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燒了一整夜。
黑暗中,數千炮手列陣以待,指揮官在夜色中擂響戰鼓,炮彈齊發,似轟隆隆的悶雷滾過,撲向四散而逃的衛奴兵。
衛奴營地內,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再驍勇的戰士,也是血肉之軀,雖然他們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着往前衝鋒,試圖衝出包圍圈,但還沒有馳到近前,就被整個掀翻。
城南方向,幾騎快馬飛奔而至,滾地下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師,吳總兵、邱總兵已經分別奪回錦州、松山,包圍遼楊,遵化、薊州也收復了!”
聽了這話,半夜匆匆趕來的徐鼎、勤王總兵們不由得驚呼出聲,滿臉駭然。
悄無聲息地收復遵化、薊州,暗中派兵攻打衛奴兵的老巢,又設伏火燒衛奴兵大營,運籌帷幄,掌控全局,這是何等的氣魄!
包圍衛奴的都城遼楊,衛奴兵還不得嚇掉半條命?
這下子,他們等於把十幾萬衛奴兵給包圍在關內了!
不管是聚而殲之,還是慢慢消耗,衛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衛奴兵這一次入關劫掠,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一衆勤王將帥瞬間燒紅了眼睛,心頭火熱,視線投向馬背上的男人。
難怪此子當年在接連喪父、喪兄後還能臨危不亂,帶領霍家軍固守城池,果然如電擊雷霆,勇猛果斷,膽大靈活,如此方能出奇制勝!
震天的喊殺聲中,面對親兵傳回的好消息,男人面色平靜,點了點頭,火光映出他斧鑿刀刻一般的深刻面孔,雙眼明銳。
他一拉繮繩,驅馬向前,接過長弓,彎弓搭箭,鋒利的箭尖直指遠處的敵營,脊背肌肉繃起,三箭連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長虹貫日,撕開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鳴聲劃破長空。
嗖嗖幾聲,敵營方向,一名身穿鎧甲的將官轟然倒下馬背,衛奴兵內傳出狂亂的哭喊聲。
守軍這方,看到督師幾箭射死敵方將官,將士們轟然叫好。
霍明錦撒開長弓,拔出佩刀,“驅散他們,不能讓他們收攏潰軍。”
衆人齊聲應喏,齊齊拔刀,驅馬奔入陣地中。
燒我田宅,毀我家園,掠我百姓,今晚,要這幫衛奴兵血債血償,有來無回!
……
黑夜中,站在城頭的傅雲英看不清地方營地裡發生了什麼,只能聽到那充斥在天地間的絕望狂吼和廝殺聲。
火焰沖天,馬嘶長鳴,燃燒聲和慘嚎聲交織,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軍無不精神振奮,手持刀、槍,衝殺出去。
衛奴兵潰散成幾部,其首領幾次想要收攏殘兵,都被霍明錦率軍打亂,無奈之下,只能退兵。
但已經晚了。
……
晨光熹微,遠處天際漸漸浮起魚肚白,晨輝籠罩大地,空氣中浮動着刺鼻的血腥氣。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絢爛無比。
紅日初升,守軍們已經驅散衛奴兵,往運河方向追逐而去。
牆頭上,留下的士兵高聲談笑,城中老百姓相攜走出家門,跪地念佛。
傅雲英走下城頭。
李昌和喬嘉緊跟在她身後,道:“二爺不會放衛奴出關,這一次定要將他們徹底剿滅在關內。”
Wшw☢Tтkan☢¢ ○
霍明錦奉行斬草除根,既然抄了衛奴的老家,自然不會再給他們重新壯大的機會,這一次所有遼東軍和各地勤王軍同時發動進攻,絕不能放虎歸山!
傅雲英嗯了聲,“朝廷那邊,怎麼應對?”
李昌道:“這一次佈局至關重要,爲了騙過衛奴,必須隱瞞消息,以免消息被他們截獲。收復遵化、薊州後,當地守軍還繼續打着他們的旗幟。幾位總兵都認爲不宜走漏消息,不單單是二爺非要讓瞞着的。”
傅雲英點點頭。
李昌朗聲大笑,接着道:“若是能把衛奴兵十幾萬精銳剿滅在關內,從此遼東無虞,這可是萬世之功,誰敢說一句不是?”
傅雲英看他一眼,“萬世之功這種話,不要當着其他人說。”
李昌撓撓腦袋,應了句是。
……
衛奴兵白天還猛如虎豹,無堅不摧,一夜過後,就被霍明錦率軍擊潰,朝中氣氛一改之前的壓抑沉重。
早朝時,殿內喜氣洋洋,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朱和昶睡了一大覺,京師保衛戰就結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內官們的攙扶下爬上城頭遠眺。
城下,士兵們打掃戰場,掩埋屍首,清掃道路。
腳下這座古老的城池,一轉眼就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朱和昶手扶箭垛,嘆息了幾聲,扭頭看傅雲英。
“雲哥……老爹說因爲你,霍督師纔會答應扶持朕……”他語氣一沉,“霍督師有沒有逼迫你答應什麼?”
傅雲英淡笑着搖搖頭。
淡金色光線灑在她臉上,笑容颯爽。
朱和昶心口一鬆。
……
傍晚,哨探送回戰報。
霍明錦帶人將潰逃的衛奴兵堵在運河邊,幾路勤王軍從不同方向截殺,衛奴兵倉皇入河,淹死無數。
得知遼楊被圍,衛奴兵軍心渙散。
僅剩的幾支突圍而出的衛奴軍沿東北方向逃竄,被埋伏在各地的遼東軍阻攔。
關內守軍互相呼應,就像羣狼追趕羊羣,將窮途末路的衛奴兵趕進口袋中,然後將這個口袋紮緊。
衛奴兵無路可逃。
半個月後,遼東軍在關口處發現最後一支衛奴兵的蹤跡,設下埋伏,全殲衛奴兵,一個叫黃桂的百戶親手砍下衛奴首領的腦袋。
消息傳回京城,滿朝文武喜極而泣,城中百姓額手稱慶,剛好是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燃放炮竹,慶祝保衛戰的勝利。
之前倉皇逃走的富戶權貴紛紛歸家,民間很快恢復從前的欣欣向榮景象,京郊地區的百姓擦乾眼淚,回到滿目瘡痍的家鄉,倖存的人們抱頭痛哭。
……
幾日後,大軍凱旋。
全程百姓扶老攜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裝,簞食壺漿,出城迎接他們的英雄。
朱和昶率領羣臣,於城門外設下隆重的儀式。
旗幟迎風招展,百官皆着華服,列隊恭候大軍。
溯風凜冽,鼓樂陣陣,百姓們翹首以盼,等着英雄們歸來。
鼓聲隆隆,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踏響聲。
一騎高大神駒由遠及近,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裝,英武俊朗,眉宇軒昂,幽深雙眸淡淡掃一圈左右,不動聲色間,卻透出勢如沉淵的鋒芒。
ωωω ●ttκΛ n ●¢○
被他身上氣勢所懾,守在曠野兩旁的老百姓頓時噤聲。
緊隨在男人後面的是各路總兵,得勝還朝,五大三粗的總兵們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廟裡的大肚彌勒佛。
戰士們回來了!
歡呼聲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制不住激動之請,紛紛往前擠,手中鮮花、絲帕高高拋起,往戰士們身上扔去。
這一次他們剿滅衛奴精銳,他日橫掃衛奴,平定遼東,收復東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着雄獅一般沉默而威嚴的隊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
年老如王閣老、姚文達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涌動着從未有過的壯志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滿面,大步上前,親自爲霍明錦和其他幾位總兵斟酒。
霍明錦下馬,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歡聲雷動。
臺下,傅雲英身着官服,站在一羣文官們中間。
凱旋儀式繁瑣,她已經站了一上午,渾身骨頭痠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聲交談,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眼簾微擡,和高臺上望過來的一道視線撞了個正着。
霍明錦身披大氅,站在祭臺前,朱和昶站在一邊,笑着和他說話。
他面色平靜,似乎在認真聽朱和昶說話,眼睛卻望着她。
風聲呼嘯,旗幟獵獵飛揚。
他的目光,像深秋時節清冷的月色,彷彿從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看過來,經過歲月沉澱,澎湃激揚的感情被流年洗滌,明明很厚重,卻又輕柔如紗,溫柔地將她包裹在其中。
她脣角輕揚,朝他微笑,眉眼微彎。
臺上,霍明錦神色不變,依舊是面無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幾絲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舉剿滅衛奴精銳,不僅成功保住京師,還收復了大片失地,從此以後,遼東軍只需要按計劃層層推進,東北方,再無威脅!
南方,招撫流寇,重開商路,江南蘇杭一帶藉着這股東風,日進斗金,稅賦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衛奴都在這一戰中傷了根本,難成氣候。
荊襄地區,流民主動走出大山,新興市鎮拔地而起,各地流竄的流寇,已成往日雲煙。
一個多月的壓抑後,朱和昶終於揚眉吐氣,可以暢快大笑了。
按例要論功行賞。
徐鼎此次因爲疏忽幾次貽誤戰機,應該以軍法處置,但他後來跟隨霍明錦圍剿衛奴兵,殺敵無數,最後功過相抵,仍舊由他駐守遼東。
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
後來宮裡傳出消息,霍督師向朱和昶推舉徐鼎,認爲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戰上輸給衛奴情有可原,他在遼東和衛奴對峙多年,對衛奴最爲了解,還是由他駐守遼東最爲穩妥。
聽說是霍明錦舉薦的,沒人提反對意見了。
而霍明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虛銜都給他了,已經封無可封,朱和昶只能賞賜金銀。
……
京師危機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將老楚王和皇長子接了回來。
老楚王將孫子送回乾清宮,拉住吉祥打聽,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錯,時常大笑,悄悄鬆口氣。
朱和昶剛剛和幾位大臣議事,命內官送幾位閣老離開。
閣老們陸續離去,傅雲英走在最後。
老楚王拉着她說了幾句俏皮話,裡頭傳召歸鶴道長,他拍拍衣襟,踱進梢間。
屋裡沒有宮人侍立,只有朱和昶一人盤腿坐在炕牀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寶兒……”
朱和昶擡起眼簾,看他一眼,冷哼了一聲。
老楚王心裡一個咯噔,趕緊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走近幾步,“打了大勝仗,怎麼不高興?”
朱和昶不說話,望着槅扇的方向,脣角輕抿。
老楚王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傅雲英正順着臺階往下走。
窗外幾枝梅花橫斜,朦朧的花影中,傅雲英的身影慢慢遠去。
老楚王眼珠一轉,“你爲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氣?”
朱和昶脣角扯了一下,帶了點譏諷,“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電轉,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對面,“寶兒啊,爹是爲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寶兒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錦馬上就會轉頭一把火燒了乾清宮!
朱和昶皺了皺眉,“誰說我要娶雲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連雲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麼會娶雲哥呢?”
雲哥那樣的人,就該無拘無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強逼她入宮,讓她當妃子,亦或是皇后,都改變不了他會左擁右抱的事實。雲哥待他再好,也會心灰意冷,他們遲早會變成一對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寶兒,如果一開始……早在書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實情呢?”
那時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們朝夕相處。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着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靜靜地望着他。
半晌後,朱和昶揮揮手,笑着道:“都已經過去了,還說什麼如果不如果呢?我從來不去想如果,現在這樣挺好的。”
老楚王點點頭,惆悵之色盡數褪去,馬上嬉皮笑臉起來,“既然這樣,那你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幽幽地掃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頭喪氣。
……
正月裡,過年的氣氛還很濃厚。
今年的這個年過得不容易,百姓們尤爲珍惜。大戰過後,人人喜氣洋洋,見面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要互道一聲新年好。
騎馬從長街走過的時候,時不時能聽見巷子裡爆竹聲聲,穿新衣的孩童們成羣結隊到處亂竄,歡笑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下馬,管家迎出來,告訴她傅雲章又出門去了。
這一次霍明錦秘密北上,設下埋伏,和遼東軍互相配合,取得京師大捷,徹底擊潰十幾萬衛奴精銳,朝中文官雖然沒有親臨戰場,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頻頻舉行詩會。
傅雲章作爲詩社骨幹,天天應酬。
他們倒也逍遙,不是去山上賞梅花,就是去廟裡吃素齋,再要麼在松林底下撫琴,傅雲章文思泉涌,又出了一本遊記。
傅雲英搖頭失笑,回房脫下官服,換了件湖色滿池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襖,石榴紅雜寶織金百褶裙,梳簡單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面圓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裡門窗緊閉,沒有人。
她推開窗子往外看。
後院就是演武場,設箭靶。
只聽幾聲箭矢飛快劃破空氣的嗖嗖聲,羽箭從她眼前飛過,射中靶心,箭尾輕輕顫動。
石榴樹下,霍明錦鬆開弓弦,低頭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彎弓。
他沒戴玉冠,只束了網巾,穿一身輕薄的窄袖衫,闊腿褲,腰上勒絲絛,從肩背到腰部的線條利落流暢,可能剛剛練過拳,額前爬滿細汗。
傅雲英雙手托腮,倚着窗臺看他。
霍明錦眼睛盯準箭靶,引弦拉弓,幾支連珠箭放出,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練了一刻鐘後,霍明錦低頭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嗎?”
傅雲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頰邊笑渦輕皺,“好看。”
霍明錦嘴角一勾,擡起頭。
月洞窗前,湖襖紅裙的妻子倚窗而立,雲發豐豔,容色清麗,含笑望着他。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傅雲英莞爾,“明錦哥哥,好看嗎?”
霍明錦沒說話,哐噹一聲,箭囊跌落在地,幾步便跨到窗前,捏着她的下巴吻她。
他剛練武,身上汗津津的,渾厚的男性氣息。
她踮起腳迴應他的吻,胳膊環住他的脖子。
片刻後,霍明錦鬆開脣,氣喘吁吁,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着她的腰用力,將她整個人從窗裡抱出來,抵在窗臺上,緊緊壓住。
……
院外,一行人腳步匆匆,埋頭走過來。
李昌過來稟報事情,來不及讓人通報,想着二爺一個大男人,沒有女眷,衝撞不了誰,直接推門。
手剛碰到黑油門,被突然從花叢裡竄出來的暗衛給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爺有事。”
暗衛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二爺在忙。”
“我知道,二爺每天這個時候在練拳……”
李昌推開暗衛,徑直往裡衝。
暗衛沒拉住,心裡暗道不好。剛纔夫人過來的時候他就退了出來,這時候李昌闖進去,要是撞見夫人怎麼辦?
李昌進了院子。
院子裡靜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動的喘息聲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爺、二爺竟然抱着個美人,壓在窗上輕薄!
暗衛跟進來,看到眼前情景,兩腿直哆嗦,苦笑着拉走李昌,關上院門。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霍明錦還是注意到兩個飛快閃過的人影。
他粗喘着放開傅雲英,努力剋制欲、念,輕撫她的髮鬢,“我去解決。”
轉身就要走。
傅雲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搖搖頭。
“無事。”
她墊着腳,輕輕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錦被她勾得渾身燥熱,這會兒情、欲燒得正旺,根本沒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氣,纔會說要去解決李昌這個麻煩,聽她說無事,自然捨不得放開懷裡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沒見到霍明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門,看到霍明錦從屋裡走出來,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爺,您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霍明錦淡淡掃他一眼。
李昌跺跺腳,壓低聲音說:“二爺,傅大人對您情深義重,爲了您,到如今都沒娶親!他一個大男人,沒名沒分跟了您,您怎麼能養外室呢?還堂而皇之把那個美人養在家裡!傅大人那樣的人品,京師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他都推拒了。二爺,您不能對不起傅大人啊!”
說着話,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個美人呢?二爺,趁着傅大人沒發現,趕緊把人送走!”
霍明錦昨晚抱着傅雲英侍弄,心情很好,輕輕踹他一腳。
“滾。”
李昌眼圈微紅,看來二爺真的被那個美人給迷住了,一句勸告都聽不進去,傅雲真是太可憐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喬嘉,“你怎麼不勸勸二爺!你就看着二爺養外室嗎?!”
喬嘉扯開他的手,後退兩步。
以前怎麼沒發現,原來李昌這麼蠢。
這時,屋裡傳出一聲輕笑。
“李大人,多謝了。”
門被從裡面拉開,李昌回頭,睜大眼睛,看着頭戴紗帽、身穿官袍的傅雲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目瞪口呆。
傅雲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錦面前,示意他低頭。
霍明錦望着她,順從地彎下腰。
她靠過去,當着李昌和喬嘉的面,親一下他的脣。
李昌嘴巴張大,兩顆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暈頭轉向。
喬嘉送他出去,回到內院,問霍明錦,“二爺,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錦手裡拿了朵淺碧色絹花把玩,這是昨晚作弄她的時候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還有她身上的香氣。
“不必了。”
他微笑,低頭輕嗅絹花,指尖仍然殘留着昨夜柔滑的觸感。
……
朱和昶召見內閣大臣。
王閣老、姚文達、範維屏、汪玫、崔南軒悉數趕到。
召見的地方卻不在乾清宮,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辭官的前任兵部尚書周國公也來了,京城被圍時,周國公雖然致仕了,還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領幾千人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門,浴血奮戰,差點死在衛奴刀下,虧得甲冑厚重,險險撿回一條命。之後論功行賞,獲封國公。
不多時,幾個佛朗機人——白長樂等人也來了,他們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掛職工部,一邊爲朝廷效力,一邊四處宣揚他們的宗教,很快就因爲風趣幽默和見識廣博迎得京師達官貴人的喜愛,朱和昶時常召他們問詢海外的事情。
內官們請衆位大人入座,臨水而建的暖閣裡擺了豐盛的宴席,積雪融化,春草還未冒頭,滿園梅花盛開,花香清芬。
幾位閣老對望了一眼,不露聲色。
皇上沒來,他們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長廊裡等。
不一會兒,水面傳來哈哈笑聲,幾艘畫舫飄然而至,朱和昶身着寶藍色盤領窄袖常服,在內官們的簇擁中下船登上水榭。
衆人忙拱手。
朱和昶擺擺手,請所有人入座。
暖閣很寬敞,衆人推辭一番,歸座。
今天的宴席是爲了慶祝遼東大捷,衆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頌德,極盡阿諛。
朱和昶含笑聽着。
白長樂湊趣,說外面梅花開得好,意頭也好,建議朱和昶折梅賞賜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讓人將各路勤王總兵的名單拿來,要給予封賞。
內官很快把名單送過來,他接過翻看,忽然發現名單裡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扭頭問王閣老,“這個叫楊玉孃的,是哪裡人?”
王閣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楊玉娘乃上任總兵楊泰長女,雖是女子之身,卻肖其父,懂武藝,熟兵法,能領兵出征。楊泰患病,無力征戰,本該由其子繼任總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楊玉娘行軍治兵,號令嚴明,此次她代領其父的職位,領兵勤王,親手斬殺衛奴兵數十人,膽魄過人。”
朱和昶撫掌而笑,“巾幗不讓鬚眉!”
看向崔南軒,“崔閣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爲楊總兵賦詩一首?”
內官忙捧着紙筆走到崔南軒案前。
崔南軒思索片刻,提筆一揮而就。
他寫一句,旁邊的範維屏就念一句: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最後一句唸完,席上衆人齊聲叫好。
緊接着,王閣老、姚文達、汪玫、範維屏也各自作詩稱讚楊玉娘。
連白長樂也作了一首,他對儒學研究透徹,詩也寫得像模像樣。
朱和昶看過衆人的詩,愈加開懷,朗聲道:“一個乃治世能臣,一個是勇毅良將,一文一武,均不輸於鬚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衆人笑着應和。
唯有崔南軒皺了皺眉。
一文一武,這“武”,自然就是楊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誰?
很快,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衆人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設宴請他們,果然有目的!
見衆人沉默,朱和昶並不着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興,衆人暫且不動聲色,一邊吃酒,一邊偷偷觀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輕的帝王擎着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剛纔那句話只是隨口一說的。
皇上看着溫和,實則心裡有成算,大臣們已經很難從他的表情猜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衆人心思各異。
歌舞后,排演百戲雜耍。
百戲中有一種民間小調,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專門講一些民間流傳的傳奇故事。
崔南軒忽然變色,袖子拂過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範維屏很少看到他失態,扭頭看他一眼,笑着問:“崔大人醉了?”
崔南軒嘴角緊抿,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民間小調是湖廣那邊的風格,他們唱的故事他聽到開頭就能猜出曲目,他們唱的是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
楊玉娘,花木蘭,一文一武……
崔南軒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平時的冷靜淡漠此刻蕩然無存,擡起頭,雙眼赤紅,眼光四下裡逡巡。
她一定在這兒!
……
席上衆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聰明人。
他們也慢慢反應過來。
王閣老突然想起來,皇上早就知道楊玉娘是誰!
楊玉孃的父親患病,她代領父親職位的時候,楊總兵的部下不肯聽命於一個女子,雙方起了衝突,鬧到朝廷。那時傅雲建議考校楊玉孃的兵法和武藝,如果她能勝出,不妨破例一次,結果楊玉娘果然勝出,一衆老兵心服口服,此後楊玉娘才能接管軍隊。
皇上既然知道楊玉娘,爲什麼剛纔故意裝作不知道,要問他?
這一切,都是爲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還有一位楊玉娘,這個人是誰?
他們可從沒聽說哪個地方官是女子擔任的啊?
衆人面面相覷,彼此用眼神詢問對方。
所有人都輕輕搖頭,他們真的猜不出那個人是誰。
衆人心裡浮想聯翩,一時之間,腦子裡起碼閃過七八十個名字,都是偏遠地區的地方官。
臺下,開始唱花木蘭歸家的一場戲。
衆人心癢難耐,恨不能跳起來問皇上那個文臣到底是誰,卻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實實坐着聽戲。
好不容易等花木蘭唱完,鼓聲想起,那些民間藝人又接着唱楊家將。
鏗鏘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們也越來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頭轉到西邊,這戲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當然,席上衆人根本沒心思品嚐席間的菜餚。
看時機差不多了,朱和昶環視一圈。
大臣們都擡頭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帶她們進來。”
吉祥應喏,走出暖閣,高聲傳唱。
……
暖閣外。
傅雲英負手站在長廊的透花窗前,長身玉立,透過雕花,凝望院子裡的幾株老梅樹。
旁邊走過來一個穿甲冑、扎紅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幾眼,“你就是荊襄巡撫傅雲?”
傅雲英轉身,和楊玉娘見禮。
朱和昶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楊玉娘父親患病,她自幼習武,願爲父接管父親治下的楊家軍,卻遭到反對。後來事情鬧到京師,傅雲英聽說楊玉娘文武雙全,建議爲她破格一次。楊玉娘也很爭氣,在比武中勝過其他人,成功奪得代領總兵之位。
楊玉娘抱拳回禮,笑着道:“我父親患病,不能上戰場,我代領父親職位,朝中大臣都堅決反對,當時你力排衆議,爲我說話,我還沒有謝過大人。”
傅雲英一笑,“楊總兵才智過人,才能讓部下心悅誠服。”
楊玉娘本來就因爲上次的事對她心存好感,又見她態度溫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樣看到自己是個女人就頻頻側目,更是喜歡,笑着道:“此次我進京勤王,皇上下詔封賞,不負大人栽培。”
兩人正說笑,內官走過來催促二人進去。
楊玉娘整整衣襟。
傅雲英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目光平靜而堅毅,一步一步踏進暖閣中。
兩人並肩走進內殿。
……
門口響起腳步聲。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頭,無數道目光彙集到進來的那兩個人身上。
暖閣裡安靜下來。
樂聲停下來了,說笑聲停下來了,連呼吸都屏住了。
空氣凝結,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面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壓抑的沉寂中,傅雲英和楊玉娘並肩跨進門檻。
驚呼聲四起。
衆人瞠目結舌,瞪大眼睛。
滿臉雷劈了一樣的表情。
杯盤碗碟落地聲次第響起。
姚文達甚至激動得站了起來,手指傅雲英,臉上皺紋擠成一團,眼裡能噴出火來!
內官忙上前,將怒髮衝冠的姚文達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楊玉娘。
文,竟然是傅雲!
斷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員,招撫流民、平息民亂,獲萬民推崇敬愛的荊襄巡撫,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衛奴兵攻城時隨皇上登上城頭觀戰,被百官稱爲治世能臣的傅雲,竟然是個女子!
這不可能!
看到傅雲走進來的時候,這個念頭同時閃過所有人的心頭。
可皇上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傅雲就是女子!
內閣大臣汪玫雙眼微眯。
皇上剛纔要賞賜勤王功臣,命他們所有人爲楊玉娘寫詩,他們自然不會拒絕,想方設法誇楊玉娘英武過人,比如崔南軒那一句“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些誇楊玉孃的詩句是他們親筆寫的,代表他們認可楊玉娘以女子之身領兵打仗。
他們沒法抵賴,文人看重名聲,何況他們還是位高權重的大臣。
既然他們認可楊玉娘,不就說明他們也認可傅雲以女子之身爲官嗎?
皇上讓他們寫詩,目的在這兒!
汪玫和王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
皇上這是明擺着要保傅雲。
他們不同意。
女子就應該本本分分,老實待在內宅中相夫教子,怎麼能入朝爲官呢?
可皇上的態度擺在這兒,他們如果頭一個反對,肯定會觸怒皇上,官位不保。
沒人出聲。
有的是太過震驚了還沒反應過來,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貿然開口。
在衆人無聲的注目中,傅雲英和楊玉娘走到御桌前,行禮。
朱和昶舉起酒杯,笑着道:“楊總兵和傅巡撫雖是女子,也能領兵退敵、經略一方,足愧鬚眉!朕敬你們一杯!”
席上衆人咬牙切齒,雙脣發抖——皇上親口說出來了!
內官拿了兩隻酒杯送到傅雲英和楊玉娘手上。
楊玉娘神情呆滯,看一眼身旁的傅雲英,“你也是女的?”
傅雲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靜默中,姚文達終於掙開幾名內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面前。
“荒唐啊!”
朱和昶臉色微沉。
其他幾位大臣都鬆了口氣,還好姚老不怕死,跳出來堅決反對。
“女子豈能爲官?!”
姚文達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語。
傅雲英也沒說話,站在階前,垂眸靜立。
臺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着姚文達一起跪下。
這其中,唯有崔南軒始終一言不發,臉色鐵青,目光說不上是陰狠還是其他,雙手仍然微微發顫。
大臣們都跪下死諫,席間侍立的宮人們嚇得瑟瑟發抖。
暖閣外,梅花怒放,卻無人欣賞。
朱和昶站了起來,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們面不改色,跪着不動。
“好!你們很好。”
朱和昶沉着臉冷笑。
大臣們眼中流下淚來,沉默着表示自己的反對。
僵持了許久後,朱和昶嘆口氣。
他看着傅雲英,一字字道:“來人,將傅雲英打入死牢!”
內官們呆住了。
大臣們也呆住了。
寂靜中,一聲清脆的酒杯落地聲。
崔南軒瞳孔急劇張開,猛地擡起頭,目光如電,看向傅雲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衛應聲走進來,帶走傅雲英。
她沒有掙扎,朝衆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禮,跟隨金吾衛離開。
大臣們眼中俱是驚愕,望着她從容離去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首詩是說秦良玉的,明朝正史記載的女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