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都城,汴京,物華天寶,商集稠密,華棟巍巍,街道寬闊,□□氣象萬千,這裡是各個學派的鴻儒的著書宣講之所,是所有才子嚮往的地方.
還有,汴京的美酒是晉國品種最全的,這裡的漂亮女人比晉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多.
如果你是男人,你想不想來?
當然,女人也很喜歡汴京,這裡有一門生意比別處都好做。
現在,顧大小姐一身男裝,隨隨便便穿了件淡藍色的袍子,隨隨便便綰了個英雄髻子,隨隨便便的坐在汴京最繁華最中心的天香樓的二樓,靠着臨街的欄杆喝着天香樓老闆秘製的“玉堂春”,色若碧桃,輕淺可愛。
她貌似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羣,心中卻想着臨出宮時謝逸之的話:“摘星山莊莊主顧如竹是你二叔,你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你我的母親卻是孿生姐妹,我父雖尚在人間,卻比隔了大海還要遠,我不知道你爲何一意追尋他們的消息,我只知就算是親人之間也講緣分的,如果一直未曾見面,又何必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這個親人的消息雖然謝逸之說得輕輕鬆鬆,卻在顧無憂心裡蕩起了不小的漣漪。
顧無憂自小跟在謝逸之身邊,早已習慣了他與生俱來的涼薄淡泊,現在已經把自己的身世和嫏嬛福地的淵源弄清,風華絕代的孃親小姨和孤苦傷心的爹既然都已選擇離開人世,還是師父說的有道理,既然沒有那個緣分,何必強求,也未曾追問尚在人間的姨父的下落。何況現在有師父,還多了一個哥哥……顧大小姐不禁嘴角彎彎翹起,抖動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如同蝴蝶立於花上。
樓下響起了一陣嘈雜聲,顧無憂扶欄望去,只見剛纔還擁擠的人潮急急的朝兩邊分開, 一陣“噠噠”的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道青影從街中間疾馳而來,近了看原來是一匹青驄馬奔來,神駿無比,馬上的男子一掠而過,還未看清他的長相,街上已像熱油鍋裡倒了水炸得沸反盈天,婦女一把把孩子攏到自己懷裡,小攤販閃避不及紛紛被掀到兩旁,香燭、荷包、酥梨、紙筆、綢緞撒了滿地。
顧無憂忖道:天子腳下,竟還有人敢馳馬狂奔,驚擾民衆?
那騎士一勒馬繮,馬倒着實神駿,嘶叫着生生停在了天香樓下,一個年輕男子翻身下馬,身手矯健,他眉飛入鬢,烏黑的髮髻梳得一絲不亂,兩縷烏髮從耳旁垂到雙肩,飄揚之間隱然玉樹臨風,隻身立在喧囂的人潮中更顯得不怒自威,卓爾不羣,只不過那神情雖高貴卻也極傲,冷冰冰不易接近。
顧無憂注意到他頭上所戴的玉冠不僅僅是價值千金雕工精細,那身華服赫然是“冰夢綾”製成。
冰夢綾,滁州織戶大家——天梭府齊聚千人費時三年也不過產出一匹而已,如冰似夢,觸手似冰,柔軟如夢,顏色也只有雲霧白、煙水青、緋玉紅而已,其中又以煙水青最難織成,人若穿着它做成的衣裳,從遠處觀之如四月間的朦朧楊柳煙雨籠着人。這“冰夢綾”極其量少珍貴且織法耗費巨大,是衆多達官貴人世家淑女爭相追逐之物,但除了上貢之外很少有流入民間的,看來這男子非富即貴。
不過這男子的臉色看起來卻比身上的煙水青還要青,他冷聲對天香樓的掌櫃道:“讓這樓裡所有人全部出去,一炷香之後若然還有一個人留下,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再在京城做生意了!” Www▪t tkan▪¢ 〇
掌櫃的正爲難着說:“公子,這不好辦……”
“啪”的一聲,一個銀色暗紋包袱重重的落在他面前的櫃檯上,掌櫃的扒拉開一看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連聲道“謝謝公子,謝謝公子,小的馬上就去!”旁人只見到金光四溢彷彿是黃白之物,不禁咂舌,就這個包袱裡的金錠應該可以開三家天香樓了。
掌櫃的不愧是在京城混跡多年生意人,不一會兒就把所有的客人都連拉帶哄的勸走了,除了欄杆旁的一位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袍子的公子,他的眼睛大大圓圓的,彷彿常常帶着盎然笑意,如春風拂水。
但是再好看的春風拂水也比不上五百兩黃金好看,掌櫃的正要開口,顧無憂擡手示意他停下,背對着立在二樓樓梯口的冰夢綾男子笑道:“兄臺好大的手筆,區區五百金就買了個清靜,不過在下也喜歡清靜。”說完一揚手,一個小巧的圓盒子在空中緩慢的平平的如同有隻手扶着一般,飛到了那男子面前的桌上。
顧無憂露了這手漂亮的詭異的上乘心法,那男子的臉色已經比剛纔又難看了一層,他臉上已是烏雲密佈道:“閣下雖然身懷絕技,但天子腳下,切勿放肆。”
顧無憂不理他,背對着邊斟酒邊道:“這盒子裡有鮫人淚十二粒,毫無瑕疵,一般大小,一顆已經價值連城,應不低於這位公子的五百金吧,掌櫃的。”
顧無憂從小跟隨謝逸之生活,見慣天下奇珍異寶,但對吃穿用度向來要求簡單,且十分鄙夷糟蹋人力物力爲自己享受且以財勢壓人的人,恰逢逛到京城正愁無所事事,現在竟是打定主意要與這男子槓上了,一出手就是上古罕見的“鮫人淚”夜明珠。
鮫人生性多疑狡猾,不易捕捉,且待到鮫人垂淚凝結成珠是百年難逢,而顧無憂一下子甩了十二顆大小相同的鮫人淚在他面前,難怪這男子臉色越發不好看了。
這男子正要發作,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靖王爺,爲何還有人在這裡?”這被稱爲靖王爺的男子臉色一變:“先生,怠慢了,請勿介懷,小王正請此人離開,確保先生清靜。”這氣宇軒昂,容貌不凡的年青男子竟是京城第一公子——靖王韓嘉,字明宣,當今皇上第二子。
空蕩蕩的大堂之內多了一箇中年灰衫文士,儒雅清癯,美髯當胸,誰也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麼上來的,他一來,顧無憂頓時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回過頭去看他。誰料,那沉穩內蘊的中年文士無意間看了一眼顧無憂,卻頓時如遭雷擊:“像!真像!是她……”他拋開了那王爺匆匆掠到顧無憂跟前仔細看了看,失望搖頭道:“不是,你不是她。”又問她:“請問公子姓名?”
“在下吳優,口天吳,人尤優。”
“你不姓謝?”
顧無憂聞言一愣,遂笑了笑道:“我不姓謝。”
中年文士負手悵然道:“也是,嫏嬛謝氏,風華絕代,素紗飄渺,鸞鈴清響,本就是一個神話,你又如何見過。”
顧無憂曼聲吟道:“美髯灰衫姜斷情,一帖碧箋退閻王”的姜大師?
中年文士眼光一掠:“你如何識得我?”
顧無憂微微一笑道:“你身上的藥香裡混有‘冷香髓’的味道,這味藥因製法奇特,世間難尋,普天之下不會超過三錢,乃是學醫之人所求至寶,據我所知,除了天機宮外,也只有你有了,這是你的一位故人相贈,我說的可對?”
那姜斷情眼裡再次燃起了光芒:“你怎麼知道的?”
等待一旁的靖王似乎很着急,上前一步勸道:“姜先生,可否先移步到內室容我詳述病人的情況?”
姜斷情正問在緊要關頭,不防被人打斷,他怫然道:“我說話從沒有人可以打斷,人我不治了,你另請高明吧。”拂袖不理這王爺,殷切的等待顧無憂的回答。姜斷情醫術冠絕天下但性情孤傲古怪,如果一不高興,就算你頃刻死在他老人家面前他也不會醫治,所以世人贈他個“斷情先生”的稱號,暗諷其不近人情。靖王一時情急沒想到犯了他的忌諱。
靖王俊面微怔,他所受的教養告訴他不能以勢逼迫他人,正彷徨無助。顧無憂見他醫人心切,也不再捉弄他了,遂出聲幫他道:“姜先生,你還是先幫這位王爺醫治病人吧。”
靖王見顧無憂肯出聲幫自己,也忘了這事其實是顧無憂惹出來的,只覺得絕望之時有人肯助言,不由得心下暗暗感激,但面上絕不流露出來。
姜斷情冷哼一聲,並不答言。
顧無憂見狀,嘆了一口氣,心知解鈴還需繫鈴人,索性幫人幫到底:“姜先生,你若治好了他的病人,我就告訴你所想知道的事情,如何?”
姜斷情聞言一笑:“治病小事耳,公子可否與我一起同去靖王府,待在下事完之後解我疑惑?”姜斷情是學醫之人,初聞到顧無憂氣息已覺懷疑,後聽她發聲舉止神態已斷定她是女子,所以故意把“公子”兩字咬得很重,靖王卻心有所憂,並未注意。
顧無憂心下知道他已識破,她也無心裝作男子,只爲了行走方便,當下也不多論,笑着點了點頭。
靖王府自有王府氣象,守備森嚴,重門迭戶。顧無憂同姜斷情不知隨着靖王爺穿過了幾重門戶,轉過了幾道迴廊照壁,總算到了後邊女眷居住的一處院落,“吱呀”門開了,屋內不知道焚的什麼香,非檀非麝,隱霧繚繞。朱漆大牀上珠帳重重躺着一人,似是女人。靖王爺默然立於旁邊,顧無憂好奇的看過去,是一箇中年貴婦,容貌秀麗,雖在病中也並未失禮,仍是珠翠滿頭,保養得極好的臉上有着沉重的疲憊,似被這病折磨了有些日子了,非常憔悴。
姜斷情觀了下她的氣色,又切了許久的脈,放手拈鬚彷彿有點疑惑道:“怎麼竟是這樣?”靖王爺急切道:“姜先生,您看此病……?”
姜斷情道:“此病倒不是很難醫治,不過……你且隨我來。”說罷,徑直出了屋子,靖王爺尾隨出去,顧無憂知道他們要講的事必是重要,自己免得惹麻煩也不去聽,只是東瞧瞧西望望。
半晌,他倆轉回,姜斷情在早已準備好的碧箋上揮筆寫下了幾行字,交給靖王爺道:“藥方和服藥方法已在上面,兩日內必有起色,半月可痊癒。”靖王爺展顏一笑,猶如雲開月朗般明朗,道:“有勞姜先生了,請到一葦齋休息。”
一葦齋本是靜修之所,院內很少人來,姜斷情悠閒道:“你可看到我剛纔開的藥方?”
顧無憂嫣然一笑道:“那不是治病的藥方。”
“不是藥方難道是鬼畫符?”
“藥方是治病的,但那位夫人並沒有病。”
“哦?”姜斷情有了點興趣。
“那是個驅毒的方子,那位夫人表面上症狀好似身體虛弱經年積疾,實是被人下毒。而這種毒我恰好認得,叫‘纏綿’,纏入骨髓,久病不起,四肢經脈暗沉無力,氣血漸衰致死。”
姜斷情不接,聽顧無憂講下去。
“而這個解毒的方子在《濟生集》裡有記載。”
姜斷情眼神大熾:“你剛纔說你不姓謝?”
顧無憂無奈的看着他道:“姜先生,我知道那‘冷香髓’是她贈與你的,包括《濟生集》,但是她早已離世,你若真感念故人,不防多醫治世人替她積福,至於我是否姓謝,難道真的那麼重要麼?”
姜斷情沒有回答,望着遠處的夕陽長嘆一聲,道:“我走了,公子保重。”說完竟頭也不回徑直走了,夕陽拉長了他的背影,落寞無比。
姜斷情這一走,得是走得乾脆,卻留下了一個難題給靖王。
碧箋藥方上的一味藥——冷香髓,他並沒有留下,或者說根本沒有帶來,纏綿是奇毒,除了冷香髓之外無可解者,下毒之人似乎料定他們不可能找到冷香髓。
可是,這世上的因緣就是這麼神奇,也許靖王貿貿然跑到天機宮也未必能求到藥,姜斷情不會再買他的賬,但冥冥之中偏叫他遇到了顧大小姐,且偏生顧大小姐是一個既愛管閒事又經不起人家懇求的心軟之人。
所以顧大小姐面對着認識還不到三個時辰的靖王在苦笑,她發現自己主動的接下了一個燙手山芋。
靖王其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氣質高貴的英俊男子,現在這個美男子正用他清澈的雙瞳相當誠懇的看着顧無憂道:“吳公子,我知道你和姜先生頗有淵源,家母之病已經拖不起了,我懇請你幫我找到冷香髓,只要能救她,我願意答應你任何要求。”
人非聖賢,顧大小姐不僅不是聖賢,簡直就是非常容易被美色所迷惑之人,她看着對面俊美無儔又略帶冷清的靖王的臉,忽然發現他長得有點像謝逸之。
謝逸之悠然閒適,有林下隱士之風,內外混如玉雕,讓人一見之下爲他氣勢所迫反而忽視了他的面容,顧無憂心裡小小的難過了一下,出來浪跡這麼久,師父不知道有沒有惦記自己?難道他真打算永遠逃避自己麼?
那種熟悉的感覺久久沒有散去,恍惚之中看到靖王的手在面前揮動,她才醒過神來,想起了謝逸之,她一直故意忘卻躲避的心卻慢慢的有了知覺,鈍痛起來,她沉吟道:“方纔給你的那個圓盒子呢。”
靖王思及方纔二人在天香樓裡的爭執,不覺好笑,他歉意道:“方纔是我憂心母親的病,對你無禮了,那麼珍貴的東西你還是不要輕易就拋給別人了。”說着,自懷中取出一物,正是那裝着鮫人淚的圓盒。
“七竅玲瓏轉心盒,本是我家的信物”,顧無憂淡淡道:“這個盒子只有用我這個方法才能打開,別人撿去了也沒有用,如果被我家僕發現持有者並非我們家的人,只怕會有小小的麻煩。”她沒有說是什麼麻煩,但天機宮弟子一向正邪難辨,爲這個小小的信物殺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這一點,靖王是很久以後才知道。
顧無憂用手指在圓盒邊緣某處輕輕一撥,盒子的蓋子彈開來,竟有六七層之多,從各個角度打開,像一簇盛開的蓮花,精緻無比,顧無憂小心翼翼從其中一層拈出指甲大小一塊色澤殷紅的膏狀的東西遞給靖王道:“這個就足夠給你母親醫病,量多反受其害。”
靖王心生感激,伸手接過,俊美的臉上烏雲盡散,沒想到顧無憂就把冷香髓帶在身上,他也來不及細想爲何這年青人會隨身攜帶這種天下難尋的奇藥。
顧無憂發現他和謝逸之其實並不像,至少謝逸之從來不會這樣笑得開懷,恍如秋日晴空,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能令他真正高興。
此間事了,顧無憂收起盒子漫步走出院門,忽然她回過頭燦然一笑道:“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卻連你的名字還不知道呢。”夕陽晚照,漫天彩霞,竟抵不上這人回首一笑的神情,那一笑一言的姿態當真風華瀟灑,姿態飄逸。
靖王竟看得有些癡了,他道:“那你可記好了,我的名字叫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