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宮,流雲居,時正仲秋,庭院影深,只見淡月疏桐,素燭殘花,闌珊落盡。純白大理石砌成的屋子,薄如蟬翼的羽紗爲簾幕,連一應起居座榻茶几書案都是白色,無多餘奢華裝飾,顯得莊嚴而純潔。
屋中的白色大理石桌子上擱着一個黛青色的粗陶圓肚瓶,瓶中密密壓壓的桂子發出馥郁的香味,白衣侍女斂袖靜候。
這屋子的主人是一名約十數歲的眸正神清的年輕公子,他的手和白玉一樣的白,他的聲音聽起來簡直比溫潤的春風還要舒暢,他的臉說不出的驚豔卻略顯蒼白,正在案前仔細看着手中書簡,
那簡上寫着:“延州顧家,公子如蘭,四年前邂逅一封姓女子,逾一年此女獨闖顧家,遂失蹤,不久公子歿,遺一女嬰,下落不明。”
延州顧家,江南武林豪族,世代名門,家風嚴謹,人物雋逸雅緻,世人皆以百年前的慕容、南宮世家相提並論。長公子名如蘭,風姿絕世惜幼時身患重疾,不能習武。二公子如竹,風流瀟灑,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從顧家絕學中獨闢蹊徑演化出摘星問月三十六式劍法飄逸出塵,爲當世武林年青一輩中的翹楚,顧家遂以摘星爲名建立摘星山莊以爲榮耀。三小姐如梅乃顧夫人徐氏親侄女改姓過繼,豔冠江南,最喜梅花,士子俠客戲贈其“江南一支梅”的美稱。
謝逸之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書簡,若有所思道:“三年了,天機宮格局已穩,諸事已了,風姨囑託的事情該辦了。”
“明雅,給我準備一下,明天去延州。”
延州,問心小築,池邊小亭檐角上的露水一點一滴綿綿落下,池中落葉漂浮,秋景蕭瑟,溪水邊大石上坐着一個神情呆滯的女子,藕色衣裳似乎已經很舊了,但料子卻很精緻高貴,袖口隱約繡有纏枝梅花,依稀也是姿容秀麗之人,卻不知怎的眉間一股抑鬱的憂怨。她呆呆的坐在哪裡,凝望溪水,眼神迷茫,像在永恆的等待什麼。
“問心小築,問誰的心?是顧三小姐的?還是二公子的?”
這女子聞言身形一震,站起身來怒喝:“是何人?敢闖摘星山莊。”
她手捏劍訣回身一看,卻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年輕公子立在青竹之下,他的氣質竟使得身旁的翠竹也失了顏色。
她看清謝逸之的那瞬間有一絲失神,幽怨的眼睛中竟罕見的泛起了一絲溫柔,喃喃自語道:“我來的那年,他也像你一般只有十來歲立在竹下,喚着我的名字‘如梅,如梅’……”忽然神色一變,持劍指着來人厲聲道:“你是誰,敢在這裡放肆!”
原來這憔悴而無生氣的女子竟是豔冠江南的顧如梅。
謝逸之悠然道:“我是誰顧三小姐不必追問,但我能幫你找到你日夜思念之人。”
顧如梅神情激動,持劍的手也顫動起來,道:“真的?你真的知道他……”
她突然擲了劍,掩面痛哭,哽咽道:“不可能,他死了,我親眼看到的,他早已身受重傷,又爲那女人擋了一劍,那血……那麼多的血淌了一地……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謝逸之靜靜的看着她,等她漸漸平息纔開口道:“顧三小姐,我敢肯定顧二公子尚在人世,我也有把握幫你找到他,但請你把當年的事情的始末告訴我,我才能幫你。”他的聲音像是有一種魔力,能安撫任何一顆焦躁不安的心,讓聽到的人不由自主的對他產生親切感。
顧如梅彷彿也受到這種聲音的蠱惑,心情平靜下來,問道:“你是誰?你有何目的?擅闖摘星山莊不怕被顧家的人發現嗎?”
謝逸之微微一笑,溫潤如玉:“此處距離大門有二里路之遙,有迴廊十三處,房屋一百六十五所,小樹林三處,每個院落都有一名暗衛,每個重要的門口都有二人巡邏把守,不多不少總共二百七十九人,但現在就是用鑼在他們耳邊去敲也吵不醒了。”
“至於我,我是天機宮宮主。”
“我是來幫你找顧如竹的,順便替一位故人來拜訪他。”
顧如梅聽到“顧如竹”三個字,臉上現出一種甜蜜的神色,她神思飛馳,陷入當年的回憶之中……
“我很小的時候被姑母接到顧家,那時二哥才十多歲,已經悟出摘星問月三十六式,姑父將這莊子改作‘摘星山莊’,大哥體弱積病倒是不常見到,二哥卻已經在江湖上闖蕩出名聲了,他一直對我很好,後來姑父準備將顧家的族長之位交給他,也準備爲我們完婚……”
這本來是一個謹然有序的家族,一切都在按常理進行着,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顧三小姐現在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了,可惜世事常常不按人預想的那樣發展。
“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忽然跟我說他還不想成親,不想那麼早被家族的擔子束縛,他想過的是無拘無束的江湖浪遊生活,可笑那時我居然相信了他,哪裡知道……”顧如梅秀麗的臉上有了一股幽恨之色,“原來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子。”
“我那時並不知情,依舊在莊裡傻傻的等,等他心定了,等他厭倦了江湖風霜回來跟我成親……接下來的一年他回莊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彷彿覺得他變了,終於有一天他回來了,看上去似乎很憔悴,跟我說他要解除婚約,說以前並不是喜歡我,只當我是妹妹,現在他有了真正心愛的女子,要伴隨她遠離俗世,再也不回來了。
我聽了猶如晴天霹靂,自是不允,到姑父姑母哪裡哭訴,對他們說二哥要丟下顧家和那女子遠走高飛,姑父氣得不得了,狠狠用家法處置了他,他倒是一聲不吭也不運功抵擋,哪怕身受重責也是鐵了心要走……我若知道第二天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是絕不會讓姑父處罰他的,他也不會因爲重傷還奮力護衛那女子而生死不測……
那天,那女子獨闖摘星山莊,我還記得,她真的是極美,極美,她的聲音那麼的好聽,難怪二哥會爲她着魔,我從未見過女子可以有那樣的風姿,一人一劍,白衣長髮,像仙子一般從半空御紗飄然而落。
她說是來要回孩子的,卻被姑父叱責是不知禮儀廉恥,傷風敗俗,我姑父原本也只想讓她知難而退,卻不知牽扯到什麼家傳秘捲動起手來,她被姑父和請來的武當峨眉等幾位高手所傷,我聽說那女子武功本來是極高的,卻爲了用真元給大哥治病續命耗損了幾乎所有功力,否則那幾位伯伯加上我姑父聯手都不敵她……那女子處境極險之時二哥從幽禁的屋子裡衝出來爲她擋了一劍,我當時就暈了過去。
後來的事情我是隱隱約約聽下人說的,那女子本來是和大哥先認識的,還有了孩子,可是不知爲何二哥着了魔一樣喜歡上了她,還要將那族長才能擁有的什麼家傳秘卷贈與她,姑父自是震怒……大哥的病本來就時好時壞,那事之後再也沒有笑過,病情急轉直下,終究是去了,自那天后我再也沒見過二哥,姑父說他爲那女子擋劍,傷及心肺,早已不在人世了。”
顧如梅斷斷續續說完這個故事,已是黃昏時分了,天色向晚,落霞漸息,暮色將二人的身影暈染成了昏黃,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謝逸之不知是爲了這段悲傷的往事還是爲了眼前暮秋的晚景所動容,他望着天邊夕陽消失的方向對顧如梅道:“你看那邊,能看到什麼?”
顧如梅道:“暮鴉斜陽,殘景晚照。”
謝逸之道:“你現在心灰意冷,當然只看得到暮色沉沉,雲消雲散這等虛無的幻境,而我卻看到遠處稻田金黃,果樹累累,農夫爲了收割稻麥而喜悅,你看山下嫋嫋的炊煙,晚歸的行人,世人生活得雖然辛苦但滿足,難道你還要沉浸在二公子已經死了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中?難道還要坐在這裡再無望地等待下去麼?”謝逸之看着她,目光如針刺一般:“你根本就不信顧老爺子的話,你是不敢去找他,因爲你害怕就算找到他,他心中也已經沒有你了。”
多年來的幽恨的心事被人一語道破,痛苦像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洶涌而來,顧如梅再也支撐不住,她跌坐在石上嗚咽垂淚,眼淚像斷鏈珍珠一般不可抑制的流淌,一點點洇溼了袖口繡着的梅花。
謝逸之道:“你認爲是自己的過錯害了他有那樣的結果,其實世事因果相循,生息不止,冥冥之中緣起緣落,錯綜複雜,並非一事一人可以改變的,他走到今天實是由於對心愛之人執念太重,摒棄所有,然而……”說到這裡,他素來波瀾不驚的眼裡竟也浮起一絲不可微見的傷感:“其實有很多事情,並不如想象地那麼重要。有些事情,是不得不放棄的。”
雖已深秋,延州城外,望佛山上卻依然林碧水清,蓊蓊鬱鬱,偶爾秋風醇醇拂面,飛鳥嬉戲婉轉鳴叫。
謝逸之與顧如梅穿行在望佛山中,時而跨溪攀巖,時而拂藤避枝,參天樹木遮天蔽日,日光從交蓋縱橫的樹枝縫隙裡灑下斑斑點點的光影,因平時絕少人跡,厚厚的落葉踩上去發出“吱吱”的響聲,鳥鳴山更幽,更顯得這山中靜謐。
不多時二人來到山中峽谷深處的一片平地,地上有一間小屋背山對水,地邊緣錯落植着一圈梨樹團團將小屋包繞,屋前小院立着一架七絃琴,琴身烏潤瑩澤,泛出幽光,似是有人常常拂拭。
顧如梅許是近鄉情怯,在小院前就止住腳步,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屋上,彷彿能透過門牆看到屋中人的情形。
但屋中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死寂沉沉。
難道屋子裡並沒有人?
這小屋裡並沒有顧二公子?
顧如梅略帶疑惑地看向謝逸之。
謝逸之不顧她的疑惑目光,徑直走到那架琴跟前,盤膝坐下,雙手輕輕一拂,淙淙的樂聲如流水一般從琴絃瀉出,空谷裡頓時清音繚繞:
玉骨冰肌幽香滲自我心,
常愛夜眠愛月愛星風裡親。
秋汛幾時臨近,
暗悼已逝芳華,
獨在風裡問。
春風笑,自彈自唱沒帶恨,
喜秋雨爲我洗清脂粉,
輕揮劍,悄弄琴,慷慨願能仗劍行,
瑤琴未帶哀音……
樂音還未絕,“砰”一聲,門一下子被用力打開,現出一個踉蹌的身影,似遲疑,似驚喜的向着謝逸之走過來,似乎並沒有感覺到顧如梅的存在。
這人雖然面容憔悴,雙眼深陷,神情激動,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粗布灰衫,但他舉手投足間散發的雍容瀟灑和風流蘊籍的氣質,只要是見到過他的人,絕對不會否認這是一個美男子。
他在謝逸之身後站定,看到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似是非常失望又帶些期冀道:“你如何會彈奏這首曲子?”
謝逸之道:“故人相授。”
那男子又道:“故人可安好?”
謝逸之雙手一頓,琴音驟然止絕,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轉過身面對着那男子,那男子只覺眼前光華一盛,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熟悉的感覺。
謝逸之看着他,緩緩道:“故人已逝。”
那男子聞言一愣似乎不敢相信,繼而仰頭大笑起來,眼中卻已隱隱有淚意,他笑聲悲愴不絕,狀若癲狂,氣息紊亂,嘴角已赫然沁出血絲,謝逸之上前一把抓住那男子手臂雙雙席地坐下,運指如風,已連點他幾處大穴,以掌抵他背部凝神運功調息。
一時運功畢,謝逸之方道:“顧二公子請節哀順變。”原來這男子正是顧如竹。
顧如竹道:“這裡除了她很少有人知曉,你如何找到這裡?你的模樣和她很是相似,你是她的什麼人?”
謝逸之道:“你說風姨麼,她是我母親的孿生姐姐。”
顧如竹疑惑:“封姨?”繼而自嘲一笑:“到現在連她真名都不知道,她只肯告訴我她叫封華。”
謝逸之道:“顧二公子聰明過人,難道現在還猜不出她的名字?”
顧如竹打量了一下謝逸之,自言自語道:“封華,封華”,忽然他驚道:“難道……難道她是謝風華?”
謝逸之頷首道:“正是。”
顧如竹站起身,走到梨花樹旁,輕輕撫着橫逸斜出的枝幹道:“難怪……是她,是的,也只有她。”
謝逸之道:“我帶了一個人來,顧二公子難道不想見她麼?”旁邊,顧如梅早已淚流滿面,呆呆看着顧如竹,不能言語。
顧如竹仍是不看她,淡淡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謝逸之道:“萬物皆有情,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顧二公子認爲何解?”
顧如竹生於大家,自幼聰明絕頂,經史子集無所不通,這個問題顯然太簡單,他道:“儒家認爲天地有仁,滋生萬物,但老子認爲天地無所謂仁慈,對待萬事萬物就像對待芻狗一樣,任憑萬物自生自滅,執着繁多反而更加使人困惑,不如保持虛靜。”
謝逸之道:“不錯,執念過重,誤人誤己,不如順其自然,憐取眼前。”
顧如竹眼中精光一閃,盯着謝逸之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是執着?”
謝逸之也不理論,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顧如竹道:“我也許不懂,但我不會像你那樣生活在痛苦中,在痛苦中消沉。這是風姨留給你的信,我的來意想必信中已經言明。”
顧如竹拆開信來看,臉上漸漸浮起一種古怪的神色,似是苦澀,似是欣慰,半晌方道:“也罷,既是她的意願,我又何能拒絕,你放心吧,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見那孩子。”隨即走到顧如梅跟前輕輕道:“如梅,我們回家罷。”說完,抱起那架琴攜顧如梅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