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呼嘯,雪光透亮。
月臺上四座鎏金香爐上覆了層薄雪,風吹過,雪花飛揚,如豔陽三春漫天飛舞的柳絮。
傅雲英沒回答,小聲反問:“皇上覺得京城會失陷?”
朱和昶愣了片刻,嘴角微彎,笑了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傅雲英壓低聲音說:“京城和薊州、遵化不一樣……”
“朕明白。”
她的話還沒說完,朱和昶看她冷得直打哆嗦,打斷她,握住她的手。
剛從宮外一路迎風騎馬進宮,她的手冰涼,手指微微僵直。
沒等她反應過來,朱和昶鬆開她的手,道:“外面冷,先進去再說。”
周圍內官終於追了過來,簇擁着二人往裡走。
暖閣裡溫暖如春,掀開厚厚的布簾,內室一股濃郁的馨香,牆角四隻花梨木炭桌,炭火燒得正旺,炭桌旁的高几上供了幾瓶這時節難尋的鮮花,花香清甜。
朱和昶接過吉祥捧來的熱茶,塞到傅雲英手裡,拿了封摺子給她看。
“這是徐鼎的部下送來的請罪書,薊州和遵化之所以那麼快被攻破,都是因爲城裡出了內應。”
傅雲英顧不上暖手,翻開摺子細看。
遵化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敵我懸殊太大,迎戰準備不充分,遼東軍趕回遵化城後還沒來得及進城就被衛奴給包圍了,根本沒有抵抗的機會。
薊州由徐鼎親自坐鎮,城中守軍比衛奴兵早兩天趕到,準備還算充足。可徐鼎忙於調兵、深浚城壕,疏忽了城中守備,讓內應抓到機會打開城門,直接把衛奴給放進城了。
傅雲英疑惑,“衛奴兵和中原人長相差異很大,怎麼會讓內應混進城?”
朱和昶冷笑了一聲,“因爲內應都是中原人。”
內應僞裝成平民百姓入城,趁夜縱火燒了大營,攻擊守軍,打開城門,迎衛奴兵入城。
本可以擋住衛奴鐵蹄的薊州,就這麼輕而易舉被攻破了。
朱和昶喝口茶,道:“衛奴兵中,有不少蒙古人,也有中原人。朕聽閣老說,衛奴首領身邊的謀士,有一大半是漢人。漢人謀士積極獻策,主動入城做內應,他們方能裡應外合。”
傅雲英皺眉。
原來如此。
“不知道城裡是不是已經混進衛奴的細作了,這種事防不勝防,必須早做準備。”朱和昶盤腿而坐,緩緩道,“要是衛奴十天半個月不退兵,城中可能生亂,到時候裡面亂起來,外面又有衛奴兵,朕未必能顧及宮中。”
說完,他一攤手,往後仰靠在豎起的黑地錦緞團紋大軟枕上。
“朕知道京城固若金湯,不過能留一手還是得留一手,萬一和前朝末帝一樣呢?”
傅雲英臉色變了變。
前朝末帝下場悽慘,等他想將皇子們送出城的時候,皇城已經被攻破。末帝一家僞裝成平民百姓逃出宮,轉眼就被大臣出賣,全部命喪刀下。
朱和昶嘿嘿一笑,“好了,朕知道這麼說不吉利,你不用擔心,朕是天子,天子不用忌諱這些!”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不再勸了,問:“皇長子在外面安全嗎?”
朱和昶點頭,“外面有人接應……而且宮裡的人不知道老爹帶他出宮了。”
傅雲英稍稍放下心來。
雖然老楚王那人很不靠譜,可他逃命的本事一流,皇長子跟着他很安全。
她放下茶杯,告退出去。
“雲哥,等等。”
朱和昶叫住她,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
她站住,等他吩咐。
朱和昶不語,揮揮手。
內室侍立的內官、宮人躬身退出去,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聲後,內室只剩下他們二人獨對。
香氣似乎變得更濃郁了。
朱和昶坐直身子看她。
她穿一襲挺刮的赤紅官服,腰束金革帶,懸牙牌、印綬、佩玉,頭戴紗帽,眉目清秀,英氣勃勃。
他坐着,傅雲英站着,他看她的目光便帶了點仰視,眸子明亮有神,神情專注。
她低着頭,沒有注意到他慢慢變得深邃的眼神。
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初遇的那一晚,夜色清冷,燈會很熱鬧,他目送雲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燈火闌珊處,心想,這少年太對我的脾氣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他告訴雲哥自己叫楊平衷,想用白花花的銀子打動他。
不喜歡他,總得喜歡錢吧?他有很多錢,肯定能留住這個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撇開老爹偷偷溜出武昌府。
被盜匪擄走索要贖金的時候,雲哥沒丟下他,這一次也是。
沉默了半晌後,朱和昶無聲笑了笑。
“回去的時候讓人熬些薑湯喝,別凍着了。”
說完話,他低頭翻閱奏摺。
眼角餘光看她慢慢退出暖閣。
……
傅雲英心裡惦記着守城的事,出了暖閣。
“大人留步。”
吉祥小跑着追過來。
“大人,歸鶴道長走之前,留了封信給萬歲爺。”
傅雲英嗯一聲,漫不經心。
吉祥道:“奴覺得有點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來歸鶴道長給了金吾衛兩封信,還叮囑金吾衛,先把第一封信呈給萬歲爺。如果您回來,立馬燒燬第二封信,如果您沒回來,就將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動呈送到御前。”
傅雲英腳步一頓。
“第二封信在哪兒?”
吉祥小聲說:“您剛纔回宮,金吾衛把第二封信燒了,奴發現的時候,只剩一地灰燼。”
風吹過,袍袖裡鼓滿了風,傅雲英袖中的雙手輕輕握拳。
好一個老楚王,原來慫恿她離開京城,竟然是爲了試探她!
皇長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願意扶持還在襁褓中的皇長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經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麼內容,如果她沒回來,說明她對朱和昶虛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勸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動回來,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麼呢?
她回來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裡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傅雲英站在風口處,出了一會兒神。
這時,一行人腳步匆匆,從對面走過來。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驚喜之色,壓抑不住激動,快步上前,高喊了一聲:“大人!”
沉思中的傅雲英回過神,擡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過來,因在宮裡,只能一聲聲喚她“大人”。
文官們簇擁着幾位閣老走在他後面,範維屏,汪玫,走在最後的男人一襲赤羅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軒。
傅雲英先和範維屏幾人見禮。
範維屏他們步履匆忙,朝她點頭示意,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麼在這裡?”
袁三撓撓腦袋,挺起胸脯,隱隱帶着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會試後,傅雲英安排袁三去良鄉。這次衛奴來襲,鐵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鄉。袁三組織鄉民頑強抵抗,殺了對方一個據說是王族之後的小頭領,朱和昶召他進京,要予以封賞。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傅雲英依然能想象出當時的兇險,“你沒讀過兵書,不懂陣法,也上戰場了?”
袁三搖搖頭,說:“良鄉連城牆都沒有,守軍只有區區幾十人,哪打得過十幾萬的衛奴兵啊,我怎麼會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過來提醒我帶着老百姓避到山裡去,我趕緊帶着鄉民們撤離。好多人心疼財物,不願離家,我直接把他們塞到驢車上帶走。衛奴兵搶光糧食和金銀財寶就離開了,只留了幾十個兵。我運氣好,趁他們落單,帶着人殺回去,設下埋伏,把那幫正在大吃大喝的衛奴兵給包圍了,還殺了他們的小頭領。”
他說話的時候兩眼放光,一臉等着誇獎的期待表情。
傅雲英不說話,他就一直佝僂着腰背,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好不委屈。
內官走過來催促他進殿,他固執地等着傅雲英誇她,一動不動。
傅雲英搖頭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開眼笑,跟着內官進殿。
朱和昶誇袁三有勇有謀,先賞他金銀若干,功勞先記下,等打退衛奴兵後再另行賞賜。
……
是夜,狼狽逃出薊州的總督徐鼎率領幾千殘兵奔回京師。
徐鼎自知無顏面見朱和昶,血書泣告,願以死謝罪。但不想死得窩囊,懇求和衛奴決一死戰。
朱和昶沒有過多斥責他,允許他帶兵入城修整,讓他和另外兩位總兵守南城門。
閣老們商議過後,都認爲軍隊不擅長野戰,沒法主動出擊,如今之計,只能依據城池而戰。
年輕官員們換下官袍,穿上輕便的窄袖衣,動員城中百姓,加固城牆、籌集磚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戶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沒走的爲了保命,積極響應官府的號召。
風雨欲來,風聲鶴唳。
這一晚,很多人都睜眼到天亮。
……
翌日,也就是臘月十八的這一天,如哨探預計的一樣,衛奴首領率領十幾萬大軍兵臨北京城下。
紅日初升的時候,遠方馬蹄踏響如陣陣悶雷,浩浩蕩蕩的衛奴鐵騎,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現在天際遠處,帶着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氣勢,涌向紫禁城。
數萬騎兵跨着戰馬,手持弓箭、揮舞長刀,朝紫禁城撲過來,興奮的嘶吼聲直衝雲霄,撼天動地。
灰褐色雪泥飛濺,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顫,雄偉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懼衛奴兵的兇殘狠厲,微微顫抖。
人人懼怕的衛奴兵真的來了,城中氣氛反而沒有之前那麼凝重壓抑了,城中所有守軍和老百姓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門!
死也不能讓衛奴撕開口子!
衛奴兵分兩路,一路在首領的率領下,攻擊駐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隊伍,另一路同時對守護南邊城門的遼東殘軍發起猛攻。
將士們振奮精神,背靠城牆,英勇迎敵。
衛奴擺開陣勢,先拉出大炮,對準城下守軍。
城牆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長官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裝填炮彈,予以還擊。
衛奴訓練有素,先用火炮轟擊,再以□□壓陣。
雙方互相炮轟。
轟隆隆的炸響聲中,傅雲英跟在朱和昶身後,登上外城城頭。
大臣們強烈反對朱和昶離開皇城,怕戰場上出什麼意外。
他堅持要親臨最前線,大臣們無法,只能加派戍衛緊跟着保護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牆,手扶箭垛,望着城牆底下廝殺的軍士們,神情凝重。
城下兩軍激戰,衛奴兵個個都精於騎射,隨時能彎弓,手中長刀揮過之處,一片頭顱咕嚕咕嚕滾地。
鮮血飛灑,近似獸類一樣的吼叫聲、喊殺聲、慘呼聲、刀兵相擊聲和震耳欲聾的炮響聲匯成一陣陣聲浪,地動天搖。
火炮轟擊過後,衛奴兵一萬人從西面突擊,另幾千人從旁掩護衝殺,伏在馬背上,長刀一路砍殺,很快將守軍的陣型衝散。
城頭上,看着衛奴兵追趕守軍至城下,朱和昶臉色鐵青。
戰爭是殘酷的。
眼看城下守軍節節敗退,轉眼就死傷一大半,守城士兵沒有慌亂,依舊按照步驟裝填炮彈。
幾個懂軍械的傳教士在城頭幫忙指揮,被城下嘶吼的衛奴兵嚇得瑟瑟發抖,不斷在胸前比劃,唸叨他們信仰的神。
傅雲英倒是挺佩服白長樂他們的,雖然他們精明狡猾,但是爲了信仰,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
……
第一天守城戰,守軍傷亡慘重。
但是城門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開城門,讓守軍退守甕城。
北城城門無恙,南城,徐鼎所率領的遼東殘兵英勇抵抗衛奴兵,兩軍絞殺,雙方炮火齊發。
槍林、彈雨、刀刺,不論敵人的攻勢有多強,遼東軍誓死捍衛城門,絕不退讓一步!
這一戰,徐鼎身負重傷,渾身浴血,但遼東軍證明了他們並非流言中所說的窩囊廢,面對衛奴鐵蹄,他們毫無懼色!
……
夜幕降臨,滿地殘肢,血肉橫飛。
雙方都折損不少。
衛奴軍擊鼓退兵,幾路主力在城南匯合,預備第二天再發起攻擊。
城中守軍暫時鬆了口氣,快速收攏殘兵,清點人數,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頭,不顧大臣們的反對,看望負傷的將士。
徐鼎等人熱淚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衛京師!”
守城士兵齊聲應和,火把熊熊燃燒,映出一張張忠誠的臉龐,無數人的聲音彙集成聲浪,響遏行雲。
不知是不是傅雲英的錯覺,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輕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後,“皇上?”
朱和昶低頭看她,臉色蒼白,藉着燈火的掩飾,往她身上輕輕一靠。
她神色不變,攙扶着他登上回宮的馬車。
回頭給一旁的傅雲章使了個眼色。
傅雲章會意,微微頷首,上前安撫那些神情激動的將官。
他風度翩翩,很快就把衆人的注意力給吸引走了。
……
夜色濃稠,無星無月。
馬車駛過雪地,積雪被軋得堅實,冷硬如磚石。
朱和昶靠着軟枕,額頭爬滿細汗,脣色蒼白。
吉祥跪在一邊爲他擦拭。
傅雲英沉默不語。
朱和昶勉強笑了笑,對她道:“雲哥,我可不是嚇的,真的不是!別傳出去……不然都以爲天子被衛奴給嚇病了,誰還肯效忠我?”
傅雲英喂他喝幾口熱水,“我知道,這事不會傳出去的。皇上日理萬機,纔會病倒,絕不是嚇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發沉,“其實怕還是有點怕的,不過不會怕成這樣……”
“我明白,皇上睡一會兒吧。”
她聲音輕柔,朱和昶攥着她的袖子,覺得很放心,慢慢閉上眼睛。
回到宮裡,吉祥沒有聲張,悄悄叫來太醫院院判。
院判進了乾清宮,看到躺在龍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嚇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診。
過了一會兒,他面色和緩下來,長吁一口氣,“皇上連日勞神,這是累的,睡一覺就好了。”
傅雲英鬆了口氣。
剛纔看到朱和昶面色發白,她還以爲他又犯病了。
吉祥囑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動搖軍心。
院判在宮裡伺候,自然知道輕重,表示絕不會走漏消息。
不一會兒,宮人送湯羹進來。
朱和昶還在睡。
傅雲英讓吉祥在牀邊守着,正要退出去,扯動衣袍,袖子從朱和昶手裡滑了出來。
他輕輕哼了一聲,睜開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來,喂他服下湯羹。
傅雲英擡頭看了一眼屏風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湯羹,“你也吃一些?”
傅雲英道:“這是藥膳,不能隨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別碰了。”扭頭吩咐吉祥,“讓御膳房送別的來。”
雖然衛奴兵虎視眈眈,宮裡還是預備了過年的東西,御膳房很快送來熱騰騰的羊肉扁食,糟豬舌,海蔘燴蹄筋,棗泥卷,還有一盤江南蜜柑。
傅雲英沒有推辭,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燈籠發出暈黃的暖光,殿內鋪墁金磚,燈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輝煌。
朱和昶摘了頭冠,半靠在龍榻上,看傅雲英剝蜜柑吃,有點饞,伸手夠盤子。
“朕能吃這個嗎?”
傅雲英點點頭,太醫沒有說他要忌口,伸手把盤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剝開,撕下幾瓣塞進嘴裡。
正要讚一句甘甜,耳畔突然傳來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後“噗嗤”一聲,嘴裡來不及嚥下去的蜜柑噴了出來,織金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飾性地咳嗽幾聲,乾笑了幾下,“知道什麼?”
傅雲英看着他,“皇上,歸鶴道長給您的信裡,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張口結舌一陣,手忙腳亂,拂去袖子上的灰塵,不看她,眼神飄忽。
傅雲英忽然一笑,“皇上,謝謝。”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動作陡然停了下來,擡起頭。
傅雲英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目光平靜。
兩人都沉默下來。
內室鴉雀無聲,花几上的銅爐溢出一股股嫋嫋香菸。
片刻後,朱和昶嘆口氣,搖搖頭,打破岑寂,“一直把你當兄弟,原來你竟然是我妹妹。這都是朕的疏忽,讓你受委屈了。”
傅雲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着道:“現在朕知道了,以後會好好護着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當公主就當公主,隨你喜歡……”
“皇上。”
傅雲英打斷他。
“王爺的話,也就能騙騙他自己。我不是他養在外邊的女兒,我父親是傅老大,母親是韓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該再捏造一個謊言出來。
朱和昶久久不說話。
燈火朦朧,搖曳的火光隔開兩人,幔帳低垂,遠處似有若有若無的鐘聲響起。
沉默許久後,朱和昶搖搖頭,脣邊浮起幾絲笑,帶了幾絲促狹,“當我的妹妹不好嗎?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傅雲英垂下眼眸,嘴角輕扯。
朱和昶笑了笑,輕聲問:“剛纔你說謝謝,謝我什麼?”
傅雲英望着那一盤渾圓的蜜柑,道:“王爺都告訴皇上了,皇上怕我難堪,不想拆穿我,這幾天故意裝作不知道……所以要謝您。”
朱和昶擡起眼簾,深深看她幾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對你多體貼。”
……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覺得難以置信。
老爹告訴他,雲哥是女子,當年在他的幫助下才能順利參加鄉試。
朱和昶目瞪口呆。
雲哥怎麼可能是女子?
雖然雲哥確實生得清秀標緻,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雲哥的身份,女子怎麼可能進書院讀書呢?而且還能從容不迫地和一幫男子打交道?還扶持他登基,幫他出謀劃策,爲他平衡朝堂?
他們在書院的時候住一個院子,他從來沒發現雲哥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震驚過去,朱和昶開始細細回想以前相處的種種。
難怪每次學生們一起去大江鳧水,雲哥總是坐在岸邊幫他們看衣裳。
不對,他們一個個脫得精光,雲哥當時就在場,淡淡掃他們一眼,完全沒露出害臊彆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們脫光了,怎麼也得扭捏一下吧?
還有,暑熱天丁堂學子光膀子在走廊裡睡覺,雲哥起得早,每天早上從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間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適啊?
說像吧,好像真有點古怪。但說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釋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沒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一直視作兄弟的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女人……
這感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時覺得氣憤,雲哥怎麼能騙自己呢?還騙了這麼久!他都老實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她了!
絕交!必須絕交!
一時又覺得雲哥可憐,她一個女子,置身一羣男人中間,時時刻刻都得防備着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擔多少壓力?
她還被自己派去荊襄招撫流民……
哎,還是原諒雲哥吧,她有苦衷。
一時覺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麼就變成嬌娘子了?
一時臉紅如豬肝,還記得在書院的時候,他推薦了不少豔、情小說給雲哥看,雲哥表示沒興趣,他大爲惋惜,覺得雲哥太老實了……
朱和昶捏着信紙,臉色一時青一時白一時紅一時紫,心裡久久無法平靜。
雲哥是個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
直到送總兵出乾清宮,站在臺階前,看到雪地裡的雲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煩惱有點可笑。
那一刻,他釋然了。
雲哥是男還是女,有什麼分別呢?
她還是他認識的雲哥。
以前,他把雲哥當成弟弟,以後,把她當妹妹看不就好了?
……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剝開,把果肉放到傅雲英手上。
“雲哥,對不起。”
傅雲英捧着蜜柑,疑惑地看着他。
朱和昶脣色還是淡淡的,鄭重道:“我身爲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難處。你幫了我很多,可我沒什麼幫到你的,這些年你一個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頭,受了很多委屈,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圓回來。”
傅雲英恍惚了一會兒,“我隱瞞皇上,您不生氣麼?”
朱和昶一笑,擺擺手,氣派瀟灑。
“當初你也不是故意騙我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雲哥了……你有你的難處,以前你不會因爲我隱瞞世子身份生氣,我也一樣。”
傅雲英低頭捏着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對她來說,這個笑,足以說明此刻她心裡涌動的溫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內斂含蓄,很多東西不會輕易說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
“老爹早點告訴我就好了。”他感嘆一聲,“那我就能早點幫上你的忙。”
傅雲英掰開蜜柑,一分爲二,一半分給他,“皇上不必介懷,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沒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邊。”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開一瓣蜜柑塞進齒間,輕輕咀嚼。
“那就好。”
還琢磨着怎麼選駙馬呢,看來雲哥已經有意中人了。
如果雲哥是男子,朱和昶不會插手他的婚事,現在雲哥是個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樣的。
朱和昶眼珠轉了一圈,嘿嘿笑,“雲哥,老實告訴你吧,我早就想說了,你有時候確實挺像小娘子的,雖然走路的動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還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噴噴的……”
傅雲英不語,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着道:“可你脾氣真的太大了,我體諒你,怕你難爲情,才忍着不說的。”
終於可以說出心裡話了,他很興奮,可聲音還是一點一點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掙扎了一會兒,靠着枕頭睡過去了。
傅雲英等了半會子,起身退到門口,叫吉祥進來伺候。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轟隆隆的悶雷聲響。
打雷了?
傅雲英步出內殿,擡起頭,望着黑沉沉的蒼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劇收縮。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無數道銀光,將半邊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銀芒升到高空,陸陸續續下墜,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九天銀河落下,璀璨奪目。
鐘聲、鼓聲、號角聲次第響起,宮中亂成一團,金吾衛迅速朝乾清宮撲過來。
“護駕!”
內室的朱和昶被驚醒了,披了件斗篷,讓吉祥攙着他出來。
“衛奴發動夜襲了?”
傅雲英迎上去,搖搖頭,指着南邊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南邊天空一片赤色紅光,像仲夏時節的火燒雲,紅彤彤的。
北邊煙花轟隆隆炸響,如無數顆繁星墜下,半邊天空雪亮。
南邊一場大火熊熊燃燒,火焰高達數丈,半邊天空赤紅。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衛奴兵的大營。”
守軍只能據城迎敵,沒法發動反擊,兵部的人也沒有制定什麼趁夜偷襲的計劃,衛奴兵怎麼自己亂起來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這響徹雲霄的巨大動靜給徹底喚醒了,百姓們奔出房屋,指着天上的異象,嘖嘖稱奇,士兵們抓起長、槍,嚴陣以待。總兵們爬出帳篷,湊到一處,嘶吼着詢問對方到底出了什麼事。
人聲喧鬧,亂成一片。
朱和昶身體虛弱,必須待在乾清宮中。
金吾衛護送傅雲英出宮,她奔至內城城牆上,眺望遠方。
衛奴兵的營地,已經化成一團火海。
敵人的慘叫聲遠遠傳來,城頭上,守軍們齊聲高呼。
傅雲英手扶在箭垛上,心頭顫動。
李昌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在一片歡呼聲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爺說,您的生辰快到了,這是慶賀您生辰的禮物。”
是霍明錦?
傅雲英怔了怔,繼而嘴角輕翹。
這一仗,他們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