來越麻煩,雲哥的怒氣也會越高……
“雲哥!”
他披頭散髮,一把推開廂房房門,衝到裡間牀榻前,低垂着頭,不敢看傅雲英的表情,閉着眼睛一口氣道:“我騙了你!其實我不是楊家大少爺,我姓朱,是楚王府世子朱和昶,楚王是我爹,我家住王府!”
說完心裡的秘密,他心跳如鼓,眼睛偷偷張開一條縫隙,偷看傅雲英的反應。
衾被整齊,牀帳攏在溜進半月形掛鉤上,牀上空空如也,沒有人。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主卻不在,朱和昶噎了一下,頓時泄氣,回頭瞪向跟進來的奴僕,“傅少爺人呢?”
奴僕小心翼翼答道:“爺,傅少爺剛剛起來,吃了藥,這會兒坐在長廊裡讀書,那邊能曬到日頭,暖和。”
朱和昶一怔,雲哥還真是刻苦,昨晚經歷了那樣的事,他早起第一件事還是讀書。
算了,不管了,如果雲哥知道真相要和他絕交,那他就學傅雲啓那樣天天跟在雲哥後頭撒嬌,就不信雲哥不心軟。
雲哥吃軟不吃硬,這一點連袁三都知道。最近連鍾天祿都學會在雲哥面前裝可憐了。
朱和昶哼了一聲,那些人不厚道,當着雲哥的面老老實實的,又聽話又正派又踏實,其實背地裡都是狐狸,心眼比天上的星子還要多!
只有他從來不騙雲哥,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等等,光是隱瞞身份這一點,他好像就輸給其他人了……
朱和昶越想越覺得傅雲英原諒他的希望不大,心裡七上八下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長廊裡,遠遠看到那個坐在欄杆邊低頭看書的身影,吸吸鼻子,裝着膽子上前幾步,“雲哥,我……”
聽到腳步聲,傅雲英擡起頭,臉上的傷口還沒好,一條條血口子並沒有損傷她的出衆相貌,反而添了幾分和平時不一樣的明豔。
朱和昶沒注意到這一點,光顧着心疼自己的好兄弟了,想起昨夜的驚心動魄,說話愈發磕磕巴巴,“雲哥,我、我、我……”
“我”了半天,準備好的話一句都吐不出來。
傅雲英合上書,“世子爺,你想說什麼?”
“我,我想說……”朱和昶低着頭,雙手絞着衣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張口。
傅雲英挑了挑眉,再次提醒他,“世子爺,您想說什麼?”
“我……”朱和昶雙手握拳,再次鼓起勇氣,“我……”
他突然瞪大眼睛。
“我已經知道了。”傅雲英淡淡道,“你是世子爺。”
朱和昶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張口結舌了一會兒,雙膝一軟,坐到傅雲英旁邊,拉起她的手,鄭重問:“你能原諒我嗎?”
他目光清澈,問得很真誠。
傅雲英收回手,“你隱瞞身份,是爲了哄我玩嗎?”
朱和昶臉色登時變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當然不是!老爹說如果我想出去玩,必須得隱瞞身份,不然他不放我出府,我這纔沒告訴你真相……”
傅雲英嗯了聲,“你還有其他事瞞着我麼?”
“沒有沒有,就這個!”
傅雲英淡淡一笑,“世子爺既然不是有心耍弄我,那就不必說什麼原諒不原諒了,我沒有生氣。”
朱和昶呆了一呆,“你竟然不生氣?”
這和戲臺上演的不一樣啊。
“你並非存心的,那就沒什麼。”傅雲英說,嘴角輕輕一扯,“能認識世子爺,是我的榮幸。多了你這麼個朋友,我很高興,真的。”
她同樣身懷秘密,只要不妨害其他人,朱和昶願意當一輩子楊平衷也沒什麼,她不會戳破。
經過昨晚的死裡逃生,他選擇把真實身份和盤托出,她其實有幾分佩服他。
他真把她當朋友,而她絕不會說出自己的秘密。
但願以後朱和昶知道真相時不會太驚訝。
至於現在嘛,多一個大靠山,而且這靠山是個雖然不着調但是真摯熱誠的朋友,高興還來不及,爲什麼要生氣?
當然,希望朱和昶以後能靠譜一點,這種被追殺的戲碼,以後最好不要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