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學長

傅雲英被帶進正對着長江的閣樓裡,凌空的欄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着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東奔流洶涌,眼前一片遼闊瓊宇,蔚爲壯觀。天氣晴朗,江上船隻來來往往,舟楫如林。

翹起的飛檐彷彿展翅欲飛,朱漆立柱上題了很多對子,她忽然想起傅雲章常來黃鶴樓,不曉得他有沒有被同窗慫恿着題詩。

錦衣衛出去了,門是敞開的,半天沒見人過來,也沒人告訴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會兒,漫不經心看牆壁上貼的字,結果竟然真的找到傅雲章的名字。

那次黃鶴樓上賽詩會,他拔得頭籌,自然要留下墨寶。雖然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字,但他的字跡,她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她走到刷了一層金粉的牆下,細細看上面的詩句。

山上風大,扯動欄杆前的輕紗獵獵作響。

忽然響起一道溫和的嗓音,“喜歡這首詩?”

聲音離得這麼近,人已經到背後了。

傅雲英嚇了一跳,轉過身,高大的黑影罩下來,將她擋在牆壁和立柱之間,她擡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的臉。

英挺俊朗,頰邊微微一層淺青胡茬,眉宇間略帶倦色,雙眸幽黑,看不出情緒。

是霍明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無聲息的,她算是警覺的了,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霍大人。”

她退後一步,拱手道。

霍明錦沒看她,目光落在牆上,“傅雲章……也姓傅……他是你什麼人?”

傅雲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輩的堂兄。”

霍明錦唔了一聲,“姜山長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過自己?

傅雲英垂目道:“是。”

霍明錦沒接着問了,伸出手,“魚佩呢?”

傅雲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還這麼直接找自己討魚佩,那爲什麼之前試了那麼多次魚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難道是他的屬下在從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魚佩,鄭重揖禮後,雙手平舉,“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輩不勝感激。”

霍明錦垂眸,拿走魚佩,手指擦過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準備怎麼還?”

傅雲英收回手,擡頭望着霍明錦,發現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思忖着答:“請大人明示。”

霍明錦低頭看她,她比同齡人高,舉止風度像個穩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聽過,可能沒人會相信她的真實年紀。

不過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終究只是個孩子,面容稚嫩,仰起頭才能和他說話。

這麼小,他單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來。

“湖廣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輕聲說。

傅雲英呆了一呆,明白過來,忙道:“晚輩家中有間酒坊,桂花酒是用鄉間一年一開的百年老桂樹開的桂花釀造的,馥郁芬芳,還算能入口,常賣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棄,還請笑納。”

隨即想起霍明錦馬上就要離開武昌府,遲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連小小的魚佩都送不出去,何況一罈罈酒。

霍明錦似看出她的爲難,說:“我要去開封府,送到開封府天清寺,我會在那兒落腳。”

她應了一聲,心裡覺得有點古怪。

霍明錦的態度太溫和了,甚至可以說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爺他們打聽來的那個狠辣偏執、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指揮使一點都不像……

難道是因爲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纔會如此?

不過細細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錦一直是這樣的,話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們踏實多了。她聽說了很多他在戰場上如何殺人如麻的可怖傳說,等見到本人時,才知他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冷酷暴戾,明明是個舉止有禮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驕縱。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點,女眷們圍在一起說笑話,拿他打趣,他面無表情,弄得女眷們訕訕的,有點下不來臺。

他要報仇,要對付沈黨,要震懾錦衣衛,自然得拿出暴烈威嚴的一面,私底下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然阮君澤不會被他照顧得這麼好。

“呼啦”一陣巨響,輕紗被山風高高揚起,舒展成一張巨大的幕布,擋住外邊的光線,房裡頓時暗了下來,籠下一層淡淡的嫣紅色。

兩人站在角落裡,空氣中浮動着細小的塵粒,一個怔怔出神,一個垂眸不語,臉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風從牡丹形窗格涌進來,吹得傅雲英遍體生寒。她回過神,微微打了個顫。

霍明錦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錦衣衛送傅雲英下樓,一直將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僕兩個拐進通往書院的大道,纔回去覆命。

傅雲英懷疑霍明錦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但他什麼都不問,直接打發她出來,又不像有所察覺的樣子。畢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懷疑,應該抓住她徹查纔對。

霍明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處求神拜佛,還捐出大筆私房錢重塑金身,供長明燈。他很不贊同,因爲這事還和老夫人起過爭執,氣得老夫人罵他是孽障。

她想來想去,覺得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可能霍明錦對其他人也這樣,她心裡藏有秘密,纔會覺得心虛。

其實他真看出不對勁也沒什麼,沒有人會想到死而復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爺和傅雲章面前就沒有收斂過,兩人都認爲她幼年喪父才格外早熟,沒有深想。

翰林院有個叫汪石的,是南直隸出了名的神童,五六歲就出口成章,九歲中秀才,十三歲中舉,十七歲官拜侍讀學士,她還差得遠呢。

…………

裝飾富麗堂皇的包廂裡,曲終人散,宴席結束。

範維屏領着下屬們恭恭敬敬送霍明錦下山。

馬蹄聲如悶雷,從山上飄向山腳。

眼瞅着錦衣衛簇擁着沉默寡言的男人離開,範維屏長鬚一口氣,抹了把汗。

雖然剛纔不算賓主盡歡,但霍大人似乎也沒什麼不滿,而且辦完差事還席時竟然還賞臉和席上的人扯了幾句閒話,可見這差事辦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後應該不會彈劾他。

數十名錦衣衛全都騎馬出城,馬鳴咻咻,聲勢浩大。

城門口列隊等候的商旅平民聽到遠遠傳來馬嘶聲,慌忙避讓,還是被揚起的塵土撲了個灰頭土臉。

大江東流,兩岸峰巒疊翠,南方天氣溼暖,雖是冬季,山上依舊鬱鬱蔥蔥。

行到一半,霍明錦猛然勒住馬,駿馬吃痛,嘶吼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山道旁邊就是高聳的懸崖,底下是洶涌的江流,衆人生怕他被摔下馬背,不禁驚呼出聲。

霍明錦不動聲色,拍了拍馬脖子,黑馬瞬時安靜下來。

“阮君澤呢?”他輕聲問。

潘遠興心裡咯噔了一下,忙回頭去找,不一會兒,連滾帶爬跑回來:“二爺,少爺不見了!”

霍明錦擡頭看一眼天色,大江對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羣山環抱,秀麗清幽。

是個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遠興抱拳應喏,爬上馬背,轉身做了個手勢,隊列中立刻分出十幾人,跟着他往來時的路馳去。

半個時辰後,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過來,潘遠興領着屬下折返回來,後面跟了兩匹空鞍馬。

阮君澤被人五花大綁丟到馬背上,一路罵罵咧咧。潘遠興扛他下馬,把他丟到霍明錦面前。剛好臉着地,嘴裡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幾聲,吐出污泥,繼續叫罵。

霍明錦手執繮繩,俯視着他。

潘遠興給旁邊的人使眼色,錦衣衛紛紛下馬,牽馬退後百步。

直到周圍只餘波濤拍打岸邊山石的聲音,霍明錦才慢慢開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澤趴在地上,試圖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給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對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錦眼眸低垂,“魏家人對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們當藉口來騙我?”

阮君澤一愣,雙眼微微一眯。

山風拂過,吹動霍明錦身上衣袍獵獵。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澤,面無表情道,“故意裝成任性驕縱的公子哥瞞過我,然後去找沈家人報仇,對不對?”

阮君澤避開他的眼神,沒說話。

“英姐救了你……你就這麼回報她?拿她當幌子?”

霍明錦手中的鞭子劃過阮君澤的臉,像一個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他眼圈微紅,嘶吼道:“那要怎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臨死前多殺幾個沈家人,我不虧!躲了這麼多年,爲了保住我,死了那麼多人……我受夠了……”

霍明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麼仇?你殺了沈介溪留在家鄉的兒女,就能爲你的家人報仇?”他平靜得近乎冷漠,“濫殺無辜,你和沈介溪,和那個下令追殺你的人有什麼分別?”

阮君澤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錦收起鞭子,拔出腰間佩劍,割斷阮君澤身上的繩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經陷進仇恨的深淵裡爬不出來了,犯不着再搭進去一個。

霍明錦回頭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輕聲說,“你還是孩子。”

阮君澤掙脫鬆開的繩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經歷過那麼多事……霍大哥,我沒法置身事外。”

霍明錦撥轉馬頭,“那就老實聽話,我需要的是幫手,不是拖累。”

阮君澤咬咬牙,翻身爬上馬,跟了上去。

遠處潘遠興看他們兩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從山林裡出來,一行人穿行於狹窄的山道間,馬蹄聲漸漸遠了。

…………

傅雲英回到書院,上午剛散學,學生們一邊交談一邊往齋堂的方向走。

她從不缺課,今天頭一次告假,想把時間補回來,回齋舍匆匆吃了些點心,回東齋繼續用功。

看了會兒書,旁邊一聲輕響,一本手札遞到她面前,“今天樑先生講了幾道截搭題,是往屆會試真題。”

她擡起頭,蘇桐手指點點手札,“我做了筆記。”

傅雲英沒說話。

蘇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沒有爲難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雲英的防備從何而來,她從沒有說過他一句不是,沒有露出過厭惡鄙夷之態,但她恰恰也是那個最防備他的。他不敢說自己風度翩翩能迷倒一衆閨秀,但他可以確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傾慕他,另一半也對他抱有好感,畢竟她們足不出戶,能見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雲英是例外。

蘇桐語氣平淡,但話從他口中說出,隱隱有種控訴的感覺在裡頭。

傅雲英沉默不語。

她以爲這種事蘇桐自己心知肚明,他顯然對傅家抱有敵意,或許他不會做什麼有違道義的事,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無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他不會回報傅家的養育之恩。蘇桐有心機,這沒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從來不覺得有心機就代表那個人居心不良。讓她時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蘇桐和崔南軒很像。絕不能把他們當朋友,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利益一致時做短暫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蘇桐自幼青梅竹馬,如果不是蘇桐一直不拒絕也不接受,若即若離,態度反覆,傅媛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爲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們爲敵倒是不用擔心什麼,他們絕情起來坦坦蕩蕩,毫不遮掩。

明知蘇桐沒有惡意,傅雲英也覺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和蘇桐保持距離,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蘇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邊坐下,手指撫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黃州縣……英姐,是不是因爲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對二哥發過誓,不會做任何不利於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來了……那沒什麼,我這人恩怨分明,不關二哥的事,也不關你的事……”

他臉上在笑,但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幽深。

這一刻的蘇桐,纔是真正的蘇桐。

傅雲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鋒芒的少年,眼中涌動着森冷之意。

他們倒是兩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她手裡有他的把柄。誰都不會越雷池一步。

正因爲此,蘇桐乾脆放下僞裝,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展現真正的他,而不是衆人口中內斂斯文的桐哥。

傅雲英有些頭疼,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還是那個虛僞的蘇桐更好相處。

至少那時的蘇桐做事很有分寸。

蘇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們可以成爲朋友。”

是啊,他們可以當朋友……然後將來有一天互相給對方捅刀子。

傅雲英搖了搖頭。

她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和蘇桐勾心鬥角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無所畏懼。

…………

這天傅雲英坐在窗前讀書,趙師爺過來找她,告訴她崔南軒不來書院講學了,那本書他沒找到機會還。

“據說京師突然來了一道詔令,把崔大人調到南直隸去當差。事情突然,我聽山長說崔大人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聽起來,崔南軒似乎是被人強行趕出湖廣的。

傅雲英沒往心裡去,崔南軒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書還給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總不至於和錦衣衛一樣管得那麼嚴吧?

她讓鋪子裡的掌櫃給傅四老爺帶口信,她要十壇桂花酒。

結果掌櫃的直接帶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說十壇太少,讓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帶過來。送人體面!”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道:“用不了那麼多,只要今年新釀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釀的。十壇夠了。”

又不是隻送一次,以後每年送一回,足夠霍明錦喝半輩子。

掌櫃奇道:“這當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絲絲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罷?”

“就這個,我心裡有數。”

霍明錦不善飲。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爺們強拉着他灌了幾杯下去,他的臉登時就紅了,大家沒見過他臉紅的樣子,覺得好玩,逼着他多飲幾杯。

後來傅雲英路過院子,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發怔,瞧着怪可憐的,怕他着涼,走過去推醒他。

噗通一聲,他就這麼直挺挺倒在石臺上。

她嚇了一跳,忙叫下人過來攙他去廂房醒酒。

事後阮氏把兒子們一通訓斥,大家才曉得霍明錦這個侯府二少爺竟不是貪杯之人——幾代國公爺都是遠近聞名的酒葫蘆,號稱千杯不醉,喝酒從不上臉。

再後來,霍明錦上門做客,阮氏不許管事上燒酒。

桂花酒打點好了,掌櫃問傅雲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產,只送酒太簡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費心,送去那邊未必肯收。銀兩可以備一些,預備打點的花費。”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霍明錦只要酒,她還是不要自作主張了,麻煩的是他的屬下會不會把酒退回來。

酒送去開封府,十天後,夥計回到武昌府,到傅雲英跟前回話,“那些官爺好說話得很,客客氣氣收了酒,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小的塞了幾回銀子,他們都退回來了。”

傅雲英讓王大郎抓果子給夥計吃,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打發走夥計,她翻出一沓毛邊紙,看窗外幾枝淡黃色臘梅開得從容,蘸濃墨,隨手在紙上畫下一枝主幹。

正想添細枝,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鍾天祿跑進南屋,“雲哥,袁三和啓哥打起來了!”

傅雲英皺了皺眉,放下筆,拿鎮紙壓好畫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來,“怎麼打起來的?”

鍾天祿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好久,方道:“說是爲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無長物,唯有一件長袍是好料子,他從夏穿到冬,寶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將長袍漿洗得筆挺簇新,趁着天氣好放在屋檐下晾曬。剛纔傅雲啓給他送羊肉饅頭,看到長袍掛在那兒,走過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頭吼了幾句。袁三不讓他摸,他偏要摸,結果摸出事了,裝羊肉饅頭的提爐裡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爐,木炭飛濺出來,把長袍燒出個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氣得眼睛都紅了。

聽鍾天祿說完前因後果,傅雲英的腳步放慢了一點。

看來是傅雲啓咎由自取,讓他長點記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細,大概只是嚇唬嚇唬傅雲啓,不會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長廊前,卻被人攔下了,幾個學生瞄她一眼,爲難道:“雲哥,不是我們不放你進去,堂長剛剛吩咐過……”

杜嘉貞又來了?

傅雲英懶得和看守門禁的學生糾纏,朝裡面幾個正探頭探腦往這邊觀望的甲堂學生道:“勞煩你們把袁三和傅雲啓叫出來。”

那幾個學生正愁不知該怎麼和他搭話,聽了這話,點頭如搗蒜,“你等着!我這就去!”

守門的學生對望一眼,臉上訕訕。

傅雲英只等了一會兒,袁三和傅雲啓就出來了,一個挺着脖子冷哼,一個縮着脖子唉喲直叫,兩人中間隔了幾丈遠,互不搭理。

“老大,你讓我停手,我就停手。不過他必須給我賠禮!”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雲英唔一聲,看向傅雲啓,他臉上漲得通紅,衣衫凌亂,髮鬢鬆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點剛剛被揍了幾下的痕跡,走起路來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沒受傷,“九哥,你給袁三賠不是了麼?”

傅雲啓忸怩了兩下,滿腹委屈,“一件衣裳罷了,我賠他五件都成,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嘛……”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出來,袁三更怒了,雙手握拳,牙關咬得咯咯響,要不是傅雲英在場,估計他能把傅雲啓按在地上狂揍一頓。

“是你有錯在先。”傅雲英皺眉道,“道歉。”

傅雲啓望一眼傅雲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傅雲英不爲所動。

傅雲啓嘴巴一癟,差點哭出聲,含恨給袁三賠不是。

袁三臉色緩和了點,擺擺手,道:“算了,你別哭啊,我剛纔就輕輕地拍你幾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誰說理去?”

傅雲啓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說完話,轉身跑遠。

風中傳來他滿含怨憤的抽泣聲。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來給她看。

衣裳取來了,衣襟袍角果然燙壞了一大片,最大的一個洞有拳頭那麼大。

“能補得和以前一樣嗎?”袁三問。

傅雲英道:“補是能補的,不過補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緊,能穿就行。”袁三撓撓腦袋,道。

“好,我家中繡娘針法好,衣裳交給我,我讓繡娘試着補。”

這事只能請繡娘幫忙,韓氏做不了這個細緻活兒。傅雲英把衣裳交給王大郎,轉頭看着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讓他的書童拿幾件新袍子給你。”

這一回袁三沒有推辭,“好啊!多拿幾件,他穿過的也成,我不嫌棄!”

傅雲英想了想,問:“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剛纔說要賠你衣裳,你爲什麼不要?”

不僅不要,還扭打起來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說完,低頭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並不健壯,不過力氣很大。

傅雲英沒有繼續問下去。

下午上課,向來喜歡黏着她的傅雲啓破天荒找了個離她很遠的位子。

她沒說什麼,散學後,朝傅雲啓勾了勾手指,“九哥,過來。”

傅雲啓不理會她,收拾好書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剛邁出兩步,呼啦一陣響動,丁堂學生一擁而上,架起傅雲啓,送到傅雲英跟前,拍拍他的腦袋,“唉喲,兄弟倆鬧什麼彆扭!”

傅雲英朝周圍的學生點頭致意,學生們嘿嘿傻笑,勾肩搭揹着走了。

課堂裡只剩下傅雲英、傅雲啓和通常總是等齋堂那邊的人都快走光了纔去領消夜的蘇桐。

傅雲英掃一眼蘇桐,輕聲問傅雲啓:“生氣了?”

傅雲啓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學考試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爛爛的,大冬天還穿一雙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當,也許能換點錢,可他沒捨得,可見這衣裳對他來說很重要,可能是他孃親手給他做的……你把衣裳燒成那樣,袁三能不生氣嗎?”

傅雲啓還是不吭聲。

“我聽鍾天祿說,袁三一開始沒動手,是你自己火上澆油,怪袁三小題大做,還說那件衣裳不值錢,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這麼說你娘給你做的物件,你會怎麼樣?”

傅雲啓一直貼身帶着小吳氏給他繡的荷包,樣式早就不新鮮了,可他一直沒捨得換。

他背過身,甕聲甕氣說了一句:“我沒爲這個生氣……”

傅雲英點點頭,“這麼說,你是爲了我沒偏心你纔不高興的?”

傅雲啓豁然轉過身,幽怨地瞥她好幾眼,垂下眼簾。

她被他這副委屈巴巴的樣子氣笑了,“我當着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興了?”

傅雲啓竟然點了點頭,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傅雲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抓起一本書敲敲他的腦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會偏心你。”

傅雲啓得學會自己處理這種糾紛,而不是靠她幫他周旋。

聽了她的話,傅雲啓一臉失望。

不過不一會兒他又自己想通了,湊回傅雲英身邊,道:“不行,你不偏心我,也不能偏心別人。”

旁邊傳來一聲笑聲,蘇桐一手托腮,看着傅雲啓和傅雲英兄妹二人,眼底浮起促狹笑意。

傅雲英小聲道:“你看,連蘇桐都笑話你了……”

說完話,不等傅雲啓回答,拂袖而去,神情冷漠。

傅雲啓這回急了,忙拔腿跟上,在一旁賠小心。

剛纔還要和自己劃清界限,這會兒又老實了。

傅雲英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真不該阻止袁三打傅雲啓。

…………

很快迎來了第二次考課。

結果公佈,傅雲英仍然是第一,蘇桐第二,陳葵第三。

這回袁三和鍾天祿都擠進前三十了,傅雲啓勉強掉在前五十的尾巴上。

平日和傅雲英走得近的丁堂學生髮現他們所有人的名次都前進了幾十名,無不欣喜若狂,堂長頭一次拿到獎勵進步學生的花紅,一文不留,打發書童打了幾壺酒偷偷帶進齋舍,聚衆豪飲。

吳副講過來找傅雲英的時候,看到一屋子醉醺醺的學生,氣得面色鐵青。

堂長樂極生悲,被罰了一個月的膏火錢。

學生們同情他,湊了些錢回請他,偷運進幾壇宣州豆酒,又喝倒了一大片。

這回不幸被山長姜伯春撞見,全堂的學生跟着遭殃,被罰打掃整個齋舍,包括甲、乙、丙三堂的齋舍也得他們親自去掃。

只有傅雲英和楊平衷兩人例外,丁堂學生哪捨得讓傅雲英給其他三堂的學生掃地,死活拉着她不許她碰掃把,衆星捧月似的,簇擁着她坐在臺階上,讓她給其他人發號施令。

至於楊平衷,壓根沒人敢罰他。不過他很願意和丁堂學生同甘共苦,特意換了身中袖布袍,拎了只大掃把歡歡喜喜跟在衆人屁、股身後,東掃一下,西掃一下,和其他怨天怨地的學生不同,他掃得津津有味,明顯樂在其中。

打掃到甲堂的時候,丁堂學生摩拳擦掌,相視一笑。

以前因爲杜嘉貞的禁令,丁堂學生想混進甲堂很難。現在他們奉師長之名打掃甲堂,看哪個敢攔他們!

丁堂學生像在雞籠了關了一夜終於等到開雞籠那一刻的羣雞一樣,揮舞着掃把、簸箕、笤帚、袱子、空木桶,咯咯冷笑,涌進甲堂。

甲堂學生躲避不及,和故意使壞的丁堂學生撞在一起。

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衆人怕傅雲英被衝撞到,讓她走在最後。

她踏進甲堂時,眼前一片混亂,已經有四五個人一言不合廝打起來。

“堂長呢?”她問身邊的人。

這麼亂,得有人出來維持秩序。

身邊的人指指人羣,“在那兒!”

傅雲英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吧,打得最兇的人就是丁堂堂長,他正騎在杜嘉貞身上裝瘋賣傻。

她嘆口氣,掃其他人一眼,“別鬧了,北齋和甲堂離得最近。”

要是驚動了山長,這一次的懲罰可不會只是打掃齋舍這麼輕鬆。

衆人笑着應喏,放開甲堂的學生,各自忙活起來。

幾個學生擡了張圈椅過來,讓傅雲英坐在廊前月臺上曬太陽,“別累着你,這點活,我們三兩下就做完了!”

傅雲英當然不會真的坐着看其他人挨罰,找傅雲啓討了把掃把,站在樹下掃落葉。

一雙靴子踩過枯黃的落葉,走到她面前,“雲哥。”

她擡起頭,“學長。”

陳葵微微一笑,接過她手裡的掃把,“我很快就不是學長了……我決定回鄉侍奉家父。”

傅雲英愣了一下,“令尊的病如何了?”

陳葵笑着道:“好了很多,我還沒謝你,要不是你和張道長的交情,我們家哪請得動聖上親封的道長……張道長醫術高明,我爹已經能下地走動了。”

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

“學長,既然令尊快痊癒了,爲什麼你還要回鄉?”

陳葵頓了一下,臉上騰地紅了。

傅雲英會意,淡笑道:“恭喜學長,得娶佳婦。”

陳葵雖然年長,也不好意思了一會兒,岔開話題,問她:“你知道接任學長的人選是誰嗎?”

傅雲英看一眼左右,笑了笑,“學長既然來問我,難不成人選是我?”

被楊平衷打亂競爭甲堂堂長的機會,她沒有氣餒,繼續按計劃收攬人心,丁堂堂長早就表示願意將堂長之位拱手相讓,她沒有接受,既然當不上堂長,那就直接朝着學長努力好了。

不過她沒想過自己有機會代替陳葵,她的目標是下下任堂長,畢竟她年紀還小,入院讀書的時間短了點,不足以服衆。

“確實是你。”

陳葵很喜歡傅雲的坦蕩,和他說話永遠不用顧忌這顧忌那。

傅雲英挑挑眉,“誰推選的,不會是我老師吧?”

只有趙師爺會力排衆議推選她。

陳葵哈哈大笑,拍拍傅雲英的肩膀,“老實說,我可以推薦一個人選,我推薦的人是李順。”

他看一眼傅雲英,見他言笑如常,心口一鬆,接着說,“李順和我同年入院讀書,他爲人很厚道。”

原本他想推薦杜嘉貞,但杜嘉貞在才學上被傅雲英了一頭,爲人越來越浮躁,他便改選了李順。

傅雲英含笑道:“我和李順打過交道,他確實如學長所說,爲人公正,有學長之風。”

陳葵被她誇得臉紅,笑了笑,道:“推薦你的人有好幾個,趙主講沒有摻和這事,吳副講、樑主講,還有管幹,都選你接任學長。若是山長同意,就算定下來了。你做好準備,這些天別和其他人起爭執。”

傅雲英謝過他,兩人又說了些陳葵回鄉的事方散。

…………

第二天,陳葵當衆宣佈他即將返鄉的消息。

衆人大爲不捨,出錢湊份子爲他踐行,地點就選在離書院不遠的黃鶴樓。

踐行宴那天,陳葵先去請教授們,教授們知趣,並沒有同行,勉勵他幾句,給衆人一下午的假期,知道他們一定會吃酒,與其一個個醉醺醺回書院應卯,還不如索性讓他們瘋玩半天。

學生們興高采烈,牽了一頭驢來,讓陳葵坐着,其他人步行,跟接新娘子似的,就這麼把陳葵擁上山。

出發的時候鬧了點不愉快。

衆人爲了盡興,都不帶書童伺候,楊平衷身後卻跟了四個下人,大家老大不自在。

楊平衷趕下人們回去,趕了幾次,下人不敢跟着,又不敢走遠,只好遙遙綴在他們後頭。

幾個學生笑話楊平衷,說他生得高大魁梧,卻像個缺奶吃的娃娃。

楊平衷雖然單純,但絕不是受氣的主兒,立刻反脣相譏。

吵來吵去,不知怎麼的,就把傅雲英給帶進去了,她明明走在最前面和陳葵說話,和這事不相干,但楊平衷一口一個雲哥,她就這麼被劃撥到楊平衷的陣營裡。

一幫年輕氣盛的學生吃酒,不必歌舞助興,也得玩得熱火朝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除了馬上就要回鄉的陳葵,就屬傅雲英風頭最盛,學生們感激她平時的幫助,排隊給她敬酒。

她推卻不過,不知不覺大半壺酒喝下肚,眼看還有更多的人朝自己走來,找了個藉口退席,避開衆人,走到一樓欄杆外邊醒酒。

冷風拂面,她略微清醒了一點,頭也更疼了。

伸手揉揉眉心,突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待轉身,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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