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無憂

天祐八年,江湖上傳出一件咄咄怪事和一件天大喜事:神秘失蹤多時的江南顧家二公子顧如竹不僅重返顧家執掌摘星山莊,而且一改風流本性,迎娶他的表妹——江南一支梅徐馨然。因同姓同祠通婚大有不便,且也不爲禮法所容,所以顧三小姐正式祭廟拜祖,回覆了本來的姓氏,徐氏。

顧家,摘星山莊,問月堂。

輕風吹拂起層層幕簾,深深庭院,夕照柔柔,謝逸之靜靜的站在堂前負手等候,他已經有很久沒有等過人了,除了那次離開嫏嬛島,他等了很久,有四五年吧,期待他所等待的人將他和母親接走,去過普通的平凡的三口之家的生活,卻不料等來的是永恆的分離,母親風姨和自己是天人相隔,那個陌生的父親卻和自己隔了一道宮牆,侯門深似海,宮牆羈飛鳥,這個高貴清華的少年深如黒潭的雙眸內竟有一絲憂痛一閃而過?

謝逸之身後響起了穩且輕的腳步聲,還有一個輕且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已經知道其中一人必是顧如竹。

顧如竹道:“我將她帶來了。”

謝逸之緩緩側身、回頭。

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天,顧無憂仍然記得初見謝逸之時的情景:穿堂而入的夕照淡淡的撒在謝逸之的身上,將他的白衣染成淺淺的暉黃,猶如傳說中的神祗,他慢慢的回過頭,微微側着身子偏頭看着她,背後的淡淡的光芒隨着他的動作變幻着明暗,把小小的顧無憂看得呆掉了。

也許命運的齒輪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轉動了,後來顧無憂無不憂傷的想。

謝逸之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她只有三歲,形容尚小,長得也許並不十分像風姨,因爲她沒有風姨那種倦淡漂泊的氣質,但謝氏一族那種世世代代遺傳的天賜風華,是怎麼也掩蓋不了的,她彷彿一塊上好的美玉待雕。

謝逸之忽然向呆呆看着他的顧無憂伸出了右手,顧無憂如同被催眠一般,身不由己的走過去把小手放在謝逸之的手裡。謝逸之蹲下身牽起她的手帶到身邊仔細打量了她,道:“你是顧無憂?以後,你就是天機宮的人了,我是你的師父——謝逸之。”

天祐八年秋,顧無憂入天機宮,拜謝逸之爲師。

天祐八年冬,當今高祖龍體違和,傳皇位於太子睿,是爲昭帝,昭帝登基之日遂改年號爲元徽。

元徽十四年春,晉國大治,儼然三國之首,隱隱有一統天下之意。

天機宮,宮內如春,花海浩蕩,遠處的青山銜着綠水,溪水叮噹淙淙,燕子不時從半空剪尾抄過,楊柳堆煙,掩映着白石砌成的小巧彩虹拱橋,那橋架在如綠的溪水上彷彿一彎婉約的詩。

宮牆高聳,光滑得連只蒼蠅也站不住,一個身着白色寬袍的少女正在望“牆”興嘆,她的長髮披散,只在腦後綰了一個隨隨便便的圓髻,束着一條泛着光澤的銀緞,銀緞兩端混入髮絲隱約可見,她的眼睛彷彿常常含着笑意。她搖了搖頭,從身後一揚手,拋出一條素紗,只聽得“嗤”的一聲,素紗的一端已纏住了宮牆邊的大樹枝幹上,她扯了扯,覺得很滿意,一拉素紗,人已經借力輕飄飄的升了上去,像一朵冉冉的白雲浮到了宮牆上……

“下去。”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在宮牆上方突然響起。

白袍少女聞言突的一驚,內息一岔,真氣頓時散了,只來得及“噯喲”一聲已經掉了下去,虧得她機靈,手中素紗並未鬆開,她正暗自得意,又聽到“嗤”的一聲,空中一道肉眼不可察覺的凌厲劍氣劃過,那條素紗竟從中間生生斷爲兩截!

她心中雖微嗔卻也不願服輸,凝神提氣縱身,寬大的袖子和衣袂在空中凌風翻飛,從一個奇異的角度揮臂振力、翻身迴旋,素紗飄忽迷人眼之間,她已經如同一片花瓣輕輕落到地上,全無響聲,連身畔的淺綠牡丹都沒有顫動,輕功竟不亞於當世任何一位高手。

“師父,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她輕輕笑的起來,眼睛如同一泓春水,滿園的千姿萬色的牡丹頓時低下了頭。

謝逸之已“飄”落到了地上,揮手拂袖之間,不帶絲毫煙火之氣,隱隱有出塵之姿,他看着白袍少女平靜道:“無憂,今年已經是第四次了,你不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了?”

“記得啊,怎麼不記得,你說再偷偷翻牆出宮就幽禁我三個月嘛!”

“究竟是我說話從來不算數,還是你的膽子太大?”

顧無憂竟很是隨分從時,老老實實的承認:“師父,我錯了,你罰我吧,不過——”

顧無憂狡黠的一笑:“不過,罰過了,我還是要找機會溜出去的,我不信每次運氣都這麼差。”

謝逸之不再理會她,緩步朝牡丹叢中走去。

顧無憂一愣,這不像師父平時作風,她緊緊跟了上去湊在他身旁,邊看謝逸之臉色邊小心翼翼的說:“師父你生氣啦?”

牡丹叢深處,清香撲鼻,萬紫千紅鋪天蓋地的涌來像要把人淹沒。謝逸之走到一個圓石桌旁坐了下來,示意顧無憂也坐下,然後道:“你很想出去遊歷麼?”

“當然想啦,十四年了,自從三歲的時候從摘星山莊來到天機宮就只在這山的周圍晃盪,到底外面的江湖是怎麼樣多姿多彩我都還沒有見識過呢,師父——”她有所求的時候常常以情動人,柔聲喚他“師父”。

謝逸之以手支頤,瞅着園中漫天的牡丹花在風中搖動,悠悠道:“對,十四年,天機宮但凡有牆的地方你都翻過,但凡有水的地方你都泅過,加上今天這次總共偷跑過七十二次,但無一次成功。”

顧大小姐竟然罕見的有了一絲不好意思:“師父當真是神仙啊,每次都在最後關頭把我攔截住了。”

謝逸之懶懶道:“真那麼想出去看看?”

顧無憂認真起來:“是的,況且師父你答應過我,長大之後會讓我去探望我的親人的,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他們是誰,在哪裡了。”

謝逸之似乎觸動了什麼,沉默了會兒道:“相見不如不見。”

顧無憂覺得很納悶,今天師父的態度怪怪的,既沒有懲罰自己,也沒有逼自己練功,但這樣怪怪的師父讓她覺得心不安,正躊躇間——

謝逸之似乎倦了,揮揮手道:“你去吧,你和我不一樣,不是屬於這裡的”。說罷,優雅起身走出了花園。

顧無憂怔怔的看着他離去的身影,長身玉立,映着花影,如明月清輝一般淡然,她的心裡忽然有了種異樣的感覺,本來多年願望得以達成,她應該很高興,高興得跳起來纔對,可是爲什麼心裡卻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麼似的?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年月?爲了引起喜歡的人的注意而故意惹惱他(她),只不過爲了他(她)把目光投放到你身上,所以頑劣的孩子總是惹得父母照拂,懷春的少女脾氣總是要比其他人古怪一點。

遠處傳來謝逸之的聲音:“叫明雅給你準備一下,明天就下山。”

顧大小姐臉色蒼白,一改方纔的活潑狡黠,難得的呈現出安靜的神色,她慢慢的走到謝逸之方纔坐過的石凳旁,伸手從石凳上拈起了一片不知何時落下的柔軟的花瓣,細細摩挲着,彷彿在摩挲情人的臉龐,晚來的春風吹拂起她烏黑如瀑的髮絲,有幾縷沾到了臉上、脣邊,她也渾然不覺,落花之中,佳人獨立,若有所思,連溪水彷彿也悄悄的變得幽咽起來。

流雲居內靜悄悄的,顧無憂輕手輕腳的推門而入,屋內空無一人,白色大理石桌上一琴一爐一卷,極之索落簡單,她拿起案上的玉水箋正想看看寫的什麼,冷不防聽到謝逸之的聲音:“你做什麼?”

顧無憂回頭一看,謝逸之正站在門口,目光清亮,似乎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她心中一緊,手中一鬆,紙箋飄落地上“師父……”

謝逸之道:“明天就要下山,你不好好休息,鬼鬼祟祟溜進我書房做什麼?”

顧無憂一時找不到理由,勉強笑道:“我……明天就要走了,來和師父告別。”

謝逸之道:“好,我已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顧無憂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嘻嘻哈哈的自說自話,也沒有聽他的命令立即就走人,她倔強的立在案前,像一支遺世而獨立的白荷。

謝逸之直覺的感覺到她馬上要講的那番話,有可能是一個驚雷,有可能把二人炸得萬劫不復,而面對這樣沉默倔強的顧無憂,謝逸之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有點不安,這分明不是他所熟悉的徒弟,那個拉着他衣角嬌嗔裝傻的徒弟,那個被他責罰也沒心沒肺的徒弟。

“師父——”顧無憂似乎下了決心,眼睛一眨一眨,異常的明亮,一如天上的流星。

“師父,我很喜歡……”

“你下去吧。”謝逸之快速的打斷了顧無憂的話。

“師父……”顧無憂一急,衝到謝逸之面前,二人只隔尺許,顧無憂秀髮飛揚,輪廓柔美的下頜就近在眼前,謝逸之分明能聞到她身上素白袖衿散發出的淡淡幽香,好像有什麼東西失去了控制,不禁心煩意亂,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難道沒有聽到我的話?出去。”

顧無憂沉默一會兒,突然梨渦深深一陷,臉上浮現出謝逸之所熟悉的笑容,她嘻嘻哈哈道:“師父,和你開玩笑呢,你看你多嚴肅啊。”說完,她一溜煙兒跑出了流雲居,輕盈的裙裾在門口一閃人已經不見了,寬闊的廊道上只留下她銀鈴一般的笑聲。但心細如髮的謝逸之卻驀地發現——光滑的廊道上,順着顧無憂離去的方向竟撒下了一串水珠兒,點點滴滴,灼如火炭烙在了他心裡。

謝逸之看着顧無憂走遠方纔進屋撿起地上散落的玉水箋,順手丟進了博山爐內,火光一騰,不一會兒已化作一縷青煙,其中一張寫着顧無憂沒來得及看到的一行字:亂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