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廟外,夜色濃重,月朗星稀,四野寂靜無聲,安靜得有些嚇人。
楊平衷抖了抖肩膀,捱到傅雲英身邊,亦步亦趨跟着她。
“這邊。”
傅雲英環視一圈,擡頭看看天空,按星星的指引分辨方向,很快確定野廟就在蛇山背面,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和黃鶴樓很近。
自然也離書院近。
賊人說話的口音像是長沙府那一帶的人,應該是流竄到武昌府的兇徒,所以不知道楊平衷身份貴重碰不得。
兩人踏進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楊平衷突然“咦”了一聲,拉住傅雲英,“雲哥。”
他支起耳朵細聽風裡傳來的聲音,臉上浮起笑容,“來了來了!我家衛……救我們的人來了!”
遠處遙遙傳來凌亂的馬蹄聲。
楊平衷呼出一口氣,擡腳就走,“總算來了。”
傅雲英眉尖微蹙,扯住楊平衷,“等等。萬一是挖寶的人回來了呢?”
楊平衷啞口無言,抹了把汗。
兩人躲在蓊鬱的樹叢後面往外看。
遠處火光搖曳,一對人馬由遠及近,風捲殘雲一般,向野廟襲來。
最前面的人穿黑衣,戴大帽,手上挽了張大弓,弓弦張滿,來勢洶洶。
看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銀光的長槍,傅雲英臉色發白。
楊平衷的臉也白了,霎時間面無血色,毛骨悚然,雙脣哆嗦,用耳語般的聲音輕聲吐出幾個字:“他們是來殺我的。”
聲音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音都在顫抖。
傅雲英聽得出來,他這是真怕了。
因爲有無數藏寶的地方當護身符,他和賊人應對的時候,始終遊刃有餘,與其說是周旋,不如說他把這次被劫當成一個冒險遊戲。
看到黑衣人,他才真正意識到危險臨近,傅雲英能感覺到他的驚駭。
馬蹄聲中夾雜着犬吠,對方竟然帶了獵犬。
“走。”
夜風寒涼刺骨,傅雲英回過神,果斷拉着楊平衷轉身躲進幽深密林中。
身後響起幾聲慘叫,黑衣人將野廟裡的幾個少年全殺了。
傅雲英沒有回頭,拉着心驚膽寒的楊平衷一路狂奔,帶倒刺的荊棘劃過臉龐和脖子,劃出無數條細小傷口。
狗叫聲衝着他們的方向追過來了,山上沒法騎馬,一般黑衣人朝他們圍攏過來,另一半騎着馬從大道上山,預備來一個前後夾擊。
傅雲英一邊疾走,一邊飛快盤算。
不遠處好像有一座深潭,如果躲進水裡,應該能躲過獵犬的追蹤……
她全神貫注,冷不防被人甩開,腳步一頓,穩住身形。
“雲哥,你往那邊走。”楊平衷推開她,捂着肚子,氣若游絲,“我們分開走,不然都走不了。”
這時候他沒心思開玩笑了,說話的語氣帶了一絲悲涼的感覺,和平時傻里傻氣、大把撒錢的楊大少爺判若兩人。
傅雲英皺了皺眉,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住他,架着他往前走,“傷口疼?”
楊平衷掙扎了兩下,奈何力氣沒她大,苦笑一聲,說:“那些人白天的時候餵我喝了水,我的腳好像沒法動了。”
他示意傅雲英看他的手,十指僵直,“水裡肯定加了什麼麻痹手腳的藥……我跑不了,你把我藏起來,你熟悉這裡的路,先去書院找人來救我……”
“你剛纔說了,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他們不會給你逃走的機會。”傅雲英抓住楊平衷的胳膊,防止他摔下去,咬牙拖着他走,“你想死嗎?”
楊平衷紅腫的雙眼裡擠出兩行清淚,“他們和我的護衛一樣厲害,我跑不了的,雲哥,你這麼聰明,別傻了,放下我……”
傅雲英恍若未聞,停下腳步。
啪的一聲,一巴掌甩在楊平衷臉上。
楊平衷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後退幾步坐倒在地上,擡起頭,怔怔地盯着她看。
身後追兵將至,狗吠聲和吆喝聲此起彼伏。
黑衣人越來越近了。
傅雲英背對着黑黝黝的密林,俯視着失魂落魄的楊平衷,一字字道:“閉嘴,別磨磨唧唧讓我分心。”
淡淡的星光灑在她白淨的臉龐上,一路跑過來,臉頰上刮出許多道血口子,血珠凝結,紅得耀目。
死說起來簡單,但真的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活着多麼好啊!即使上輩子的親人都不在人世了,即使要揹負那麼多痛苦的回憶,傅雲英仍然想活着,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彎腰拉起楊平衷,他全身發軟,已經沒法動了。
“跟緊我。”
傅雲英扯下夾袍,擰成一團麻花狀,綁在楊平衷身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間。
楊平衷這回不耍賤了,也不開玩笑了,雙脣緊抿,盯着她看了片刻,低低地應一聲,整個人靠在她身上,依靠她的力量往前蹣跚而行。
身後,黑衣人的獵犬破開草叢,如利箭一樣,緊緊尾隨着他們。
四面八方都是喊聲,敵人彷彿無處不在,火光像郊野鬼火,散落在各個角落,陰森冰冷。
傅雲英沒時間害怕,冷靜辨認方向。
聽到潺潺的水聲,她暗暗鬆口氣。扶着楊平衷走到斷崖處,道:“低下頭,抱住腦袋,我們滾下去。”
楊平衷手腳發軟,愣了一下,連忙照做。
兩人蜷縮身體,護住頭臉,往地上一躺,翻個身。
風聲呼啦啦拂過耳際,一陣天旋地轉,他們順着陡坡翻滾而下,身下枯枝落葉嘎吱響。
斷崖並不高,底下是一段緩坡,傅雲英在一處枯萎的茅草叢前停了下來,起身揉揉手臂,找到躺在高處的楊平衷,他藥性發作,已經完全不能動了。
他生得魁梧,還好傅雲英力氣大,才能拖得動他。
崖下波光粼粼,竹木掩映中,嵌着一座碧綠幽泉。泉水西面連着一條溪澗,溪水會流經江城書院的山谷。管幹喜歡垂釣,傅雲英在藏經閣整理藏書目錄期間,時常去溪邊找他。前不久她剛爲管幹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這條小溪。
山中寒冷,泉水更是涼得刺骨,清冷月光下依稀能看到水面霧氣浮動,雲遮霧繞。
傅雲英拖着楊平衷,一腳踏入深泉中,胳膊上立刻炸起一片雞皮疙瘩,冷得牙根發顫。
她深吸一口氣,拉着楊平衷潛入冰涼的泉水中。
實在太冷了,剛游到一半,她感覺到雙腿一陣痙攣,連吃了好幾口冷冰冰的泉水。
身後帶了個拖累,她不敢逞強,振奮精神,游到對岸,攀住岸邊一塊大石頭,低聲喘息。
岸上的竹林裡,忽然出現一點朦朧火光。枯枝被踩斷,發出咯咯響,雜亂的腳步聲往河邊來了。
她屏住呼吸,把楊平衷藏在一處亂石堆後。
火光由遠及近,持火把的漢子頭戴蘆草方笠,穿粗布短衣,綁腿褲,腳上茅草鞋,一腳踩進水裡,水花四濺。搖曳的火光映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孔,雖是樸素的粗布衣裳,但不掩來人與衆不同的沉穩利落,寬肩長腿,夜色下也能感覺到對方必然勁瘦而結實。
他在明處,傅雲英看到他背上擔了一擔柴火,捆繩間繫了兩隻灰貓野兔,心下疑惑,難道這是個樵夫?
三更半夜,樵夫怎麼在山裡行走?
不等她細想,樵夫舉着火把往水面上一照,輕聲開口:“楊少爺?”
傅雲英沒吭聲。
對方繼續在水邊搜尋,又道:“某是領了賞錢過來尋您的,楊老爺說,您右邊屁、股上長了一顆銅錢孔那麼大的黑痣。苗人在找您,您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傅雲英:“……”
等樵夫走遠了,她悄悄游到楊平衷身邊,眼神詢問他剛纔樵夫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楊平衷趴在石頭上,面如土色,對着她點了點頭,小聲說:“是我阿爹的人……”
“你叫他回來,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就出聲叫我。”
傅雲英說完,藏到陰影處躲好。
楊平衷聽到水聲平靜下來,方扯開嗓子喊樵夫回來。
樵夫已經走遠了,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將手中火把按進水中熄滅,淌水跑了過來。
“楊少爺。”
他踩進水裡,拉起楊平衷。
“我爹呢?”
“大官人在路上,怕來不及,先打發我們上山尋您。”
楊平衷滿腹委屈,“我差點就沒命了!你們爲什麼現在纔來?我爹是不是又跑到哪座花樓吃酒去了?他兒子九死一生,他竟然還流連溫柔鄉!”
樵夫低垂着頭,一聲不吭,任他埋怨。
確認了樵夫的身份,楊平衷放下心來,扭過頭道:“雲哥,可以出來了。”
傅雲英回頭,望着江邊狗吠聲音傳來的方向,咬咬牙,大步上岸,“你們攏共來了多少人?河對岸起碼有二十人在追我們。”
樵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垂目道:“傅少爺無須擔憂,某一人足矣,他們有五十人也不礙事。”
他從背後柴火裡抽出一卷包起來的乾淨衣裳,讓傅雲英和楊平衷披上,然後兩手一張,一手抓一個,跟拎小雞似的,抓起兩人,挾穩了,擡腳便走。
一邊挾一個半大少年,健步如飛,就這麼疾奔了二里路,他臉不紅氣不喘,還分神安撫傅雲英和楊平衷:“就快到了。”
這樵夫是個高手,難怪楊老爺會挑中他來山上尋人。
樵夫顯然也很熟悉山裡的道路,很快便繞出山林,拐到一條雖然狹窄偏僻但鋪設青石板、平坦整潔的小路上。
又往前行了三四里路,遠遠聽到人聲馬嘶,火把熊熊燃燒,一片光耀,恍如白晝。幾百名身着對襟罩甲、手執腰刀的楊府護衛正排成整齊的隊伍往山上推進,犄角旮旯,樹叢山坳,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刻就地抓捕。
楊平衷看到護衛們身上閃閃發光的金屬丁,長出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等他們找到山上,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護衛們聽到說話聲,舉着燈籠往樵夫身上照,暴喝道:“來者何人?”
“你爺爺!”
楊平衷劫後餘生,感覺手腳好像又有力氣了,扯開嗓子,怒吼了一聲。
“爺!”
護衛們聽到他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回答,喜極而泣,淚水頓時淌了滿臉,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爺!”
主子發了話,如果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這些人都得給少爺償命!
護衛們原先沒當回事,不就是幾個想訛點錢的匪徒嘛!小事一樁。
然而事情卻越來越不對勁,先是把守在各處據點的護兵全都莫名其妙被人打暈了鎖在房裡,然後他們發現有人暗中阻止他們找到少爺的蹤跡,等他們終於確定少爺在山上的時候,那些神出鬼沒的苗人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早就往山上去了!
主子差點死在苗人手上,和苗人仇深似海,少爺落在苗人手裡,哪還有活路?
護衛們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抖擻精神追到山上,一部分去截殺苗人,一部分趕緊從後山翻過來,想趕在苗人之前先找到少爺。
眼看腦袋就要搬家了,少爺忽然神仙下凡似的從天而降,護衛們淚如雨下,恨不能把少爺搶過來狠狠親幾口!
這麼個大寶貝,可不能再弄丟了。
楊平衷對着護衛們翻了個大白眼,目光逡巡一週,沒找到老爹的身影,眉頭一皺,冷聲道:“我身上溼透了,速去準備熱湯沐浴。”
護衛們應喏,七手八腳架起他,送到一輛鋪了厚厚漳絨毯子、裝飾華貴的馬車上。
“等等,先看看雲哥……”楊平衷回頭找傅雲英,“他手腕上都是血,又在水裡泡了半天,快給他包紮傷口。”
傅雲英這會兒頭重腳輕,暈暈乎乎的,到了安全的地方,緊繃的那根弦一鬆,力氣像是被瞬間抽乾了一樣,從骨頭縫裡泛起一絲絲冷意,她雙手環抱,哆嗦着扣緊斗篷,現在她只想找個暖和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傅少爺?”
頭頂一道關切的聲音,樵夫看她站都站不穩了,扶住她的胳膊,眉頭輕皺,“您得趕緊把溼透的衣裳換下來。”
楊平衷全身虛弱無力,吩咐身邊的護衛把自己送到傅雲英身邊,剛好聽見這句,忙道:“來,雲哥,去馬車上,我讓我的丫鬟給你換。”
馬車上什麼都有,熱茶熱羹熱香湯,還有美婢伺候。
傅雲英雖然頭痛欲裂,但神志還清醒,搖搖頭,“不了,我自己來。”
這小子竟然敢回絕少爺的好意?
護衛們變了臉色。
楊平衷卻神色如常,彷彿是習慣了,一個眼刀子瞪向護衛:“還不去準備?”
護衛啊了一聲,慌忙照辦,幾息間便找來另一輛馬車,也鋪了絨毯,設衾被,裡頭還有暖爐,熱烘烘的。
楊平衷看傅雲英臉色蒼白,虛汗涔涔而下,心疼道:“雲哥,你先和我一起泡會兒香湯,泉水那麼涼,骨頭都動成冰了。”
見她不吭聲,他頓了一下,想起她這人不習慣和人太親近,改口說,“我讓人把香湯送到你那兒去,你自己泡?”
“先回書院再說。”
傅雲英道,轉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
楊平衷看着她的背影,“喔”了一聲,轉頭囑咐旁邊的人,“快去叫郎中過來,先給雲哥看傷。”
平時說一不二、嬌蠻任性的少爺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傅少爺身後,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即使被傅少爺甩了冷臉,依舊百折不撓地湊上去……這,少爺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剛剛死裡逃生,嚇傻了?
護衛們面面相覷了一陣,點頭應喏。
傅雲英背對着車簾,脫下溼透的衫襖,飛快換上護衛們送來的嶄新衣袍,繫好絲絛。
護衛護送他們下山,剩下的人繼續往山上去捉拿那夥苗人。
馬車輕輕晃動,她掀開車簾一角,發現車轅上空空如也,剛纔救出她和楊平衷的樵夫守在馬車旁邊,不許任何人靠近馬車一步。
…………
他們並沒有立刻返回書院,馬車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駛進一座幽靜冷清的山莊。
梳雙環鬟的婢女、戴袱子的僕婦早就在垂花門前等着了,楊平衷被直接送去內院,因爲他的強烈要求,管家將傅雲英安置在他院子的廂房內。
郎中看過傅雲英的傷口,給她包紮好手腕,臉上一道道劃破的傷口也塗了藥,又讓婢女灌她喝下一大碗苦澀湯藥,叮囑道:“傷口不能再碰水了,有點發熱,這些天好生保養,勿要勞神。”
傅雲英謝過他,目送他出去。
郎中剛纔爲她診脈的時候,眼神閃爍了幾下,她看得分明。
她沒有慌亂,以對方的身份,她的隱瞞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