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風月

如果來到汴京,有三個地方最值得一去:碧翠湖的景,天香樓的酒,蟲二閣的美人,能同時享受到良辰美景,醇酒美人,豈非人生一大樂事?況且,蟲二閣的老闆娘十六年前曾在羣芳會上豔驚四座,名動京華,隨後開設蟲二閣,當年她也不過豆蔻年華,在京師這種地方落腳執掌最大的風月場所,大量的資金從何而來?何人作爲後臺支持?至今都還是一個迷,使得傳說中的她在美豔之中更添神秘。

雅室內,水晶簾微蕩,飄溢出鮮花的馨香,屋內佈置得典雅高貴毫不俗氣,高腳凳上的越窯花樽裡插着各色鮮花,四方紫檀桌上的菜餚顏色配置得像一幅賞心悅目的畫,一應用具皆是上好越瓷,晶瑩薄剔,精緻乾淨,這裡的主人顯然品味不低。

一雙柔若無骨毫無瑕疵的手輕輕拿起酒壺,爲客人斟上酒,緋紅的液體襯着晶瑩的白瓷煞是好看。酒未飲,人先醉。

“這酒雖然沒有玉堂春醇薰清洌,卻妙在芬芳綿長、回味豐富、色如緋玉。”

這雙手的主人有一把略帶沙啞而柔媚的聲音。

一個女人如果有一雙好看的手,一把好聽的聲音,已經是半個美女了。

屋裡有四個人,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中間上首男子有一張童叟無害的臉,冰姿玉態,口角帶着微笑,意態悠閒蘊藉,舉手投足似有昔年名相墨如瑾的風範。他左邊坐着的男子神情平靜,身上所着藍色長衫的顏色就像是海浪翻起來的顏色,華蘊目內,神情淡淡,只管飲着杯中酒,彷彿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右手邊的男子比起這二人則是英武不凡多了,劍眉星目,黑袍筆挺,只有腰纏的玉帶表明了他尊貴的身份,他喝酒時也坐得猶如杆槍那樣直,同樣是氣宇軒昂,龍章鳳姿,可他身上總有一股凜然殺氣。

房間裡唯一的女人很美,美得像夜色下絢爛得旁若無人的薔薇,深緋色的薔薇,美豔而帶點神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她的神情是那麼冷清清而嬌慵。

這女子淺淺嬌笑道:“晉朝四大公子已到其三,爲何那個平時最準時的人遲遲不到?”

正說話間,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門外一人長眉入鬢,長身而立,不是韓嘉是誰?

中間那男子俊顏一展,他看到一身白袍銀緞的顧無憂,似是頗感興趣,朝韓嘉笑道:“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

韓嘉道:“這位是天機宮弟子顧無憂,是我的朋友,前次母妃的病全靠她贈藥得以痊癒。”

其餘三人隨着他的話看向顧無憂,各有不同表情:那美人看見韓嘉和顧無憂言笑晏晏,貌似親密,不禁一怔旋又恢復了平靜,垂下頭繼續爲諸人持壺斟酒,只是手已經沒有剛纔那麼穩;藍衫男子聞言只淡淡瞥了一眼,隨即收回了目光,低頭繼續喝酒;黑袍男子看了看顧無憂,眼中的冰意難得稍稍鬆動了幾分。

韓嘉隨即向顧無憂道:“這位姑娘就是蟲二閣的老闆娘——方寂晚。”

“我早已不是姑娘了”方寂晚淡淡道。

她這樣一說,韓嘉倒有點不好意思,中間那男子仰首大笑,道:“晚兒別戲弄韓兄了,他就是這麼個拘謹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比我家老頭子還要端方。”他接着道:“顧姑娘可不可以分辨我們三人誰是誰?”說完,饒有興趣的看着顧無憂,眼睛裡帶着靈動狡黠。

“這有何難?這位仁兄笑帶春風,靈動跳脫,意態瀟灑,當然是惜花之人了。”

沈三大笑,撫掌道:“不錯不錯。”

顧無憂莞爾,轉向黑袍男子繼續道:“這位公子身上的肅然之氣太明顯了,且你腰中玉帶乃昔年西域小國進貢給華朝,是冰川千尺之下所產寒玉製成,避瘴祛毒,前高祖陛下念老秦將軍在外涉險行軍,又賜給了秦王府,如今能擁有此玉帶之人除了當今神武大將軍秦破舟不作第二人想。”

秦破舟聞言舉杯朝顧無憂一敬,一飲而下。

“至於這一位嘛……”顧無憂故意停了停。

“怎麼?有困難?”韓嘉問。

“當然不是,晉朝四大公子已辨其三,剩下一人當然不言而喻了,我只是好奇晉朝第一錢莊的大東家竟如此年輕。”

不知何時,方寂晚已悄悄掩門退了出去,一個女人的善解人意實在是比她的容貌更重要,方寂晚顯然是這兩樣都具備的女人。

韓嘉將近來一個月受到的下毒和暗算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只是略去了顧無憂放走暗殺首領的那段經過。

“你懷疑近來受到的暗算是誰所爲?”沈三問道。

“還不清楚是什麼人所爲,所以只能等待下次,也許能看出點端倪。”

因爲秦破舟在座,與寧王韓永瑛又是親戚,雖然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韓嘉實在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懷疑的幕後主使人是寧王。

秦破舟沉吟道:“箭簇殘骸有沒有什麼問題?”

韓嘉從懷中取出兩截斷了的箭給他們看,道:“沒有線索可循,這樣的箭只要出得起價錢,關中兵器製造行家‘名器府’的徐老六可以賣給任何人。”

“找徐老六可以問出線索麼?”顧無憂問。

“沒有用,徐老六做這樣危險的買賣還能活到這把年紀,顯然是很有信用的,他不會透露買家的信息的,不然他已死了一千次了。”管如意淡淡道:“何況,那些箭不一定是名器府才能製造,海通名下的幾個店子就可以造出這樣的箭。"

私自擁有兵器作坊是皇家禁忌,而管如意就這樣隨隨便便的說出來,是不是因爲他知道,在座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秦破舟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但始終沒說什麼。韓嘉嘆了口氣,道:“你還是注意點,我知道海通的生意一向做得大,就算我們不說,難保其他人不知道。”

管如意平靜的面容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道:“你們放心吧,我自然有分寸。”

雖已近初夏,五月的夜晚還是很涼沁,不時有突兀的打更聲響起,青石板上的夜露已溼,路上滑瀝瀝的,顧無憂和沈三公子並肩走在寬闊的青石板路上。

韓嘉忽然接到宮裡的傳令,匆匆趕了去,臨走時託付沈三送她回府。

“我從未見過明宣這樣在乎一個女子,特特叮囑了讓我送你,你可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從未爲了女人請我幫忙。”沈三公子看着她道,面上帶着深長的意味。

顧無憂心下一動,不禁想起韓嘉溫潤如玉的樣子來,不知爲何總覺得他和謝逸之很相似,不知不覺中把韓嘉當成了心中另一個謝逸之,會笑會體貼自己的謝逸之,所以她願意接受他的邀請住在靖王府,願意毫不猶豫的儘自己所能幫他查出幕後主使之人,是不是在相處之中,她已經慢慢喜歡上了他?

但她卻面上仍是不肯承認,道:“你是惜花公子嘛,憐香惜玉的事情當然是你做最合適,你不送,難道讓那個喜怒不辨的財主和冷冰冰的將軍送嗎?”

“我只是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心。”沈三道。

顧無憂停下了腳步站定,回身對着沈三偏頭燦然一笑,白衣如霧,烏髮如瀑,笑容彷彿夜空中寂寞的煙火散落:“我知道。”哪怕沈三見慣天下衆多美人,也不敢直視這一刻光華陡放的顧無憂。

“沈三公子惜花之名天下皆知,御史大人家風嚴謹,尤爲痛恨你的行爲,我看你並非濫情之人,這樣做到底爲什麼?難道就沒有一個值得你一心一意對待的女子?”顧無憂岔開話題,沈三臉上泛起了空惘之色,他望着夜空某個遙遠的方向,冥色把他的影子映得無比孤單,他許久纔回答:“沒有,或許以前有過,不過時間太久,不記得了。”

直到把顧無憂送到靖王府門前,沈三方纔離開。顧無憂目送他離開後剛要敲門進去,卻又縮回了手,怕韓嘉已經先回來了,二人相見尷尬。

她不禁想起去蟲二閣赴宴之前,韓嘉對她說的話:“無憂,我從未帶過女子去赴他們的約。”那樣的溫柔的目光,就算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他眼中千轉百回的情意,她當然不是瞎子。一個多月來朝夕相處,談笑不避,就是因爲二人之間——起碼在顧無憂看來是無關兒女私情,朗如明月的,但如今自己對他已經有了點點心動,要如何坦然面對他呢?顧大小姐竟有點躊躇起來。

再聰明的女子,再靈動決斷的女子,只要遇到感情問題,一樣的患得患失。

正思量間,她忽覺周遭異動,淡淡道:“如此星辰如此夜,爲誰風露立中宵,閣下既然來了,爲何不現身?”

一個低沉的笑聲不絕,“顧小姐真是耳聰目明”。

夜色之下,房屋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來,非常普通的相貌,普通到可以湮沒在人羣中找不出來。

已是三更天,萬家燈火已熄,碧翠湖上的湖心亭裡卻還有兩個人影。

“那日我已經說過了,最好不要再見到你,不管你屬於哪一方的勢力。”顧無憂道。

那人道:“我並不屬於誰的勢力,只要能出得起我開的價碼我就幫誰辦事,出錢請人辦事,豈非天經地義?天機宮一向獨來獨往,不問世事,爲何顧小姐要趟這趟渾水?”

顧無憂道:“韓嘉是我的朋友,朋友有事,我不會坐視不理,這豈非也是天經地義的。況且——”

顧無憂眼神漸漸冷起來:“我曾經答應過韓嘉,再見到你,就抓你去見他。”

那人道:“論武功,我可能的確不是你的對手,上次你詐傷擒我,我沒有話說,兵不厭詐,但這次你還能這麼容易捉到我?行走江湖,可不僅僅是武功高強就行了,人的計謀有時可比武功有效多了。”

顧無憂冷笑道:“現在我就在你面前,看你有什麼詭計施展。”

那人笑了笑,他似乎也很喜歡笑。

他看着顧無憂,瞳孔竟已變爲深紫色,眸子裡慢慢的發出妖異的光芒,那幽幽的光彩彷彿要把人的魂魄吞噬進去:“你很累了,快點睡吧。”

顧無憂冷不防觸到他的眼神,神情就有些恍惚,意志也漸漸軟弱,幻景叢生,目迷五色,說話也不受自己控制,跟着道:“我很累了,我要睡了。”說罷,慢慢向一旁滑倒,那人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一覺醒來,顧無憂發現自己在一張柔軟的竹牀上,屋子四周極空曠通透,都是竹子搭建成,細聽有泠泠水聲,原來這簇屋子竟是在水中央搭建而成,屋樑欄杆上掛着許多極薄的紗帳,遠看着像落日煙霞迷散,近前一瞧,竟然是“冰夢綾”。連韓嘉貴爲皇子也只用它作衣裳,可見這織品稀少珍貴,而這裡的主人居然用大量“冰夢綾”做飄紗。

此地乃是不知名的一個湖域,四周離岸尚有一段距離,顧無憂暗暗計算了一下遠近,若在平時,施展輕功要上岸也不難,顧無憂傲然一笑,想用水圍住她?笑話。

可是,她方一提氣,就發現不妥:內力絲毫不能凝聚,四肢無力。

顧無憂不信,再次聚精會神,強行運功,不防驀地心臟突然受了重擊一般,像千百根針刺的疼,氣血翻騰,險些嘔出來。

顧無憂靜默了一會兒,順手拿起竹桌上的茶杯,邊喝邊考慮:自己的內力顯然已被禁制住,只有先潛水上了岸再逃出去。

身旁響起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彷彿洞悉她的心思:“沒有用的,就算你很會鳧水,上得了岸也逃不出這莊子的範圍,到處都是機關暗防,從來沒有人可以不經許可走出這裡。”

來人正是被顧無憂放走卻又用攝魂術把她困住的暗殺首領,仍是那張普通不過的臉。

顧無憂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我也無意開罪天機宮,是要顧姑娘乖乖的在這裡呆幾天,帶此間事了,我會送你回去。”

“那恐怕很困難”,顧無憂故意道:“你要知道,我師父這個人脾氣一向很古怪的,最恨人家欺負他的弟子,你不怕放我回去後帶人向你興師問罪?”

“天機宮謝逸之雖然可怕,但我若是這樣被你嚇到了,暗宗還如何在江湖立足?”

暗宗,江湖上最大的暗流組織,存在已多年了,和後來的天機宮南北相對,鬼魅神秘,蹤跡莫測,殺手第一人蕭淚血據說就是暗宗出身,暗宗的總堂至今沒有人知道,也從未有人知道暗宗的首領是誰,但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一點,只要能找到暗宗,出得起他們開出的價碼,暗宗就能替你殺任何人。

顧無憂沒想到這裡竟是暗宗的地盤,凝神看着他的臉道:“你並不是那晚我擒到的人,那人雖然和你一樣的相貌衣着,但他骨骼纖細,身帶幽香,分明是個女子,她雖然模仿你的聲音神態,但她的武功並不及你,我想你們倆用的都不是真面目。”

那人點點頭,道:“你很聰明,堂堂暗宗的宗主怎麼會輕易的讓你抓到。”

顧無憂正想說什麼,突然臉色蒼白,倒了下去。

那人驚疑不定,猶豫了片刻還是上前抓起她的手掌一看,竟全部泛起可怕的烏青色,是中毒的跡象。

顧無憂怒道:“你言而無信,在茶裡下毒,說什麼事畢送我離開,簡直是鬼話!”說着,嘴角流下一縷黑紅的血,點點滴在襟前白衫上,濺開怵目驚心的血花。

那人也不跟她多廢話,反手搭她脈搏,卻不料觸手肌膚柔膩冰涼,不禁微微一愣。

就是這一愣之間,說時遲那時快,顧無憂出手如電,手指如蘭花拂過他的臉龐,一張□□已被揭下來。

待看清眼前這人的臉,顧無憂如被雷擊,呆呆的看着他,手中的□□掉了也渾然不覺,恍然不知所處。

顧無憂背過身不再看他,自顧自拿出解藥服了下去,臉上顏色漸漸好轉。

只是心呢,被傷害的心是不是也有藥可以醫治?

這人正是當今昭帝第二子,靖王韓嘉。

除了皇族,誰能擁有那麼多進貢的冰夢綾隨意揮霍?

除了韓嘉,暗宗的宗主怎麼會關心顧無憂是否中毒?

此時,他的臉色比剛纔顧無憂中毒還要蒼白,他輕聲喚道:“無憂,聽我解釋。”

顧無憂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彷彿再多看他一眼都是多餘的,人影消失處,緋色的冰夢綾翻飛不已,空曠中傳來她淡極的話音:“遵守你的諾言,等事完之後讓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