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憂瞪着他半天,道:“自從你夫人過世後,你身邊真的沒有女人?”
秋萬雄道:“顧姑娘是什麼意思?”
顧無憂道:“我的易容換音術雖然比不上昔年天下第一易容高手‘千面童子’,但七年來我的面容舉止方面有些變化,加上我熟人並不多……”
秋萬雄道:“莫忘了你在太白樓施展過淡煙逐柳身法。”
顧無憂道:“你錯了,那並不是淡煙逐柳身法,是迴風流雪步。”
秋萬雄若有所思道:“對,是迴風流雪步,天機宮的這兩門輕功很相似。”
顧無憂喝道:“還是錯!你根本沒見過淡煙逐柳身法,只見過我師父的迴風流雪步,這兩種輕功的確很相似,所以你分辨不出來。”她嘴角已掛上一絲無奈的笑:“是方寂晚告訴你的吧,只有她曾經兩次看見過我施展這套輕功心法,原來她所謂的良人是你!真是可惜,她那麼信任你,你卻只是在利用她,枉費她一片真心。”
秋萬雄悠然道:“她那種低賤的風塵女子,也談得上真心?若不是得了太子的吩咐,我怎麼會去接近她。”
顧無憂忽然不語,眼光越過秋萬雄往他身後看去,秋萬雄忽然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他猛地回頭,門前有一個人,背光而立,霓裳羽衣翩翩,卻說不出的蕭瑟孤單,正是方寂晚。
她死死看住秋萬雄,彷彿要在他臉上看出兩個洞出來,她美麗的臉上一片煞白,眼中失去了明豔照人的光彩,只有淚。
兩行淚,緩緩滑過美麗的臉龐,滴落在了柔軟的地毯上消失不見了,但顧無憂卻覺得那淚像錐一般刺進了她心裡。
方寂晚仍保持着優美的姿勢,猶如正在萬人矚目的舞臺上準備表演,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走到秋萬雄跟前。
秋萬雄看着她成熟風韻的身體和明媚動人的臉龐,嘆道:“你不該來的,你做了那麼多年太子的暗探,應該知道,曉得秘密越多的人,死得越快。”
方寂晚道:“你是韓嘉的人?”
秋萬雄道:“大家同爲一主。”
方寂晚眼中有了絕望之色,但她仍要問:“他當初並不是認真要放過我,只不過讓我換了個地方繼續爲你們打探消息,你其實是來監視我的,看我是否守口如瓶?”
秋萬雄閉起了嘴,根本不願意回答,似乎這個問題她根本用不着問。
方寂晚忽然仰面大笑不止,笑得眼淚不停的流,淚衝得臉上的脂粉七零八落。她腳步虛浮,不小心絆到了案腳,一下子撲倒在矮几上,她伏在矮几上不停的喘氣,羽衣揉得皺巴凌亂,珠釵散落在地上,一縷一縷的頭髮被汗溼了貼在臉上,眼神狂亂,狀若瘋婦,毫無儀態可言,哪裡還有名妓風範,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顧無憂看着她,深深惋惜,她一生遇上的喜歡的男人都只把她當做玩物,當做工具,可她卻執意要付出真心,尋找她的良人。
卿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明月”,都不過是紙糊的白燈籠罷了,遠遠看掇掇皎潔,近看卻是一場虛空,戳一戳就破了。
秋萬雄看着方寂晚,臉上露出了不勝厭煩的表情,眼中也漸漸升起了殺機,可憐方寂晚沉浸在打擊中對此渾然不知。
他忽然以舉掌,四指併攏伸直,拇指內彎,呈刀狀快速的向方寂晚的脖子削去,揮掌之間毫不拖泥帶水,動作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到出掌的形跡,這正是他賴以成名的絕技“掌刀”。
“掌刀”眼看着就快要切斷方寂晚那秀美的頸子,突然有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架住了來勢凌厲的掌,那掌一旦受阻又換從斜下方揮出,目標仍是方寂晚,但那突然出現的手在架開第一式掌刀後順勢拉着方寂晚的腰間飄帶一扯,已將她帶出了掌風的範圍。
窗外飄來一陣清新的涼風,是顧無憂打開了窗子,她拉着方寂晚站在窗前,笑道:“雲翼認穴的本事的確不錯,但是他可能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武功可以將人身上的穴位稍稍挪動。”
秋萬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顧無憂剛剛覺得不對,就聞到一陣香味兒,片刻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子軟軟的滑下去,坐在了窗下,這次是真的絲毫提不起氣來了。
秋萬雄終於露出了笑容,伸出了手道:“寂晚,幸苦你了,過來吧。”
方寂晚垂着頭匆匆走過去,似乎不敢看顧無憂詫異質問的眼神。
顧無憂悔恨得要死,心裡不住罵自己“笨蛋”,她瞪着面前這兩人道:“兩位果然好演技,就是京城園子裡的名伶段芬芳也比不上二位。”
秋萬雄牽起方寂晚的柔荑,淡淡道:“怪只怪你太容易相信人,也太容易心軟了。”
顧無憂又看着方寂晚,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秋萬雄道:“你還有什麼花樣?”
顧無憂苦笑一下:“沒有了。”
秋萬雄滿意道:“這裡沒我的命令是不會有人來的,你就老老實實留着這條小命準備給韓永清陪葬吧。”說罷帶着方寂晚離開了房間,去時不忘記鎖上了門和窗。
屋裡靜悄悄的,不知過了多久,顧無憂突然道:“你都聽見了,還不下來救我。”
如果有人在這裡,一定會覺得顧無憂瘋了,自言自語。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本來已經被關上的窗子“吱呀”一聲,自動的打開了,從窗外跳進來一個人,似乎早就躲在窗外。
來人英挺不凡,但臉色卻十分難看,眼帶憂慮,來的竟是秋萬雄的得意弟子,雲翼。
顧無憂輕輕道:“你親耳聽見了,我可有騙你?”
雲翼不答,只道:“你中的什麼迷藥?”
顧無憂道:“不知道,但彷彿參雜了曼陀羅的味道在裡面,動還是能動,就是不能提氣運功。”
雲翼摸出一個小瓶,拔開塞子遞給顧無憂道:“這是解藥,你吃了趕快走吧。”
顧無憂道:“爲什麼我要走?你剛纔聽到了,殺忘情大師的又不是我。”
雲翼半晌才道:“你不知道我師父在武林中的勢力有多大,現在你沒有證據,奈何不了他的。”
顧無憂冷笑道:“那麼最好的辦法是趕我走,你既賣了個人情給我,又保全了你師父的聲譽,反正‘葉厄’這個人來歷不明,現在消失了也沒有人追究,你們大可把罪名推給他。”
雲翼臉上泛起痛苦的神色,道:“我……”
他是秋刀堂未來的堂主,一直生活在是非分明的世界裡,主持武林公義,對抗邪魔歪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但是現在這黑白顛倒混淆了,他忽然得知了他最尊敬的人原來是個僞君子,讓他陷入兩難的境地,顧無憂有些歉然。
但是,顧無憂還是勸他:“如果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爲了復仇殺了忘情大師也罷了,但他現在是黑水教的四魂使者之一,又與朝廷牽扯上,他如果在江湖掀起風浪,使無辜者受害,到時你能袖手旁觀麼?”
“嗆”地一聲,雲翼乾脆拔出了錯情刀,指向顧無憂,道:“你走不走?”
顧無憂眼睛眨了眨,道:“有本事你就砍過來。”
雲翼忽然反手回刀架在自己頸上,道:“這樣你還不走?”
顧無憂不由得怔住,半天反應過來,佩服的點頭:“你簡直是個天才兒童,你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你馬上是武林盟主了,拜託能不能用體面一點的方式?”
雲翼冷冷道:“體面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方式是否有效。”
顧無憂不禁苦笑,雲翼雖然固執,但並不是個笨人,不僅不笨,而且相當聰明,他一眼就看穿了她。
他篤定她絕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讓他自己傷害自己的。
不過錯情刀雲翼決定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若架把刀在脖子上,那就絕不只是做做樣子嚇唬人的。
翻牆這種事,於顧無憂是輕車熟路的行當。
她剛從牆邊那顆老柳樹上跳下來,就撞上了一個人。
這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低聲道:“顧小姐,請跟我來。”
顧無憂皺了皺眉,沒動步,道:“你是誰?”
那人道:“河畔畫舫,還君明珠。”
顧無憂隨着戴斗笠的人拐進了一個深巷,這裡坐落着一片幽靜的院落,高牆夾道,一片花香卻隔牆飄香,青檐黑瓦。顧無憂隨着他穿過大堂,又穿過一道鐵馬叮噹的遊廊,來到後院,才見到了盧皓南。
待到戴斗笠的人下去後,盧皓南道:“你總算安然無恙的出來了,可是我……我馬上要離開這裡回北夏去。”
聞言,顧無憂心裡起了一陣淡淡的離愁,像春天的雨霧,欲淡卻濃。
她半天才道:“也好。”
盧皓南望着她沒有表情的臉,頓時生出了一點怨,一點恨,她竟那麼漠不關心。
他爲着她這兩天的失蹤,動用了在晉朝隱藏了多年的幾處伏兵,讓對頭髮現了蛛絲馬跡,不得不趕回去。
她的身世牽涉到堪輿圖,但他怕她不高興,都沒有追問,現在他要走,卻只得她兩個字,“也好”。
盧皓南向前邁了幾步,一雙星眸逼視着顧無憂:“無憂,你心裡到底有沒有……”
院門“哐”地被打開,那戴斗笠的人匆匆走了進來,伏在盧皓南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盧皓南臉色微變道:“他們來得真快”,又轉頭對她道:“無憂,我真的要走了,但願……但願你以後會記得,在北夏還有我這個朋友。”說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和戴斗笠之人一起縱身躍了出去,不一會兒消失在晨光之中。
顧無憂朝着盧皓南消失的方向發了一會兒怔,她何嘗不想挽留,可是他揹負的使命、他的身份、他的野心都註定了今生今世,嬋娟難圓。
若盧皓南真的揮鞭南下,她是否能袖手旁觀,任由戰火蔓延傷害無辜百姓?
他和她會不會在戰場上兵刃相見?
她忽然很理解雲翼的痛苦。
此事古難全,何必長太息,引刀求一快,寄情山水間。
秋刀堂的刑堂裡,秋萬雄高高坐在上首望着在地上跪得端直的雲翼,語氣中掩飾不住怒意:“人怎麼不見了?”
雲翼道:“是徒兒放走的。”
“咔嚓”一聲,秋萬雄盛怒之下出掌擊斷了茶几的一角,那斷口猙獰而突兀,木刺猶在抖動,雲翼心裡一突。
只聽得秋萬雄怒喝:“雲翼,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師父嗎?”
雲翼以首叩地,道:“徒兒不敢。”
秋萬雄的臉色陰晴不定,雲翼爲什麼要放走顧無憂,難道這個得意門生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想着想着,掌上不禁暗暗運上了十成內力,一旦雲翼透露出一絲異樣,恐怕他就留不得他了。
伏在地上的雲翼當然不知道他無比尊敬的師父起了殺他滅口的心思。
秋萬雄問:“爲什麼?”
雲翼擡起了頭,臉上竟罕有的出現了幾分不好意思,道:“我……我……”
秋萬雄想到他和顧無憂孤男寡女獨處一天一夜,再看看雲翼反常的表情,兩下比照,心裡頓時有點明白了,他暗暗鬆了口氣,掌中的內力也不知不覺撤了,道:“你莫不是喜歡上了她?”
一語點破,雲翼神色驚惶,但在驚惶中又帶着點“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他重重地在地上叩頭,道:“師父,請您懲罰徒兒吧,徒兒的確對她一見鍾情,就算她是兇手,徒兒也不忍看着她等死!”
秋萬雄口氣緩和多了:“雲翼,現在忘情大師遇難,葉厄失蹤,武林盟主就是你了,你明天在接任大典上如何向天下英雄解釋?”
雲翼道:“徒兒自知修爲尚淺,如今又冒天下之大不韙放走疑兇,徒兒……不想做這個武林盟主,還請師父成全。”
秋萬雄眼中精光閃現,怒氣又慢慢升了上來,他最器重栽培的弟子,他的衣鉢傳人居然爲了那個女人要拋棄他苦心爲他鋪設的大好前程。
他叫他的名字:“雲翼——”雲翼茫然中擡起頭,秋萬雄問他:“你知道你剛纔在說什麼嗎?”
雲翼彷彿下了很大決心,道:“徒兒不想做這個……”
“啪”一聲,秋萬雄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雲翼依然跪在那裡,半邊臉登時腫得老高。
雲翼卻渾然不覺得痛,彷彿捱打的不是他,他眼中帶着懇求之意看着高高在上的師父。
秋萬雄猶未解氣,恨恨道:“你這輩子也別想和那個妖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