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總是美好而短暫的,落花去後樹滿蔭,河岸邊山坡上青鬱郁的一片,不知名的鳥兒低低婉轉的叫着,像是在軟語商量着什麼。顧無憂閉着眼躺在草地上享受着午後的靜謐,她一手枕在腦後,手中捻着一支響鈴草,搖得草籽“簌簌”作響,柔軟的陽光撒在她的臉上,草間散落的野花芬芳燻人欲醉。
忽然,顧無憂感到一片陰涼,陽光好似被什麼擋住了,她一睜開眼就看到二三尺之地,碧草如茵,公子如玉,韓嘉正揹着手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本來午後的靜謐時光被人打斷,依着顧大小姐的脾氣應該是火冒三丈的,可是不知爲什麼,顧無憂對這個高貴英俊的年青人就是發不起火來,也許是因爲他冷漠起來像極了謝逸之的緣故?
顧大小姐故意板起臉:“擾人清夢,閣下找我何事?”
韓嘉一本正經道:“我不姓‘閣’,也不叫‘閣下’,兄臺莫非不記得我的名字?”
“那我也不叫‘兄臺’,我叫顧無憂”,顧無憂微笑着道。
在天機宮裡,彷彿每個人都感染了謝逸之的脾氣,永遠都是冷冷的,不會七情上面,沒有人會朗聲大笑,沒有人會氣急敗壞,也沒有人會傷心,彷彿一切生老病死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對於從曾經呆在嫏嬛仙島的謝逸之和衆女來說當然不算什麼,但是對於十七八歲的正當青春年少又激情滿懷的顧無憂來說,卻是大大的不妥,她需要同齡的朋友,一起沸騰燃燒一起馳馬激盪。也許顧無憂自己沒有感覺到,但她的確對這時而冰冷高貴,時而誠懇溫雅的靖王有了一絲好感,況且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靖王又的確是人中龍鳳,他也並不討厭她。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如此良辰,豈可獨對?”
“你若是來道謝的呢,不如請我喝酒好了,天香樓的‘玉堂春’不錯,不知何人可共飲?”顧無憂假裝嘆着氣,眼睛卻不時瞄向他揹着的手。
韓嘉看着顧無憂純淨清澈的笑容,雖然明知他是男子,但仍覺得一陣眩暈,這顧兄的眼神彷彿會釀酒,大大的圓圓的,時時蘊含着笑意。他心裡暗道驚奇:自己向來不近女色,今天反倒對眼前這男子有了心動的感覺,真是驚奇。
他穩了穩心神道:“妙哉,如此美景怎可無美酒相伴,但是我們不一定得去天香樓”說完,揹着的雙手像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摞子罈子酒,每壇的封泥紙上印着天香樓特製的戳印,韓嘉孩子氣的朝她眨了眨眼,顧無憂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一時間河岸上流動着笑聲,鳥鳴,風吹過,無比美妙……
天色漸暗,篝火燃起,夜蟲低鳴,酒香四溢。
顧無憂的酒量其實並不大,但她有一個習慣,越喝越氣勢如虹,越喝眼睛越發晶晶亮,簡直是一個標準的酒徒,有誰敢同這樣的人喝酒?
可惜她遇到的是靖王韓嘉。
京城四大公子:靖王善飲,萬杯不醉,能辨識天下佳釀;御史之子沈三公子惜花風流不羈,萬花叢中過,笑談風月間;海通錢莊大東家管如意精於算計,商路綿延不絕,三國之內有人煙處必有海通商徽;護國大將軍秦破舟已得少林掌門方丈無心大師真傳,一身內外氣功無可匹敵,一支紅纓銀槍可入萬軍如無人之地。
世人戲稱,京城四大公子,酒、色、財、氣佔全。
誰也想不到一個表面看起來高貴冷漠的斯文公子,喝起酒來卻一點都不斯文,就好像在倒白開水,她也沒想到。所以,她醉得比較快,頭有些暈,她索性躺在草地上,玉雕般的臉上沾染了淡淡緋紅,可一雙眼睛仍舊是亮晶晶的,濃密長長的睫毛在輕輕跳動,說不出的誘人。
韓嘉看着身旁微醺的顧無憂,心中異樣感覺又起,他簡直比什麼時候都難受,第一次有了感覺的對象居然是個男人!
醉眼朦朧之間,顧無憂彷彿看見那個本該在千里之外的波瀾不驚的人,灰袍飄蕩,長身玉立,立於眼前,笑容帶着罕見的溫暖,向她伸出手道:“無憂,無憂……”她心中驚喜,想要握住師父的手,卻發覺怎麼也夠不着,反而這個模糊的人影急速地向後退去,離她越來越遙遠,終於消失在濃霧中……
“嗆”地一聲,顧無憂驀地一驚,是刀兵相接的聲音!
她立即翻身坐起,暗暗運功防備,環顧四下,酒意頓時去了大半:只見韓嘉面沉如水,立於火旁,手中握着一柄不住顫動的軟劍,如同一泓秋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光芒,他腳邊落着一支斷成兩截的漆黑的箭,箭頭在微弱的火光下泛出磷磷的慘碧色,顯然是餵過毒。
突然間強勁的破空之聲颼颼響起,珠弩連發,這次不是一支,而是千百支箭雨連綿不斷地向二人鋪天蓋地的襲來,像黑暗中惡魔的獠牙!
韓嘉冷哼一聲,弓弦驟響時他已躍起揮劍橫掃,手中軟劍貫注了真氣,鋒利無匹,劍光如一匹銀練徐徐展開,寒光驚月,迫人眉睫,銀練所及之處箭陣就出現一個漏洞,箭紛紛斷爲兩截落於地上。
只是,對方精弓強弩,弓箭手一批一批的輪換,箭陣如果持續下去,只怕不被射傷,也被累死了,何況待到他真氣消耗的那一瞬,一支毒箭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旁邊還有一個不知狀況如何的顧無憂。
正思及身旁人,他忽然聽到一聲清叱,接着看到一條素紗裹着一道纖影橫空出世,恍如月宮仙人,蔽月驚沙,挾帶着驚天裂石之勢,裹着烈風塵土急速橫掃,恍若矯龍長嘯,二人周圍的氣流頓時一變,那些箭竟全數向相反的方向以無比的威力飛回!草叢樹叢暗處慘叫之聲不絕,有人影在倒下。
人亡,箭陣破,顧無憂自半空中徐徐飄落,站定,衣袂翻飛,面色清冷,不沾煙塵,她手腕微微一抖,素紗像有生命一般倏地飛回了她的袖中不見蹤跡。
韓嘉見狀心上一鬆,急切問道:“你沒事吧?”
顧無憂微笑着搖了搖頭,表示沒事。她的目光瞥見韓嘉身後,笑容突然凝結在臉上。韓嘉只覺身後一股鋒銳的氣流朝自己後心襲來,暗道不好,只可惜躲避已晚!顧無憂臉色大變卻反應奇快,彈指之間,一掌推開韓嘉,一支冷箭已無聲無息的插入她胸前。
這一招變化突起,猝不及防,顧無憂中箭似是吃痛,單膝跪倒在地,一手撐地,一手握着箭桿。
現在天色晏晚,韓嘉看不到顧無憂表情,想是毒箭藥力霸道,她只是垂首彎身,一聲不吭。
韓嘉見顧無憂爲救自己受傷中毒,情況難料,不由得心中震痛,驚怒交加,也顧不得察看顧無憂傷勢,他蘊含內力,厲聲朝發箭空曠處道:“把解藥拿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淡淡響起,只有短短五個字:“天、下、堪、輿、圖。”
話未完,一道淡煙般的影子射了出去,快速沒入發聲的那處草叢中,眨眼之間又掠回,淡煙身影站定,竟是先前中箭的顧無憂,這一下真是兔起鶻落,乾淨利落。她氣定神閒,胸前衣衫乾淨整齊,完全沒有中箭中毒的跡象,她輕輕一擡手,一個人順着跌倒在地,不能動彈,已被禁制住。
她用手撣了一下衣襟,慢悠悠道:“你性命在我們手上,如果還有一支箭飛過來,我保證你會死得很難看。”
她並沒有制住他的啞穴,這人雖被制,竟然還笑得出來,只聽他低沉的聲音道:“有幸見識天機宮絕學‘淡煙逐柳’身法和‘捉光纏雲手’,在下失手被擒乃是心服口服,只不過天機宮弟子向來獨來獨往,無正無邪,與朝廷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去,怎麼偏做了靖王府的走狗。”
顧無憂也不生氣,微微一笑:“你也算好眼力,能認出‘淡煙逐柳’和‘捉光纏雲手’的人倒是不多,只要你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我就放了你。”說罷,她纖指連彈,真氣到處,解了他部分穴道,但仍制住他運功提氣的大穴。
只見他站起來,單手在月影下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靜夜中響起了一陣簌簌的聲音,片刻之後又歸於平靜。
此時篝火早已熄滅,淡淡的月光投在他臉上,他的面容也普通得很,是那種扔到大街上人潮裡就湮沒了的長相,選這樣的人做暗殺首領,倒是很不顯眼。
這人性命尚在二人之手,竟也不害怕,反倒朝着顧無憂微微欠身,落落大方地致禮道:“這位小姐,我可以走了嗎?”
方纔顧無憂擒他之時,二人相隔甚近,這人精如狡狐,聞到她身上氣息已斷定她是女扮男裝,故意叫破她的身份。
顧無憂左手一捋鬢邊垂髮,嫣然一笑,索性將女兒之態盡顯:“你可以走了,制住的穴道一個時辰後自解,你最好祈禱我們不要再見。”
這人悠閒拱手道:“多謝不殺之恩,但恐怕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說完,施施然離去,不久消失在黑夜中。
在他二人對話之時,韓嘉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待那人走遠,方纔道:“看來我得去看看沈三了。”
顧無憂聽了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莫名其妙道:“御史沈怡墨之子沈惜花?你看他做什麼,相約共戲花叢麼?”
顧大小姐此話一出,韓嘉又差點被嗆到,搖頭苦笑道:“不是,沈三的小妹沈慧心精通醫術,我得去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了,居然一直把你當男人。”
京城某處密室,小屋內燈光明暗不定,屋內一個紫袍之人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
“堂堂暗宗,爲何失手?是不是我出的價碼太低?那個孽種爲何還沒有死?”紫袍之人問道,怨毒的語氣讓人不寒而慄。
“因爲有天機宮的人插手,我們才功虧一簣。”答話這人赫然是方纔被顧無憂放走的男子。
“天機宮向來不與朝廷之人有瓜葛,怎麼偏幫那個賤人母子?”
“可能只是湊巧,她擺明不想摻和進來,不然她不會當着韓嘉的面放我走。”
“如此最好,我再給你最後三個月時間,如果失敗,我們之間的交易就算了。”說完,燈滅,紫袍人已不見了,幽暗的屋內只剩那男子一人,他揹負的雙手緊緊一握,又慢慢鬆開……
王府內,靖王書房。
顧無憂恢復了白袍銀緞的女子裝束,披散着漆黑烏亮的長髮,明眸轉珠輝,一雙靈氣逼人的大眼睛仍舊是笑意盈盈。
她眼珠一轉道:“你已經看了我有些時候了,我臉上長了喇叭花麼?你爲什麼還不去看沈大夫?興許你眼睛真有問題了”
韓嘉道:“我在等你給我一個理由。”
“什麼理由?”
“爲何放那偷襲之人走?”
顧無憂收起嬉笑之色道:“因爲我怕惹麻煩。”
沒想到她那麼直接,韓嘉愣了下,隨即笑道:“對,本來與你也沒什麼關係,你還是別趟這趟渾水了,京城魚龍混雜,不是你這個小姑娘能摻和的。”
顧無憂不服氣道:“小姑娘?你的命還是小姑娘救的呢,這趟水能有多深啊,我偏要攪一攪,攪他個翻江倒海!”她似乎還覺得不解氣,索性跳下椅子衝到韓嘉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不就是個殺手嘛,下次再讓我遇上,我打斷他的腿交給你。”
韓嘉但笑不語,笑得不像個君子,倒像只狐狸。
顧無憂忽然發現自己掉進了個陷阱,她瞪着韓嘉:“你故意激我的對不對?”
韓嘉笑容可掬地問她:“我有沒有以武力權勢威脅你?”
“沒有。”
“我有沒有用美色金錢誘惑你?”
“好像也沒有。”
“你是不是自願幫我的?”
“這……”顧無憂語塞,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着韓嘉,把他看得渾身發毛。
“你看什麼?”
“我看錯你了,原以爲你是個溫文俊雅的君子,原來也會施詭計。”
韓嘉收斂起笑意,深深看着她,似乎要看到她心裡去:“我知道你不是個容易被激將的人,你故意上我的當,是想幫我,對嗎?”
顧無憂沒有回答他,只是問:“我們是朋友?”
“是的。”
“你還有疑問嗎?”
“沒有了。”
“你好像知道是誰找你的麻煩,他們頻頻想置你於死地究竟爲什麼?”顧無憂問。
韓嘉眼中有了淺淺的痛苦之色一閃而過,道:“悔不生在帝王家。”
“你確定對方的身份?”
韓嘉轉過身去,看着窗外的暮春景色,淡淡道:“昔年我父皇和兩位皇叔皆是皇子時,皇祖父曾說過‘得天下堪虞圖者立爲太子’,父皇並非皇后嫡出,他的母族也並非手握一方兵權的大員,若非有一年他無意中得到堪虞圖,是根本沒有機會競爭皇位的。
現在大皇叔早逝,近年來雖然三皇叔的羽翼已被削弱不少,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年皇后在世時曾將孃家勢力——鎮國威武大將軍秦氏兵力盡悉託付與他,不論是後宮還是朝堂都有他的勢力滲入,天下堪虞圖他是勢在必得,他的心不僅在晉國,而在整個天下。
父皇雖有心將秦氏連根拔起,斷了三皇叔的臂膀以絕後患,但奈何多有掣肘,燕、楚二國只待晉國發生內亂,駐邊守軍進京就伺機侵犯邊界,戰亂一起受苦的還是老百姓,所以朝堂之上還不想和他鬧翻,只好處處防範,以徐圖之。
我的母親瑩貴妃就是他們下毒,我初始並不知道,後來姜大夫告訴我,那不是病,是中毒。我就明白,三皇叔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動手了。父皇很擔心後宮之中有他的人暗中對母親不利,才秘密的把她送到靖王府來延醫治病。”
“他們那樣逼迫你,是因爲天下堪虞圖在你手中?”顧無憂好奇的問。
韓嘉負手回身定定的看着她,並不回答。
晚來的風吹拂起他的淡青的衣袖飄帶,吹起他鬢邊的垂髮,絲絲縷縷,眼神深邃幽深,彷彿在思考,這樣機密大事究竟能否對一個認識不過十來天的人講。
顧無憂立即反應過來,於她的身份來問這樣的朝廷秘辛,確實是大大的不妥。她心中又有點不甘,二人好歹也同陣對敵過。
世事總是這樣,當我們對某人付出真心真意時,總是希望某人可以投桃報李的完全的相信自己,但是我們又怎麼能要求別人一定要真心回報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爲難之處的。
想到這裡,顧無憂笑了笑道:“是我糊塗了……”
“不在我手上,這樣宣稱只是父皇的計謀罷了,聲東擊西,引開覬覦之人的注意力,真正的圖在他手裡。”韓嘉忽然打斷她。
韓嘉是完全信任她的,顧無憂臉有點發燒,她爲方纔的猜測感到一絲不好意思。
韓嘉深邃幽深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的神情像是冰河凍消,大地回春,他走到顧無憂跟前道:“無憂,你可願意……”話到嘴邊勇氣卻又像憑空消失了,他把百轉千繞的念頭又吞回了肚子裡,嘴上卻說成:“你真的肯幫我?”。
顧無憂何等聰明之人,察覺到了他欲言又止反覆之間的情緒異樣,料到了他原本要說的話,有點尷尬,但也只能裝作不知,退後了兩步,扯東拉西道:“這個……我說你這麼把這樣機密的事情告訴我呢,原來是真要拉我入夥啊!”
共謀大事並不等於投名入夥,可惜這兩件事在顧大小姐的眼中沒什麼分別。
看着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韓嘉知道,她現在還沒有準備接受自己的心意,但也不想自己難堪,才故意這樣說話。這樣美好的女子近在眼前卻不能執子之手,心裡不禁一黯,情意只好暫且放下,他還是謙謙君子,顧無憂並沒有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