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盛夏, 可爲什麼感覺冷如寒冬?
顧無憂走出謝逸之的房間,失魂落魄,不知道爲什麼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拋開一切, 不想見到任何人, 不想和天機宮有任何聯繫, 最好別人都把她忘記了。
正胡思亂想着, 迎面走來韓永清,顧無憂避之不及,上前施禮。
韓永清看了看她, 掩不住驚奇:“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臉色比前幾日差多了, 不是還有兩個月嗎?毒怎麼蔓延得這麼快?”
顧無憂垂了頭, 道:“對不住韓叔叔, 恐怕不能等到你決鬥了,有些事……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韓永清一愣, 但他向來澹泊,孟櫻死後也未準備獨活,所以並未感到多大驚訝,道:“有樣東西有人託我交給你。”
一片薄薄的白玉鏤璺盒子,裡面盛着一層淺絳色的膏脂, 色若朝霞, 潤澤滑膩。
這是一盒胭脂, 既可用來點脣也可打頰腮, 從顏色到香味兒與時下女子常用的胭脂並無不同, 只不過盒子更爲名貴,香調也更爲清淡些。
“這是她隨身之物, 如今我留着也沒什麼用處,睹物思人,徒惹傷心。”韓永清將盒子遞於她,離開了。
顧無憂看着手中託的盒子發呆,不知道爲什麼孟櫻會留下這麼一樣東西給自己,女爲悅己者容,少年時韶秀英華唯恐脂粉污了顏色,謝逸之冰隱之後她更是無心妝扮。現在……更用不上了吧。
掂量了半天,始終猜不透孟櫻的意思,顧無憂收起胭脂,向着暮色蒼茫處走去。
韓永清回到房內,忽覺不對,房間裡有一股幽幽的淡香,心下一驚,閉氣已晚,急急運氣一週,沒有發現中毒的跡象,才撤去了功力。
桌上多了樣東西——一支九瓣疊心蘭,是很少見的重心蘭種,屋裡的香氣正源於此。花下壓着一束蘭箋,淡墨凝成的筆跡像天際一抹雲。
韓永清拿起九瓣疊心蘭和蘭箋看了許久,神色數變,長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原來是你。”
後山梨林,夏木陰陰,樹林冠蓋連亙,遮擋了陽光,顯得有些森森的幽涼,血櫻早已被人連根拔起,井毀、枝枯、伊人已逝。
韓永清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等着他,紺青色的頭髮,一柄玉笛,白衣迤邐,正是顧如蘭。
“堂堂摘星山莊公子蘭居然以死遁世,成了黑水教教主,人生真是難以預料。”韓永清嘆道。
顧如蘭臉上掛着慵懶的笑容,輕輕以笛敲打另一隻手,狹長的鳳眼斜睨他:“我也沒想到昔日文采風流情債滿身的小王爺會出家做了和尚,當時在秋刀堂裡倘若不是我認出了你,手下留情,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和我敘舊?”
韓永清露出諷刺的笑容:“我們還有舊可敘?”
見顧如蘭不答,又近前一步:“你還記得我們當時的約諾?我原以爲你會好好對她,才放棄了,可你呢?你連她的女兒都不放過”,韓永清忽地一笑,不乏喟嘆:“我知道,自從你知道了嫏嬛謝氏慣例是與皇室通婚後就一直阻撓我和風華見面,並且處心積慮地製造我和她之間的誤會……我並沒有多做解釋,因爲我一直拿你當我的朋友。”
顧如蘭神色如常,嘴角輕勾:“那麼這件事告訴你,朋友其實是最不可以相信的。”
“那孟櫻呢?她不是黑水教的聖女嗎?你爲什麼一定要置她於死地?”韓永清環顧梨林,語聲漸冷。
顧如蘭驀地哈哈大笑,琥珀色的眼眸閃爍,魅絕妖異:“今天你不是要替孟櫻報仇嗎?太可笑了,我若要殺你,不費吹灰之力。”
韓永清凝視他,緩緩道:“我來,本就抱了必死的決心,這世上有些事,可爲、必爲、雖死不足以惜之。”
顧如蘭冷笑,振袖一揮,強勁的劍氣凝聚成束,擊向韓永清身後,噼啪聲不絕,數十根梨樹一齊被攔腰截斷,餘勢未消,狂嘯不止,捲上天際。
“那麼,如-你-所-願!”
秋刀堂的議事廳,雲翼一臉沉鬱,負手看着面前的棺材。大堂中間橫着一具漆黑的棺材,棺蓋擱在一旁,裡面靜靜躺着的赫然是忘情大師——韓永清,堂下左右列坐的白道掌門,數十道眼光都投在棺材上,鴉雀無聲。
韓永清少年成名,後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一,身負少林、逍遙門兩大門派絕學,“浮生若夢”指法出神入化,此次武林盟主人選中雲翼唯一的對手,如果連韓永清也不是黑水教教主的對手,那麼白道衆人中又有誰可以與之對抗?
道消魔長,韓永清的死在每個人心上投下了陰影。
“堂主——”堂外一名秋刀堂弟子匆匆奔入議事廳,翻身跪下,雙手遞上一張帖子:“堂主,方纔戚師兄在大門外接到這帖子。”
只見雲翼拂袖擡手,手指微屈,臨空一招,那帖子便緩慢地平飛到他手中,他本不是炫技之人,但眼下白道士氣低靡,這一招臨空取物運用得圓轉自如,少不得安撫了一些人惶恐的心。
他打開匆匆一掃,眉擰得更緊了,將帖子傳下去讓各掌門傳看。
衆人看到帖子上的字,皆一驚,黑水教竟已包圍了秋刀堂,揚言即日起,七天之內要夷平秋刀堂,雞犬不留!
明鏡道長冷哼一聲:“邪魔外道,口氣倒不小!”靜梵大師宣了一聲佛號道:“雲盟主有何打算?”
雲翼疾步走下位來,朝廳外行去,立在門口,衆人隨後聚到門口。雲翼手一翻,手中多了一柄柳葉飛刀,他手上略使勁將飛刀向空中擲去。
忽然百十把飛刀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統統攢射在那柄飛刀上,將之擊得粉碎!
衆人無不動容,看來秋刀堂早有準備,唐影是明器暗器類的行家,見此陣仗也不禁道:“好快的飛刀!好強的勁道!”
雲翼道:“黑水教向來狡計百出,這次他們在暗我們在明,所以我打算將大夥兒化整爲零,分組防守,互爲照應,秋刀堂共有四個出入處,大門、兩個側門、後園小門,這四個地方敵人最容易攻進來,所以請各位掌門守住,其餘地方皆有秋刀堂弟子輪流守防,大夥兒意下如何?”江東大俠朱寒衣仍有猶豫:“一張帖子就讓我們如臨大敵,不知道對方來了多少人,哪些人,如何防備?”雲翼道微微一笑:“他們既然敢下帖子就一定來了,就算他們不來,我們遲早也會找上他們的。”佟問天突然道:“在下有些疑慮,不知當問不當問?”雲翼示意但說無妨。他猶豫了一下,道:“聽說秋刀堂有兩位天機宮的客人?本來大敵當前不該……咳,機宮向來行事正邪不分。”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他的意思,大家都已經明白了。“無須多慮,天機宮兩師徒今晨已經走了”,雲翼輕描淡寫地道。
二更天,月落,烏啼,霜遍地,山莊內看似平靜,卻有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凝重迫在人心裡。墨色濃雲大朵大朵地堆積,遲緩地飄移。
“起風了,天有不測風雲啊”,明鏡欣賞着門外的夜景。明鏡是武當掌門,道家正統,嫉惡如仇,鐵面無私,落在他手中的奸佞之徒只有死路一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憑着武當百年的名聲和上一代掌門親傳的精純道家內功和兩儀劍法,一般的高手根本奈何不了他。
但凡內功精純之人,打坐運功兩個時辰便抵得上一夜好眠,如此月夜,明鏡打坐過後睡不着,索性打開門窗欣賞月色。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庭前的月光在短短的時間內轉爲黯淡,空中飄來一股飛禽的腥味兒,但僅僅只有這一處院落被陰影籠罩,別的地方卻沒什麼異常。明鏡手執拂塵,端坐不動,穩如山嶽,眼內精光更甚,炯炯有神,那是道家內力流轉全身的跡兆。
忽然,庭院上空一陣“撲哧”聲,像無數只飛鳥聚在一起拍打翅膀。明鏡擡眼朝外一看,嘴角泛起了冷笑:“原來魔教的人只敢讓畜生打頭陣!”一個尖細的不辨男女的聲音傳來:“原來武當掌門也只會逞口舌之利。”
明鏡緩步走入庭院中間,冷哼一聲,忽然向斜上方出掌一擊,掌力沛然爆發,鳴如春雷,勢若江海。
伴隨這一掌之威,月光似乎亮了一亮,空中也“簌簌”地掉下來許多黑色的東西,猶在地上“吱吱”的叫,驟一看,叫人頭皮發麻:竟是集結成羣的異種蝙蝠,個頭比尋常蝙蝠要大上許多,爪尖翅寬,頭部一道寸許紅紋,正是它們結成的黑雲將月光遮擋了。被掌力擊中“黑雲”有了一個空洞,月光正是從這裡漏下來的。一個黑衣人悠悠然從這個空洞中落下來,只見他把手放在脣邊一個古怪的哨聲,方纔那個缺口馬上又被蝙蝠填滿了。
這人一身黑衣,面目枯瘦,浮着一層黑色的煞氣,一雙眯縫的眼射出精光。明鏡暗暗打量着他,手腳皆比尋常人要長些,雙手如勾,指甲漆黑,落地之時履音不重,顯然身負上乘的輕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