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鬱郁濃濃, 夜色中越發孤秀,連綿的樹林裡發出沙沙的細響,彷彿萬蠶食桑。
一縷笛聲穿透天籟飄過來, 聲懸一息卻不絕於耳, 嗚咽醇厚如九釀酴醾, 卻又帶有某種挑撥力, 極力地要觸發人心裡最隱秘的往事與痛苦, 勾起暗夜舊恨。幽幽的笛聲連綿不絕,韻致迴環,令人潸然淚下, 又像張開了柔柔的絲網,悄悄將人攏住, 叫人不得不心神向外之。
說來也怪, 笛聲是從遠山羣林的方向傳來的, 隔了那麼遠的距離竟還那麼清晰動聽。
顧無憂本待回房,忽聞笛聲, 臉上現出微詫之色,略一遲疑,她小心的收好草葉蝴蝶,運起“迴風流雪步”循着笛聲朝那林中掠去。
虎丘小寒山二十四景幽絕天下,第一勝景就是千江映月亭。它像一隻暫憩的白色鳥兒, 落在靠近山頂的一處凸巖上, 半掩於婆娑的樹影下, 只餘一隻飛檐展露。山道狹窄, 林幽石瘦, 而亭中視野豁然開朗,是觀星望月之絕好地方, 遠眺可以隱約看到寒江、烏河、濛溪等支流匯流入海,山高月小,巍巍山脈盡投影水面,讓人不由心曠神怡,滌盪煩惱。
笛聲就是從千江映月亭方向傳來的,一條碎石小道像盤蜿蜒的青煙連綴起山中主徑和千江映月亭,花木掩映之後,有什麼樣的危險在等着她?但是對於一個只有兩個月生命的人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是可以懼怕的了。
顧無憂自嘲的笑了笑,撤去輕功,踏上小道。
繁盛的花木深處,視線陡然開闊,月白風清之處終現一亭。
亭中奏笛的是個男人,寬袍廣身,合色領襟,紺青色的頭髮披於身後,大袖從掣笛的橫臂上垂下,衣襬迤麗在身後,略無華飾,惟腰畔用青黑絲繩繫着一對白玉雙佩,雖然隔得遠,但他身上彷彿有一種流動的氣韻,正是這種獨特的氣韻,使得他散發出醉人的風姿。
光是一個靜靜的背影已叫人目眩神移。
那人彷彿沉醉在自己締造的優美的樂聲中,即便聽到身後明顯的腳步聲也未回頭,笛聲似乎有靈魂,攀援縈繞在朱欄楹廊上,籠罩了整個亭子。
顧無憂行到距離亭子三丈處停下,不論對方是何等高手,這個距離足夠應變了。
一曲終了,那人方纔緩緩回過身來,笑了一下,執笛緩緩走下階來。
顧無憂終於看見了他的廬山真面目,震驚不已,世上竟有這樣的風儀絕世的男人!他穿着王公貴卿才能穿的曲裾深衣,風神雋永,體貌雍容,鳳眼狹長,眸子黑沉,帶着成熟男人特有的自信魅力,他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優雅得難以言喻,那些平常的動作在他隨意做來都恰到好處,叫人看了覺得舒暢無比。
他微微偏着頭看她,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履聲輕輕,隨意而彷彿暗合着某種節拍,一身白衣冉冉似雪,被他的風度和姿儀賦予了華麗的質感。瞬時,那崖上的月光、清幽的花影、如紗的嵐氣都在他的影子下慢慢褪去,漫天的光華似乎只聚在他一人身上。尤其當他脣角銜笑時,彷彿春天第一縷拂開冰面的春風,溫柔而醉人。
如果說謝逸之是不應落於塵世的一段冷清月光,他就是從月光中翩然步出的仙人。
“你是誰?”他問道。
此人雖似神仙中人,卻敵友難辨,顧無憂沉吟片刻,道:“天機宮,顧無憂。”
“顧如竹和謝風華的女兒?”他撫着笛上的玉紋,悠悠道。
憶起當年在摘星山莊裡顧梅君也諷刺地說過類似的話,顧無憂不知他是什麼意思,臉色一沉:“不是,閣下弄錯了,家父是顧如蘭。”
他神色不變:“當年謝風華本來和顧如蘭是一對情侶,但卻和顧如竹生下了孩子,這是事實,你絕對不會是顧如蘭的女兒,而且——”話鋒一轉,“你是不是他們倆的女兒還有待考證。”
顧無憂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謬論,更何況還是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對她的身世產生懷疑,她怒極反笑:“我不同你這瘋子理論。”
他將目光從玉笛上收回來,慢慢擡眼斜睨她,淡淡道:“嫏嬛謝氏一族的女子腳上天生歧指,代代相傳,如果你真是謝氏後人,不妨脫下鞋子驗證。”
顧無憂心中大怒,不待聽他胡言亂語下去,轉身就走。不料,身上大穴一時錐心的疼起來,毒性不早不遲,偏在這時發作了。
往常都有謝逸之往她體內輸入內力暫時壓制住,才堪堪能忍受劇痛,或者乾脆被點了睡穴拖過毒發的時辰。
她的身形晃了一晃,視線模糊起來,勉強認清道路,忍住疼痛,舉步前行,卻不妨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沉中醒來,顧無憂發覺自己還在亭子中,但有什麼好像不對,忽覺腳觸地冰涼,驚愕之餘,看見自己的鞋襪被脫了扔在了一邊。
“方纔你毒發時,我已經脫了你的鞋襪看過了,而且還替你摸過臉骨。”他的聲音沒有溫度。
女子的腳是不應該給丈夫以外的男人看到的,更何況這人還在她臉上摸來摸去。
她啊”地一聲跳起來,赤足着地,又羞又氣,“你到底是誰,怎敢如此輕薄?!”
但是那男人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她更爲震驚。
“你的腳沒有歧指,你的確不是顧如竹和謝風華的女兒,還有——我摸你的臉骨發現,你的臉不是你的本來面目,該是十年前被人以刀圭之術易容過的,你是謝逸之找來的顧無憂的替身。 ”
“你胡說!你憑什麼這樣講?”顧無憂覺得自己也快要瘋掉了,如果再跟這個瘋子呆下去的話。
“因爲——”他輕移玉步,來到她跟前,長長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頜,溫熱的氣息拂到了她的臉上:“我就是顧如蘭。”
延州顧家,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世代名門,根基深厚,人物雋逸雅緻,與慕容、南宮世家並列,乃是夏朝名相墨如瑾之後人,這一代的長公子名如蘭,風姿絕世惜幼時身患重疾,不能習武,弱冠即歿去。
這是天機宮裡對於顧如蘭的記載,寥寥數語,乏善可陳,這是因爲他本來在“活着”的時候並不如他的兄弟那樣多姿多彩,鮮衣怒馬。
三天後,秋刀堂,議事廳。
顧無憂失蹤,已經三天了。
雲翼道:“笛音?你是說那晚笛音響起後不久顧姑娘人就不見了?”
堂下跪的秋刀堂弟子不敢隱瞞:“是的,當時住在附近的幾位掌門也聽到了,不過恐怕是黑水教在搗鬼,所以不予理睬,之後巡夜弟子就發現顧姑娘的房裡一直沒有燈,怕是追着笛音去了。”
雲翼揮了揮手,讓他下去,向一旁的謝逸之問道:“謝宮主,你怎麼看?”
謝逸之淡淡道:“無憂如今雖中毒,但憑她的武功,相信還足以自保,盟主不必擔心。”
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平靜,雲翼有些詫異,難道他們師徒之間有些什麼默契?又不好多問,他始終是個外人。
他想起和顧無憂相處的那段日子和這幾天的觀察,憑着男人的直覺,他幾乎可以確定她的嗔怒哂憂種種表情只爲眼前此人。
但眼前此人並未對她無緣無故的失蹤表示出過分的着急,是成竹在胸呢還是性情冷漠?
忽然之間,不知爲什麼,雲翼心裡有些難過。
他端起茶杯,袖子的陰影遮住半邊臉,將那一瞬間的失意掩了過去:“雖是這麼說,但顧姑娘的毒一天不解,就有一天的危險,我已吩咐下去,秋刀堂的弟子已經在找她,忘情大師和黑水教教主的決鬥就在今日,過了今日,我會加派人手尋找顧姑娘,人畢竟是在秋刀堂失蹤的,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謝宮主請放心。”
謝逸之不置可否,展袖而起,略欠了欠身:“多謝盟主。”
門是微合着的,謝逸之看了半響,才伸手推門,一擡眼,毫不驚奇地看到顧無憂在他房中。
顧無憂倚靠在窗邊,不知看着什麼出神,聽見謝逸之進來,慢慢側過了身來,看着他,平靜道:“他什麼都告訴我了。”
謝逸之也不躲避她的目光,直問:“你知道了多少?”
顧無憂一步步走過來,眼神蕭索空茫,好比失了依傍的落葉,不知要飄到哪兒去。
她中毒以後,內力和體質受損破大,若不是有謝逸之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一股強硬的心氣支撐着,恐怕是抵抗不住毒發時的折磨。
“爲什麼我們本是表兄妹,你還要收我爲徒?”
“因爲你本不是謝氏後人。”
“爲什麼給我改變容貌?”
“你長大之後越來越不像風姨,只好借刀圭之術。”
“我的父母是誰?”
“我不知道。”
“爲什麼要選我代替‘她’?”
“島沉之前我母親將所有的秘籍寶錄和寶藏都轉移了,‘她’身上有藏寶圖,爲了不讓這份藏寶圖引來他人覬覦,調換了你二人身份。”
“那麼你現在已經服下沙屍毗花安然無恙了,天機宮也有能力保護真正的‘顧無憂’了,人在,圖也在,你大可重建嫏嬛福地了,我的利用價值是不是已經完成了?”
“無憂”,謝逸之瞳孔中閃過一絲傷痛,他伸出手攬住她的瘦弱的肩,“不要這麼說,我……”
“師父——”,顧無憂握住他的手,觸手冰涼,對上他的視線,那雙黑水晶一般的眸子裡有歉疚、有不忍、但就是沒有她想看到的那份情意。
她輕聲道:“如果你真的覺得愧疚的話,那麼答應我的一個請求,以此補償我。”
此時的場景,謝逸之在腦子模擬過千百次,他猜想當她知道了他欺騙她的真相後會如何反應,是痛哭、傷心、憤怒、責怪還是怎樣的,但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平靜,尤其是,她一直是喜歡他的。
不知爲何,謝逸之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仍道:“好的,我答應你,只要我做得到。”
顧無憂鬆開手,退後兩步,翩然跪倒在地,以首俯地:“我不願再做你的徒弟了,請你將我逐出天機宮。”
這是大禮,只有在拜別父母師長時纔會行的禮儀,謝逸之教導過她,她也一直都記得。
謝逸之伸出手想去扶她起來,但手終究停在了空中,在牆上形成了一個孤單的影子。
這個姿勢凝固了很久,顧無憂也不擡頭,彷彿他不答應,她便會在這裡跪上一輩子。
就這樣,她跪着,他站着,她在等,他也在等,僵局。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寸寸、一寸寸將僵硬的手收回來,止住胸中驀然澎湃的心血,澀聲道:“好,以後你不再是天機宮弟子,你……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