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硃紅宮牆靜靜矗立,空闊的廣場上空迴盪着旗幟翻飛的獵獵聲響。
乾清宮正殿外,高聳的臺階上,傅雲英臨風而立,風吹衣袂翻飛。
淡金色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她臉上身上,給人一種明珠生輝之感。
閣老汪玫和姚文達在一衆文官的簇擁中匆匆走過來,看到她,都吃了一驚。
彼此見禮,姚文達問:“你今天回來的?”
傅雲英點點頭。
姚文達皺眉,和汪玫對視一眼,道:“薊州失守了。”
傅雲英臉上微微變色。
徐鼎率兵鎮守薊州,保證能擋住衛奴的攻勢,如今纔不到一天,薊州就失守了?
連遼東軍主力都沒法阻止衛奴西進,衛所那幫整日種地務農的士兵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了,還有誰能攔住衛奴的鐵蹄?
衛奴此次率十幾萬大軍入關,必定是因爲冬日苦寒,纔來劫掠中原的。如果他們果真像大臣所說,和以前那些牧族一樣,搶了金銀財寶、牛羊牲畜就走,那京城不會有什麼危險。
但他們勢如破竹,連克數座城池,只怕野心已經養大了。
他們的目標會不會是京城?
以他們現在的進軍速度,不出半個月就能打到京師腳下!
凜冽的北風呼嘯而過,傅雲英只覺口齒生寒,手腳冰涼。
衛奴和流寇不一樣,流寇如一盤散沙,而衛奴驍勇善戰,軍紀嚴明,衛奴兵在馬背上作戰,就和在平地上一樣行動自如,個個都能雙手拉弓。不論是京衛還是趕來勤王的軍隊,在衛奴兵跟前,不堪一擊。
唯有徐鼎的遼東軍可以和衛奴一戰,但現在徐鼎坐鎮的薊州也失陷了。
汪玫看傅雲英一眼,道:“此事得稟報皇上。”
傅雲英會意,誰都不想去當那個報告壞消息的人。
她朝兩位閣老拱手,轉身進殿。
老楚王剛好從裡面走出來,看到她時身形一僵,臉上笑容凝滯住,掩嘴咳嗽兩聲,努力挺起胸脯,揹着手,慢條斯理道:“這事得慢慢來,你別催我!我已經暗示寶兒了。”
傅雲英嗯一聲,擡腳進殿。
等她走遠,氣定神閒的老楚王鬆口氣,一臉心有餘悸的後怕神情,拍拍胸脯,撩起袍角,一溜煙跑遠。
聽到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傅雲英皺眉,回頭看一眼,老楚王已經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跑什麼?
她雙眼微眯,進了暖閣。
朱和昶坐在書案前看摺子。內官進去通報,他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錯,擡起頭,招手讓傅雲英過去。
“雲哥,剛纔老爹告訴我,原來我有個妹妹呢。”
傅雲英蹙眉,妹妹?
片刻後,她反應過來,嘴角抽搐了幾下,很想翻白眼。
難怪老楚王看到她要逃!
朱和昶突然放下摺子,站起身,圍着傅雲英轉了一圈,從頭到腳仔細端詳她。
她不露聲色。
朱和昶託着下巴,看她許久,嘆口氣,“可惜!要是你沒成親,我把妹妹接回來,可以讓她嫁給你。”
傅雲英現在很想把老楚王揪到面前狠狠揍幾拳,這就是他所謂的暗示?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暫且按下此事,道:“皇上,剛纔傳來消息,薊州也失守了。”
朱和昶脣邊的笑容淡下來。
內官展開輿圖,用挑竿掛起,懸在窗前光線最明亮的地方。
他走到窗前,手指輕撫輿圖,“下令京衛,護送京郊地區的百姓撤離。”
左右內官應喏。
朱和昶擺擺手,讓內官盡數退下,等暖閣裡只剩下兩人獨對,忽然問:“雲哥,你覺得霍督師爲人如何?”
傅雲英擡起頭。
朱和昶扭頭看她一會兒,拿起一份奏疏給她看。
“早在朕剛登基的時候,霍督師就直接上疏建議改革衛所制度,說現在衛所弊病太多,上級軍官剋扣軍餉,下級士兵連肚子都吃不飽,大量逃亡,剩下的兵士老的老,弱的弱,連流寇都不如。號稱有幾萬兵力的衛所,實際上可能只有幾千人。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打勝仗?朝中所有精銳都送去遼東了,統兵、調兵權分散,有抱負的地方守將只能偷偷募兵,才能訓練出可堪一用的隊伍。”
傅雲英很快看完奏疏。
朱和昶道:“霍督師的建議很好,可衛所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輕易不能改。而且朕那時看不懂霍督師的用意,所以就擱置了。”
傅雲英合上奏疏,“皇上想召霍督師回來護衛京師?”
朱和昶搖搖頭,“遠水救不了近渴,何況現在他人在四川,派出去的錦衣衛還沒找到他駐紮在哪兒。”
人可以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但幾萬大軍不可能一下子跑回京師來。徐鼎趕回薊州鎮守時,就是先到了八千人馬,而後面的步兵全都掉隊,根本趕不回來。勉強湊齊的一萬急行軍倉促應戰,被衛奴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傅雲英也不知道霍明錦到哪裡了,但他肯定知道現在京師形勢危急,不然不可能在得知衛奴跨進長城後就派人追上她。
她心裡明白,現在的霍明錦,並不完全忠於朝廷,但也絕沒有擁兵自立的野心,他有他的堅持,亦有他的底線。
他一直不現身,必定有他的用意。
朱和昶望着輿圖,搖了搖頭,語氣變得輕鬆起來,道:“霍督師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他很有遠見,等這次危機解除,朕就讓幾位閣老都看看這份奏疏。”
這時,內官進殿,稟告說汪玫和姚文達求見。
兩位閣老走進暖閣,見朱和昶神色平靜,還以爲傅雲英沒有提薊州的事。
正猶豫着怎麼開口,卻聽朱和昶問:“三河、香河一帶,由誰駐守?”
薊州失陷,三河、香河等於完全敞開在衛奴鐵蹄下任人蹂、躪,凶多吉少。
汪玫答:“王指揮使和袁宗兵。”
兩人分別只有五千人馬和六千人,面對十幾萬的衛奴兵,只有全軍覆沒一個下場。不過作爲軍人,明知這一戰必敗,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奉命前去應敵,沒有退縮。
朱和昶皺眉道:“傳令二人,不必死守,若寡不敵衆,先退回京師修整。”
汪玫應是。
這時候,他們仍然認爲衛奴兵不會打到京師來。
君臣幾個談了許久,汪玫和姚文達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傅雲英,“你的家眷都在良鄉,可派人把他們接回來了?要不要朕派京衛去接他們?”
良鄉就在衛奴兵西進路上。
衛奴兵一路燒殺搶掠,屠空他們攻陷的城池。老百姓嚇得魂飛魄散,舉家逃亡,逃不了的就躲進深山裡,等衛奴兵離去再回鄉。
傅四老爺他們都在良鄉,傅雲英得知衛奴繞過寧錦防線時就派人去接他們,怕路上剛好遇到衛奴兵,沒有接回京師,而是送到南邊去。
“回來的路上就派人去了。”
朱和昶點點頭。
……
從紫禁城出來,大街上氣氛壓抑,行人腳步匆忙。錦衣衛力士手執長、槍,來回巡視,看到行跡鬼祟的人便當場抓捕。
傅雲英回到傅宅,巷子裡很熱鬧,街坊鄰居門前車馬擁擠,幾位老員外預備拖家帶口逃出城避難。
她皺眉,問正要出門的傅雲章,“京城不是戒嚴了嗎?”
傅雲章說:“皇上准許城中百姓離開。”
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有人說衛奴有百萬大軍,這一次一定會打進皇城。有人說守軍和衛奴相互勾結,皇上也被矇在鼓裡,京師保不住。還有人說皇上怕了,要帶着皇后和皇親國戚逃到南京去,不管他們這些老百姓。
大臣家中有護衛,有家丁,有院牆堅固、庭院深深的豪宅。普通老百姓手無寸鐵,淺房淺屋,又沒人保護,如果衛奴果真打進來了,他們只有等死。如今衛奴已經攻破薊州,有人帶頭離開,其他人見狀,也開始動搖,陸陸續續有人逃走。
後來逃走的人越來越多,官府屢禁不止,朱和昶不許官兵阻攔。
傅雲英嘆口氣,問傅雲章要去哪裡。
“我去幾個同僚家看看,把他們的家眷接過來。”
留在荊襄的官員和傅雲章交情不錯,他們人不在京師,家中沒有主心骨,家眷必定驚慌,他過去將人接到傅宅來,好彼此照應。另外還有些外放在地方的官員也曾託他照應家眷,他也要去看看。
傅雲英讓隨從跟着他出去。
她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回房匆匆梳洗,倒頭睡下。
傍晚時傅雲章回來了。
那些同僚的家眷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見他上門來找,喜極而泣,收拾了包袱跟着他搬到傅宅住下。好幾家一起過來的,所以也用不着避諱什麼。
傅雲英還在睡。
傅雲章沒有叫起她,吩咐管家守好門戶,加派護衛注意前門、後門動靜。
傅雲英一覺睡到半夜,被人輕輕推醒。
侍女遞了杯茶給她,道:“大人,李指揮使來了。”
傅雲英束好頭髮,披衣起身,出去見李昌。
夜色濃稠,李昌一身戎裝,站在長廊裡,手擱在佩刀刀柄上,支開侍女,拱手道:“二爺讓我帶句口信給大人,京城很安全。”
傅雲英輕輕舒了口氣。
霍明錦從不誇口,說出的話就一定會做到。有他的保證,就算衛奴真的打到永定門外了,京師也必然安然無虞。
李昌很忙,說完話,匆匆離去。
傅雲英回房,吃了碗龍鬚麪,點起燈燭忙活。
時不時刮過一陣寒風,枝葉隨風搖動,沙沙響聲時斷時續。
半個時辰後,長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喬嘉推門進屋,道:“大人,皇上急召。”
錦衣衛在外面等着。
傅雲英擡頭看一眼外邊的天色,黑魆魆的,天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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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換了身外袍,戴好紗帽,匆匆進宮。
吉祥把她帶到一處偏殿前,小聲道:“皇后未時一刻發動,太醫院的太醫都到了。”
孔皇后要生了。
傅雲英有些疑惑,她又不是太醫,不懂接生的事,叫她過來做什麼?
她滿腹疑問,跟着進了內殿。
殿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朱和昶盤腿坐在羅漢牀上,旁邊一位穿法衣的老道士手中捏決,像模像樣唸叨着什麼,似在做法。
吉祥沒進殿,守在門口。
傅雲英走進去。
朱和昶讓她坐下,含笑道:“深夜把你叫來,沒別的事,朕的第一個孩子要出生了。”
皇后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但殿宇寬闊巍峨,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傅雲英一路走來,只看到長廊裡宮人來去匆匆,還真不知是皇后要生產了。
她告罪入座。
老楚王坐在燈影朦朧的屏風前,朝她使眼色。
不一會兒,吉祥送茶進來。
老楚王正襟危坐,擺起歸鶴道長的派頭,吉祥壓根沒認出他。
期間太醫院時不時過來回話,報告皇后的生產情況。
三人坐着吃茶,閒話家常。雖然城外衛奴兵隨時可能打到京師腳下,但此刻新生命到來的喜悅暫時沖淡了他們的憂慮。
不知不覺間,殿外夜色收攏,天際慢慢浮起魚肚白時,吉祥笑着跑進殿,“爺,母子平安!”
孔皇后這一胎生得很順利。
朱和昶立即站了起來,眉開眼笑,大踏步走出去。
殿外的內官、宮人跪下賀喜,一片恭賀之聲。
傅雲英站在廊柱旁,目送他在宮人們的簇擁中走遠。
這時,老楚王走到她身邊,小聲道:“寶兒當爹了,肯定很高興,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傅雲英回頭看他一眼,沉默不語。
……
皇后生下嫡長子,本該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但此時京中局勢緊張,各路勤王大軍陸陸續續趕到,分別駐紮在京師城門外,朱和昶沒有大肆慶祝,不過還是派人接孔家人進宮,讓他們陪伴孔皇后。
錦衣衛出宮接人,午後回宮覆命,“皇上,孔家人……不在京師。”
朱和昶正和傅雲英說話,聞言一愣。
錦衣衛小心翼翼回話:孔家人在東郊買了不少田地莊子,衛奴兵來勢洶洶,他們家的莊子都被糟蹋了,守莊子的僕人也被砍了腦袋。這時城中流言四起,孔家公子被打發去南京,家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老太太怕得不行,找到兵馬司,要求單獨派兵去保護他們。兵馬司忙着佈防,沒有理會。孔家人以爲朱和昶自上次發怒後再也不管他們了,一家人抱頭痛哭。這時剛好有幾家人相約離開京城,慫恿他們一起走,他們馬上帶着金銀細軟逃出城了。
朱和昶半天不說話,半晌後,他笑着搖搖頭,揮手讓錦衣衛退下。
他叫來女官,“孔家人離京的事,不要告訴皇后。皇后若問起,就說孔家人平安無事。”
女官臉色微微一變,躬身應喏。
……
衛奴兵勢不可擋,三河、香河也很快失陷。
天氣越來越冷,衛奴兵在京師附近遊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昔日富庶的京郊地區,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北京城戒嚴,城中氣氛越來越凝重,到這個時候,大臣們也不敢拿“衛奴只是入關搶劫,搶到財寶就會走”這種話來安慰朱和昶。
大臣們心裡都明白,衛奴兵一開始確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但接連都打勝仗,京師又近在眼前,衛奴隨時可能兵臨城下。
快過年了,若在以往,老百姓應該採買年貨預備過年的東西,但今年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都註定過不好這個年。
眼看衛奴鐵蹄踏遍京師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朝中大臣開始動搖,提出要和衛奴議和,給他們金銀財寶、牛羊肥畜,以免他們再繼續殘害老百姓。
朱和昶震怒,命人將提出議和的大臣下獄。
下朝後,他對傅雲英道:“若此次議和,以後遼東還守不守?朕是不會議和的。”
傅雲英道:“京城防守嚴密,乃金城湯池,皇上不用理會那些人。”
霍明錦每天都會派人給她傳信,讓她安心,但就是不說他到哪裡了。她不好說出霍明錦的事,只能含糊安慰朱和昶。
朱和昶點點頭,“朕明白,他們若攻城,堅持不了幾天。”
衛奴兵繞道蒙古,深入中原,補給是一個大難題,他們準備充分,讓守軍措手不及,才能這麼快打到京郊。
王閣老對議和持保留態度,姚文達、範維屏堅決反對,朝中如今還是主戰派居多。
傅雲英從乾清宮出來,低頭想着心事,忽然覺得臉上冰涼。
她擡起頭,輕撫臉頰,微微的溼意。
天邊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原來是落雪了。
內殿響起腳步聲,吉祥從裡面出來,手裡捧了件大絨斗篷,“大人,外邊落雪了,萬歲爺讓奴給大人送禦寒的衣物。天寒地凍的,您可別凍着了。”
傅雲英謝恩,吉祥抖開斗篷給她穿上。
“大人,衛奴真的要打過來了?爺這些天嘴上不說,飯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個半時辰。”
傅雲英望着漫天的飛雪,道:“多勸着皇上。”
吉祥會意,嘆口氣,答應一聲。
她走出不遠,被幾個內官攔了下來。
鳳輦候在不遠處。
孔皇后生產後調養得很好,已經能下地走動了,不過還是不敢吹風,坐在轎輦裡,層層簾幕低垂。
看到傅雲英走過來,她命女官停下轎輦。
傅雲英站在宮牆底下,皇后鳳輦在前,內官不敢給她打傘,收起傘退後幾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紗帽上落滿雪花,遲遲不見轎輦離去,皺了皺眉。
內官小聲告訴她,皇長子養在乾清宮的東配殿,皇后每天會過來探望皇長子,陪伴皇上。
傅雲英低着頭,眼簾擡起,環視一圈,鳳輦一直不走,她就沒法從長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乾脆轉身往回走。
內官們目瞪口呆,沒有攔。剛纔攔着傅大人是怕他衝撞皇后,現在傅大人掉頭回乾清宮,就不干他們的事了。
傅雲英回到乾清宮時,朱和昶剛好從裡面走出來。
看到她滿頭、滿肩的雪,眉頭輕皺。
她拂去肩頭雪花,拱手,“皇上,剛纔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荊襄招撫流民,苗八斤主動來投,他武藝奇高,擅兵法,倒是個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願迎敵?”
“他主動請纓,願爲皇上守衛京師。”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派他去守廣渠門。”
君臣二人邊走邊說,這次自然沒人敢攔傅雲英了,皇后轎輦也退到宮牆下。
出了長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風雪瀰漫的雪地中慢慢走遠。
扭頭問吉祥,“剛纔傅侍郎爲什麼回來?”
吉祥低着頭答:“許是傅大人怕衝撞娘娘。”
朱和昶不語。
……
衛奴隨時可能打過來,朝中大臣人心浮動,六部官員根本沒法靜心處理公務。
傅雲英獲推升爲巡撫,按慣例加侍郎銜,就不用去大理寺應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過來找她說話,告訴她佛朗機大炮不是目前最厲害的,遠在西方,還有比佛朗機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隨着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對西方的瞭解越來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實用的的發明驚得瞠目結舌。
工部主事感嘆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經回來了,我看過他們翻譯的圖書……說實話,我們當真是一羣井底之蛙。”
傅雲英問他紅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頭幾座大炮剛剛改進過,射程更遠,也不容易炸膛,裝填比以前更簡單,保證管用!衛奴來多少,炸多少!”
正說得興奮,內官過來傳召傅雲英。
她進宮見朱和昶。
朱和昶支開宮人,道:“有件事託你去辦,老爹要去鶴台山找張道長,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雲英皺眉,這時候去鶴台山?老楚王這是什麼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師很安全,爲什麼要去鶴台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塵,道:“天機不可泄露,總之我是去辦正事。”
見他不肯說,傅雲英沒有多問,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緣故的。
一路官兵護送,車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嚴,氣氛壓抑肅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門處,傅雲英發現傅雲章在路口徘徊,催馬疾走幾步,“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傅雲章迎上前,道:“剛纔內官過來傳話,皇上命我在這裡等候。”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馬車前,不顧士兵阻攔,掀開車簾。
車廂裡的老楚王並不驚慌,笑眯眯看着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進來吧。”
傅雲英雙眉緊皺。
老楚王朝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揮手讓周圍士兵退下,示意傅雲英上車。
她彎腰坐進車廂,放下車簾。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車廂角落裡一團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撥開一角給她看。
傅雲英瞪大眼睛。
被子疊成襁褓形狀,裡頭分明包着一個白白胖胖、正閉目安睡的嬰兒!
“這是……”她臉色驟變,“是皇長子?!”
皇長子雖然是嫡長子,但年紀還小,還沒有正式冊封爲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着襁褓,點點頭。
傅雲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長子偷偷帶出來了?!”
老楚王搖搖頭,“不是偷偷帶出來,是光明正大帶出來。”
傅雲英雙眼微眯。
老楚王攤手,“真的是寶兒讓我帶他出來的,不是我偷的!衛奴兵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寶兒讓我帶着孫子去南京。”
“去南京?”
“對,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這邊有什麼變故,就以南京爲都城。”
傅雲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點頭,“這也是爲了以防萬一,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裡。一旦衛奴攻破京師,各地藩王肯定會蠢蠢欲動,尤其是之前差點被挑中的潭王,他們肯定盼着寶兒出事,所以必須留點後手,你隨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這邊出事,你可以聯合霍明錦扶持我孫子登基,我孫子是嫡長子,名正言順,那些藩王師出無名,鬧騰不起來。”
傅雲英看着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說話。
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見她的時候神色平靜淡然,時不時還說幾句玩笑話,她以爲他不怕衛奴,沒想到他竟然連城破殉國這種事都想過了!
還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來,讓她帶着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開車簾。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經把你的家人送到南邊去,傅雲章就在外面,你沒有後顧之憂了。京城這裡有各路勤王大軍守衛,不會出什麼事。寶兒信任你,纔會把我和皇子交託給你,我和孫子都指望着你呢。”
傅雲英嘆口氣。
朱和昶這麼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鳳眼斜挑,望着她的眼睛,“英姐,寶兒這麼考慮,也是爲大局着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又不會打仗,留下來也沒用。不如護送我孫子南下。”
傅雲英沒說話。
馬車徐徐往南行。
……
乾清宮。
雪後初霽,殿外厚厚的積雪反射日光,光影籠在檻窗上,將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頭翻看奏摺。
這時候大臣也沒心思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了,他看的是之前積壓的來不及批閱的奏摺。昨晚接到戰報,衛奴幾路大軍匯合,朝京城直撲過來,明天應該就能殺到城下。
朝臣們憂心忡忡,宮裡的內官、宮人們也嚇得不輕,他偶爾去後殿園子走走,好幾次聽到宮人躲在假山裡哭泣。
他也害怕,衛奴可以說是所向披靡,如果他們真的打進北京城,他雖然是皇帝,也無計可施。
怕也沒有用,爲今之計,必須死守。
身爲皇帝,他必須穩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發亮的檻窗上。
吉祥低着頭走過來,手裡捧了一隻紅漆盤。
“萬歲爺,歸鶴道長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盤裡的信,拆開細看。
片刻後,他皺起眉。
……
城門外,馬車走出一段距離,車輪軋過雪地吱嘎響。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雲英懷裡一塞,“這是我孫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雲英低頭看着小皇子。
車廂微微晃動。
她搖搖頭,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懷中。
“我得回去。”
老楚王皺眉,板起臉厲聲道:“你得分清輕重!不要意氣用事。我是寶兒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來做什麼?”
傅雲英脣角微翹,笑了笑,掀開車簾,望着遠處高聳的城牆。
滿地積雪,天空湛藍,斑駁的城牆巍然聳立,冰冷肅殺。
很快,這裡將迎來數場大戰。
這一戰會死很多人,血肉橫飛,屍橫遍野。
她仰望着城頭上飄飛的旗幟,一字字道:“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王爺,我不會走的。”
她語氣平靜,表情也平靜。
可正是這平靜,讓老楚王神色微變,心頭震動。
傅雲英挑開車簾,命護衛停車,跳了下去。
她低頭撫平官袍上的皺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纖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機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着她走遠。
寶兒,是爹錯了,你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確實找了個真朋友。
……
看到傅雲英下了馬車,傅雲章也撥轉馬頭回轉。
“怎麼回事?”
傅雲英搖搖頭,“沒事。”
回到皇城,傅雲英徑直進宮。
朱和昶用膳後,和幾位閣老議事。
大家都知道衛奴要打過來了,急也沒用,但還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總兵奉詔入宮,表示會死守京城,絕不會後退一步!
朱和昶勉勵衆人一番,頒下賞賜。
最後他親自給幾位總兵披上厚氅,送他們出乾清宮。
總兵們受寵若驚,哽咽着道,一定會誓死護衛京師。
朱和昶身穿玄色盤領窄袖常服,站在臺階上,讓吉祥代自己送他們出宮。
雪已經停了,但外面還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雙頰冰涼,擡眼環顧一圈,廣場威嚴肅穆,積雪覆蓋下的宮牆殿宇依然森嚴雄壯。
正要轉身回內殿,眼角餘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臺階下,穿紅色圓領官袍的青年穿過廣場,朝大殿走過來。
積雪有尺厚,兩旁寶殿矗立,空闊的廣場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個身影尤其顯眼,赤紅衣,烏紗帽,膚色白皙,雙眸清亮。
朱和昶回過神,快步往前走。
臺階下,傅雲英拾級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後跟隨的內官們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兩邊,“萬歲爺,當心路滑。”
他充耳不聞。
傅雲英剛踏上最後一層臺階,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摟着她緊緊抱了兩下,才放開,“你怎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