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急雨

五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方纔還豔陽高照,轉眼間天就漸漸陰下來,鉛灰色的雲塊聚集在頭頂,天空中像篩豆子一樣落下急急的雨。

急雨打在這一大簇高高低低的竹屋上,發出叮咚的聲音,簌簌的彷彿下到人的心裡去了,冰冷的,無處不在的鑽進去。顧無憂的眼睛裡終於沒有了笑意,她安靜的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織成的雨霧。

她安靜下來時纔是真正的她,方寂晚覺得,那個靈動慧黠的女子眉宇之間總淡淡圍繞着一圈憂鬱和說不清的心事,她像一隻被牽着的風箏,再如何笑傲青雲,恣意揮灑,一根線卻始終連在紅塵之中。

方寂晚來了,她撐着一把烏竹細骨黃皮紙傘,就那麼娉娉婷婷立在窗前,雨霧迷茫之中看不清楚表情,只是仍然美得像朵深紅色的薔薇,深紅色的拖裳,深紅色的披帛,被雨一濺,顏色更沉了幾分,襯得她的肌膚瑩潤得耀目,她道:“我可以進來嗎?”

顧無憂沒有做聲,她已款款收了傘,步進了竹軒內,做她們這一行,不知何時會有風雨,早已練就充耳不聞的本事。

方寂晚道:“你那天擒到的人是我。”

顧無憂終於轉過身,面向方寂晚,她雖然是個倔強的女孩子,但並不是個孤僻的女孩子,相反她很爲人着想,尤其對方是方寂晚這種職業的女人,更是有禮貌。風吹落英紛紛下,幾許飄落繡褥上,幾許陷於泥淖中,如果有選擇,誰願意做這種古老的職業?

“這件事跟我已沒有關係了。”顧無憂平靜道。

方寂晚身上冷清慵懶的氣質彷彿被這大雨淋得越發明顯突出,她的聲音仍是那麼低啞柔媚:“靖王並不是存心演出戲來欺騙你,他的母親的確被寧王下毒,爲了獲得寧王處心積慮謀害他們母子的證據,我扮作暗宗宗主的模樣和寧王交易,接下這筆生意,就是要讓其他人相信,確有其事。”

“而我就是那個目睹整件事的證人”,顧無憂冷冷道。

方寂晚眯起好看的眼睛看着她:“那支箭並不會傷他要害,但我們都沒有想到你會幫他擋箭,更沒有想到,你會詐傷擒住我,爲了不讓你摻和到這個事情中來,他不得已把你請到這裡來,這裡是他散心時獨居的地方,從不容許其他人久留的。”

顧無憂似乎不想再提那晚的事,那件事讓自己像個傻瓜,人家是扮着楚楚可憐,步步爲營,自己是一腔熱血的去奔赴一個笑話,還是韓嘉說得對,武功高強有什麼用,計謀人心纔是更有效的。

顧無憂道:“是他讓你來說這番話的?”

方寂晚臻首輕搖,紅脣微抿,顛倒衆生的一笑,道:“如果你認爲是這樣,那你太不瞭解他了,也太小看他了。”她款款提裙起身,姿態妙曼,用她那雙好看的手撐起了傘準備走了。她拈着裙裾一步一步的走下臺階,頭也不回地道:“不過你怎樣看他已經不重要了,像你這樣的姑娘,眼睛裡揉不下一點沙子,你怕是不會原諒他了吧。”

顧無憂看着那朵在雨中消失的薔薇,彷彿還能聽到她若有似無的嘆息聲,心裡忽然很糾結難受。

我真的無法原諒他了麼?我對他剛剛產生的那點情意難道已經被欺騙衝得消散了麼?

其實,顧無憂還有句話沒有問:他爲什麼不自己來解釋這件事。

有位大師說過,不吃飯的女人可能有,但不吃醋的女人一個也沒有,其實顧大小姐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她究竟是生氣韓嘉欺騙她耍弄她,還是生氣方寂晚出現在這裡,告訴她韓嘉的秘密,或者兩者皆有之。

雨下了連綿幾天,五月梅雨天氣就是這樣子,只要連續幾場大雨,溫度就回到了初春薄寒時候了。夜晚雨更大了,顧無憂這兩天心事重重,翻來覆去總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睡不安穩。朦朧中總覺得有人來到牀邊,輕輕爲她拉起被子蓋好,立在旁邊凝視她一會兒又悄無聲息的離開,伴隨着淡淡的嘆息。

第三天夜間,雨勢好像小了些,只是叮叮咚咚的滴答聲連續不斷,顧無憂假裝熟睡,過了約一個多時辰,那人又來了,習慣的爲她掖好被子,正縮回手的時候,卻不料忽然被她從被窩裡伸出的手握住了手腕。

韓嘉微怔,一擡頭卻對上了暗夜中她明亮的眼睛,像寒夜星光。

顧無憂道:“你不敢見我麼?”

韓嘉沉默片刻道:“此間事一時不會了,我明天送你走。”

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窗外的雨聲淅瀝瀝的越發清晰。

“爲什麼?”顧無憂打破靜謐。

“汴京城裡幾大勢力的爭鬥越來越趨明顯,也許不日會有變動,我不想你留在這裡。”

“你真不想我留下來?”顧無憂炯炯的看着他。

韓嘉略略偏移了目光,似不敢接觸她清如泉水的眼神,而專注的看着她身上擁的如雲被衾,彷彿在看什麼非常奇異的東西。顧無憂注視他良久,終於鬆開了握着他手腕的手,道:“既如此,你還來做什麼?”

韓嘉手腕上感覺一涼,他知道,那隻他夢想能握住的手已經離開了,他的心直直的往下沉,沉入無盡深淵……

自從遇到韓嘉,顧無憂覺得自己很倒黴:她剛剛被韓嘉從京郊的湖心竹屋送走,進了城就遇上了小偷,一個大眼睛亮閃閃,圓臉有一對酒窩的小叫花子想偷走她的錢包,被她及時發覺,但被那小叫花子蹭得衣裳上兩塊黑手印!生□□潔的顧無憂又不忍心欺負小朋友,只好自認倒黴給他點銀子放他走了。

現在,她已經連續遇到了三家掛着“客滿”的客棧,忍無可忍,顧無憂衝進一家看起來門面最大,非常氣派的客棧,大聲叫道:“掌櫃的,有沒有上房?”

掌櫃的胖胖的,笑容可掬:“姑娘,小店已沒有空房了。”

顧無憂氣極反倒怔住了,良久才喃喃道:“難道今年京城的客棧都如此發財麼?”

掌櫃的仍是賠笑:“姑娘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今年春闈開得比較遲,和‘百巧節’撞一塊兒了,趕考的士子和進京遊玩的客人非常多,所以今年京城的客棧人滿爲患啊。”

顧無憂喃喃道:“難怪,我說我怎麼這樣倒黴。”

百巧節,是二百多年前曾一統天下的夏朝皇帝爲着心愛的皇后宋百巧而設立的節日。據傳帝后鶼鰈情深,皇后去世之後,夏帝爲了紀念愛妻,將其芳誕五月初八作爲一個節日,連續三天放河燈,祝春歸,百巧節在晉朝民間流傳甚廣,每年的五月初八、初九、初十晚上,家家扎花燈,無數的花燈堆成無數的鰲山,雜耍、廟會熱鬧非凡,未婚男女常在此節相會定情,家家女子都焚香乞巧,期望自己能也有宋皇后的福氣和靈慧。特別是京城裡,五月初八那天煙火大會,金吾不禁,各方的煙火製作名匠都齊聚一堂,爭奇鬥豔,一展綺麗,爲百巧節增添了顏色,引得各州的人在這三天慕名前往一賞煙火大會。

顧無憂明白過來就耍起賴來,軟磨硬泡:“不行,掌櫃的,你一定得給我找一間空房出來,不然我真的得去睡破廟啦”

如果是一般人如此耍賴,早被人趕出去了,但掌櫃的面對的這個神仙一般看起來又聰明又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實在是發不出脾氣,況且她穿的衣服都是質地高貴,做工精細,怕是那家外省大員的小姐偷跑出來的,他只好按捺住耐心道:“姑娘,你別爲難我了……”

“錢掌櫃,把我留的那間上房給她。”

掌櫃的話還未完,就被人打斷了。

顧無憂循聲擡頭一看,樓梯上站着一人,藍衫黑靴,容貌不凡,他身上散發着少見的威嚴,正是海通錢莊的大東家管如意。

他一步步走下來,臉上帶着平靜的表情,但誰也不能夠忽視的平靜。

他對錢掌櫃說:“你把這位姑娘帶去後院碧霄閣二樓天字號房。”

錢掌櫃滿臉堆笑道:“好的,小的馬上去。”對着顧無憂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顧無憂詫異的看着管如意,道:“你是這裡的老闆?”

管如意嘆了口氣道:“顧小姐,難道你沒有看見這客棧外面的招牌上印着海通的商徽?”

四海客棧,接納四海之客,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京城最豪華昂貴的客棧,當然也是海通的產業。

不愧是京城第一大客棧的房間,房間不僅寬敞明亮,金碧輝煌,而且佈置得舒適乾淨,薄薄的綾帳無風自動,獸焚龍涎,壁飾名畫,地上鋪設的是柔軟的地毯,桌上甚至放置着芬芳的鮮花和一水晶瓶的葡萄酒,血色的酒,產自遙遠的西域。

這裡一應用具都是新的,鮮花和酒顯然是剛放上去的,嬌豔的花瓣上還有欲垂欲滴的露珠,酒還沒有“醒”,顧無憂對這種酒相當有經驗,因爲謝逸之喜歡喝這種珍貴的酒,她知道在遙遠的西域,這樣的酒需要倒出來讓它“醒”,酒也有生命,也有睡眠。

顧無憂還來不及道謝,只見管如意在中間的椅子上隨意的一坐,問道:“你們吵架了?”

顧無憂被他問中心病,不覺有些訕訕,道:“誰和誰吵架?”

管如意道:“若非如此,那麼大的靖王府你不去住,滿大街的找客棧住?”

顧無憂想了想,道:“是不是收留我是看他的面子?那我可先告訴你,我跟他以前什麼關係都沒有,現在更是,我寧可去睡破廟也不願受你這個人情。”

管如意看着她,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道:“不妨,我並非賣韓嘉的面子,只不過這裡是我平時的居所,顧小姐可得考慮好了,若以後有什麼誤會我可不管。”

顧無憂這才知道,難怪這房間如此的奢華富貴,原來是管如意留給自己的客房,想到這一層,她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要住在一個男人的房間裡。但顧大小姐向來是外面不肯露怯的人物,她道:“那就多謝管公子了,這裡這樣極盡奢華富麗,我都不想住別處了。”

管如意仍是帶着那意味不明的笑:“那你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五月初八,月上柳梢頭,街上已是一片熱鬧景象,成堆的鰲山把京城照的如同白晝,街上游人如織,人聲鼎沸,幾輛青壁油板車不知載着哪家的小姐去私會情郎了,猜燈謎的,玩雜耍的,賣油糕湯圓蝴蝶酥的,賣面具珠花香包的,叫賣聲不絕,笑鬧聲不絕!

只是這街上如此的熱鬧非凡襯得碧霄閣二樓的顧無憂更顯落寞清冷,她趴在窗口上看着街上興高采烈的士子仕女,煙熏火燎的燈會,人來人去……忽然,穿過層層人羣,她鬼使神差的看向了不遠處,河岸一株桃花樹下:那裡有一個淡淡的人影,負手而立,就這麼一個隨隨便便的冷清的背影,已使得全城的人潮和聲音都成了他的陪襯,不論這世間再怎麼喧囂,紅塵再怎麼繁華,他彷彿都可以脫世而出,絲毫不染,那種遺世而獨立的氣質,全天下當然只有一個人有——謝逸之。

顧無憂當下不再懷疑,推窗輕輕一按,翻身掠出,追了上去。

一派繁華如浪潮的京城,萬家燈火把一切都照得不真實,處處歌舞昇平,清歌館前的女伎扎的燈山無比花俏玲瓏,流光溢彩,堆得簡直有兩層樓高了,把旁邊的行人的臉都映紅了。

忽然,那上面有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像淡煙一樣飄過,過路的人揉揉眼睛再看,夜空中哪裡還有人影?

路人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今年煙火大會的花燈扎得太旺了,連花燈娘娘都出來了。”

碧翠湖,鳴鳳山,天長雲淡,山高月小,林風微寒,野花飄香,站在山頂上往下望去,整個汴京風光都收在眼底。

謝逸之和顧無憂一前一後飄落在山頂一處平地,淡淡的月華把謝逸之籠上了一層模糊的暈光,山風吹得他的衣帶翻飛,恍惚要隨風化去,顧無憂在他背後站定,想起了在摘星山莊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小時候的記憶和現在景象重疊,竟分不清哪是虛幻,哪是現實,都是那麼不真實。

謝逸之回頭看着她,臉上慢慢洇開了笑容,道:“你不是最多話的麼,怎麼這樣久不見,倒轉了性了?”

顧無憂明眸流轉,道:“現在山上的桃花正盛,宮裡的園子也是百花競放的時節,師父怎麼捨得放棄每年賞花的大好時光來找我,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

謝逸之微慍,打了一下她的腦袋,道:“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出來幾個月倒成了野丫頭了。”隨即,抽出一個半尺來長的扁平的方匣遞到她手中。

顧無憂愣了一下,打開一看,竟是一枚小巧精緻,寶光流溢的金步搖,打造得巧奪天工:柄身是兩股一般粗細的金絲相絞而成,柄頭類似橢圓型,全部用細細的金絲錯鏤編織成繁複古樸的纏枝花蕾,橢圓的一邊有一溜兒五個小孔,每孔墜下細細的金鍊子,鏈子中間零星嵌着着米粒大小的寶石,鏈尾用五顆鏤空小金珠壓尾,整個金步搖在夜光下也是流光溢彩,不同的角度折射着不同的光線。

顧無憂一見此物,“咦”的一聲,十分驚喜,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問道:“師父,這是給我的?”

謝逸之道:“明天五月初九,某人生辰,我在嫏嬛閣偶然看到本書,記載着這種東西的圖樣,試着給你做了一個。”他把製作這麼巧奪天工的東西的過程說的好像吃頓飯那麼簡單。

顧無憂一愣,隨即又驚又喜,驚的是師父從來崇尚天然,厭惡繁奢,居然爲了自己去學制作女子飾物,喜的是他居然爲了自己的生辰千里迢迢的趕到京城來。她不由得心下一甜,道:“那師父可不可以在生辰之時答應我一件事?”

謝逸之皺了皺眉頭,道:“只要不太離譜,應該可以。”

顧無憂欣喜道:“絕對很簡單,不爲難師父,明日黃昏,師父來四海客棧找我。”

謝逸之略一思索,不疑有他,點頭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