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入罟

晨曦照入了洞內,雲翼漸漸醒轉,活動了一下四肢,奇怪的是並無大礙,除了有點傷風的頭痛,他所受的內傷竟痊癒了。

他昨夜睡得並不安穩,深夜之時,他彷彿覺得有人把他扶起坐好,爲他推宮過血,一股沛然純正的真氣從那人掌中源源不絕的輸入他奇經八脈,引導着他進行調息,終於那些折磨人的鑽心的疼痛慢慢消失,百骸舒意洋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四周依然寧靜,並無他人,雲翼知道,昨夜一定是她,解鈴還須繫鈴人,現在靈犀賦除了謝逸之也只有她會解。

一想到靈犀賦,雲翼的頭又劇烈地疼起來了,忘情大師到底是誰所殺?難道真的是她?師父爲何一定要與她過不去?

顧無憂一進來,就看到雲翼低頭沉思,她不禁暗暗奇怪,這人重傷初愈一大清早折騰個什麼勁兒。其實雲翼在她眼中就是個怪人,她道:“看來你已大好,我可不能再留在這兒了,雲少俠,後會有期”,說完就要出洞。

雲翼身影一晃,已攔在顧無憂前面。

顧無憂奇道:“怎麼?剛好就想打架,我沒功夫陪你玩。”

雲翼黑色的眼眸把一切情緒都掩蓋下去,道:“葉姑娘,你不能走,忘情大師的事你沒有洗脫嫌疑。”

顧無憂抱起雙臂,退後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了一遍,彷彿她才認識這個人,她那種看白癡的眼神看的雲翼渾身不自在。

顧無憂搖搖頭,一邊嘆氣一邊道:“江湖傳聞錯情刀雲翼是個處事公允,穩重謹慎的人,但我怎麼看都覺得你跟個迂腐的書生沒什麼兩樣,你聽好:第一,忘情大師不是我殺的,第二,我要走,你留不住我,第三,我不是‘葉姑娘’,我姓顧,謝謝,我可以走了嗎?”

雲翼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擋住了洞口的出路,從一天一夜的相處中,他越來越覺得她自然真淳,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本心,像顆水晶一樣剔透,應該不會是殺害忘情大師的兇手,但出來之前,秋萬雄已經千叮萬囑過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她)帶回去,他一向不會違背師父的命令,所以,他不能讓她離開。

幸好洞口比較大,顧無憂繞過他朝右邊走,他朝右邊擋,顧無憂從左邊走,他又一晃,擋在了左邊。

如是幾番下來,顧無憂終於光火了:“雲翼你是不是男人!這樣跟個死纏爛打的婦人有什麼區別?”

雲翼臉色一黯,他的手終於垂了下來,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面對着她,會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也許就算沒有秋萬雄那句話,私下裡他也希望能留住她,但他有什麼資格以何等立場來留住她?

雲翼怕臉上的神情會出賣他,緩緩轉過身面朝着對着洞外,讓開了出路,道:“你走吧。”

顧無憂發現這個人真的是莫名其妙,不過她沒時間研究這個了,舉步就要朝洞外走去。

這時,洞外一聲短促清晰的哨聲傳來,雲翼忽然猛地拉着她往旁邊一閃。

顧無憂吃了一驚,道:“你又做什麼?”

雲翼臉色瞬間變得有點蒼白,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睛忽然有了悔意:“來不及了,他們已經來了,剛纔那哨聲是秋刀堂的聯絡信號。”

顧無憂皺了皺眉,道:“真是麻煩,來了就來了,我還有事要問秋萬雄呢。”

說罷,輕輕一躍,像團白雲悠悠朝下面滑去。

雲翼遲疑了一下,也隨之躍下去。

谷底來的是秋萬雄及歐若水、唐影、佟問天還有等一干秋刀堂弟子。

顧無憂從半空徐徐下降及地,她寬袖飄飛,長髮紛紛散落,像一隻優雅的鶴,她身後雲翼也隨之落下。

顧無憂一站定就含笑抱拳向秋萬雄道:“秋堂主這幾天跋山涉水想必辛苦了,可把小寒山二十四景都看遍了?”

衆人除了秋萬雄都有些詫異的看着她,慢慢才明白過來,敢情她是易容換音了。

她此時臉上用的一點易容物都已在水中洗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秋萬雄道:“你有把握打贏我們幾人嗎?”

“沒有。”

“那你爲什麼又不逃了?”

“我又沒殺人,幹嘛要逃。”

“那你是願意和我們回去對質了?”

“可以這麼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顧無憂回頭一指靜默的雲翼,笑道:“如果非得制住我身上的穴位讓大家放心的話,我只能讓他動手。”

秋萬雄眼神變得有些捉摸不定起來,他把目光投向雲翼——他最心愛最器重的大弟子。

雲翼仍像往素一樣站的如一杆槍那樣直,抿緊了脣不發一言,但在面對秋萬雄問詢的目光時,他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歉意,爲了剛纔鬼使神差的拉開顧無憂躲避衆人的搜尋,他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但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師父。

秋萬雄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讓雲翼把葉姑娘請回去吧。”

說完,帶着一行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雲翼心裡翻江倒海,眼看着秋萬雄走遠,道:“爲什麼是我?”

顧無憂拈了根草葉含在嘴裡,邁着輕快的步子朝着秋刀堂的方向走去:“不爲什麼,這羣人中就看你順眼點。”

雲翼還未弄清楚她話的含義,一擡頭看她走遠,才如夢初醒地追上去:“慢點,我還沒點你的穴!”

爐煙嫋嫋,焚着寧神養氣的青風藤、紫宛、甘草、杏仁等物,相當溫暖,矮几坐墊,一應古樸,主人位置的矮塌上鋪着一張斑斕的整張兒虎皮,室內雖寬闊但只有一扇窗,一扇門,還緊緊閉起,患有咳症的病人是不能夠吹風的,這裡是秋萬雄的會客發令之所。

室內只有兩人,秋萬雄正坐在那張虎皮上,他對面是盤膝而坐的顧無憂。

二人單獨相處在這個私密性相當好的房間裡,秋萬雄不復初見時的慵閒,整個人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危險而銳利,他突然駢其食中兩指向顧無憂隔空點去,一縷強勁的罡氣朝顧無憂氣海穴奔去。

顧無憂大驚,躲閃已來不及,她運氣的穴道已經被雲翼點住,只能眼睜睜看着秋萬雄的罡氣向自己襲來!

可是,那縷罡氣到了她氣海穴上,只是輕輕觸了一下力道就盡消了,彷彿只是被只蝴蝶撞了一下,秋萬雄的武功的確深不可測,內力拿捏得分毫不差。

顧無憂被這突襲嚇得出了身冷汗。

秋萬雄方悠悠道:“看來雲翼眼中還是有我這個師父的,我以爲他見了漂亮的女人就心生外向了。”

顧無憂勉強一笑:“看來我讓你們師徒起隔閡並不是個聰明的法子,他對你的命令的確是不敢有一點違背。”

秋萬雄道:“可見顧姑娘也是非常有誠意的,秋某隻是奇怪你怎麼肯自投羅網,難道我偌大的秋刀堂在你眼中形同虛設,你以爲憑你現在還可以來去自如?”

顧無憂道:“秋刀堂固然是龍潭虎穴,我也得回來。”

秋萬雄慢慢擡眼看定她,道:“看來你已經想通了一些事情。”

顧無憂頷首:“不錯,我在那見鬼的山洞裡呆了一夜,覺得有些事情我還是非弄明白不可,但還有些疑點得請教秋堂主,所以我得來。”

秋萬雄眼中射出像針一般的光,盯得顧無憂面上有了刺痛的感覺。

他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顧無憂道:“不知道。”

秋萬雄臉上起了一種奇怪的神色,似是溫柔,似是哀傷,他道:“這裡以前是我妻子的房間。”

秋刀堂創立至今一直處於摘星山莊下風,最近十年才突飛猛進,隱隱取而代之,這裡面除了秋萬雄本人武功高不可測,治事有宗主之風外,另一個原因也非常重要,那就是秋刀堂是爲數不多的肯與官場中人打交道的門派之一。秋刀堂門下弟子出類拔萃的不少,其中有幾個是武而優則仕的,像前年的武狀元今年剛被御封爲堂前帶刀侍衛的虎嘯刀戚凡就是他的第三個弟子。

但從未聽說過關於秋夫人的傳聞,江湖中只道是故去非常早,後來秋萬雄則一直未續絃。

“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善良、溫柔、美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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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萬雄的手漸漸握緊,本來就蒼白的手泛起了青筋:“可是有人居然忍心害死了她,之後還逍遙法外!”

顧無憂選擇不出聲只靜靜聽他講述,她有預感會聽到一些本不該知道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爲什麼他可以逍遙法外?”

顧無憂掂量了再三,確定不會惹惱正狂奮的他,才道:“那個人武功高強,勢力龐大?”

秋萬雄冷冷道:“就因爲他身份高貴,聲望也不錯,所以沒有人追究這件事。”

顧無憂想了想道:“那個人是誰?”

秋萬雄一提到這個人的名字彷彿怒意就要沸騰,咬牙切齒道:“韓—永—清。”

韓是晉朝國姓,高祖韓放一族本是京中望族,族大人興,但以“永”字排輩的卻不是很多,除去今上永睿,已逝先太子永澤,反叛被誅者寧王永瑛,只有鎮南王府是永字輩了。

顧無憂思及此,忽然吃驚道:“是忘情大師!?”

“韓永清”正是忘情大師做世子時的俗家名字,他的父親老鎮南王是韓放的堂弟,當年追隨高祖起事。韓永清少時是一代名士,談笑機敏,寬厚愛民,文才武略無人能及,爲人放達而不拘小節,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風流隨性,江南民間都知道鎮南王世子門下有兩多:一是美人多,二十多年前鎮南王世子出家的消息一經傳出,民間不知有多少少女的芳心在一夜之間破碎。再者就是食客多,且都是能人異士,至今還有人在懷念着當年的鎮南王世子令人如坐春風之談吐音容。

鎮南王的爵位也本該是他承襲的,但因他執意到少林出家做和尚而傳給了他的弟弟韓永昕,他則開始了江湖生涯,鋤強扶弱,遊戲人間,自號忘情,江湖上人因慕其品性風采,尊稱其——忘情大師。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秋萬雄的殺妻仇人?

顧無憂驚呆了,道:“不會是他,怎麼可能呢?”

秋萬雄冷笑道:“連你都不相信,其他人更不會相信他會害人,這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德高望重的白道中人,連狗屁都不如,都是些見利忘義,趨炎附勢之徒!”

顧無憂道:“白道人都是狗屁不如,你自己不就是白道第一門派秋刀堂的堂主嗎?”

秋萬雄仰頭哈哈大笑,笑到禁不住掩胸咳嗽起來,他慢慢擡頭望向顧無憂,眼中全是仇恨、怨毒、譏誚:“那又如何?”

顧無憂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明白了一件事。”

秋萬雄道:“哦?”

顧無憂道:“之前我一直在找黑水教在虎丘的分堂,現在我明白了,你口口聲聲討伐白道,只因爲這裡就是□□黑水教的虎丘分堂。”

“之前來虎丘,我就聽說秋刀堂堂主會參加此次的武林盟主之選,而且你本來就是衆望所歸的盟主的人選,比武不過爲了走走過場,後來我卻又聽說爲了避嫌你決定讓雲翼代表秋刀堂出戰,錯情刀法的確是一種失傳已久的霸道厲害的武功,雲翼的勝算其實很大,就算有其他的人武功高過他,你也可以設計除去他們,就好像除去忘情大師一樣,那麼無論是雲翼還是秋萬雄,盟主之位都落在秋刀堂手裡,沒有太大分別,你還贏得了一個公允之名。”

秋萬雄現在已經恢復了平靜,和剛纔憤世嫉俗的形象判若兩人,他舉起茶杯道了聲“請”,自己就一口倒了下去。

顧無憂繼續道:“我覺得有一點蹊蹺的是,爲什麼你晚不退出,早不退出,偏偏在我來到虎丘的時候才說退出。”

秋萬雄道:“也許只是巧合。”

顧無憂道:“若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多巧合了,後來忘情大師遇難,於公於私你都應該親自動手捉拿我這個疑兇,但你還是派雲翼出手,又怕他打不過我,就糾集了唐影等人來幫他。”

“——這一切只因爲”,顧無憂悠然道,“只因爲秋堂主是一個我曾經見過的人,所以不願意在我面前顯露武功,怕泄露了身份,而這個身份也是見不得光的。”

“後來我注意到你的手,練掌刀的人的雙手與常人有異,掌上經脈凸起明顯,掌型棱角分明,掌心隱泛青氣,所以更確定了我的猜測。”

顧無憂眼神如刀,凌厲的看向秋萬雄:“我說的對不對,蕭—堂—主?”

秋萬雄傲然道:“不是蕭堂主,是蕭舵主,這裡是黑水教江南總舵,不錯,我就是銀面滅魂蕭無計,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猜到了。”

顧無憂道:“你雖然以刀聞名,但身邊從來不帶刀,一個習刀的人常常將刀看得比性命都重要,何況是以刀成名的秋萬雄,那麼比較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就是你已經練成當年魔教的絕技——掌刀,可以以任何物品爲刀,掌刀的心法就是手中無刀,心中有刀。而蕭無計曾經在摘星山莊以掌刀襲擊過我,還有你剛纔故意露的那一手,我若還看不出來,就是個笨蛋!”

她嘆了口氣道:“但是現在你連這麼天大的秘密也告訴了我,恐怕是不會讓我從這裡走出去了吧?”

秋萬雄冷哼一聲,並不回答,有時候,不回答既是默認。

顧無憂道:“人至將死,其言也善,你可以告訴我,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秋萬雄微笑,眼神像貓看着耗子一般,狡猾道:“我們也算見過三次面了,摘星山莊一次,漠城關一次,秋刀堂一次,一回生二回熟三次老朋友,我怎麼會認不出老朋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