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湖水

就在四人以爲算無遺算的時候,忽然顧無憂白紗一卷,勁力一吐,盪開四人,乘機一個筋斗翻出包圍。

不料,有人似乎早就有準備,緊隨着她的身影升到半空,咬住不放,是雲翼。

顧無憂身形受阻,不得不改變主意硬接下雲翼的掌法。顧無憂掌法快、飄逸,出招的角度巧妙,攻向的全是讓人意料不到的部位方。雲翼的掌法渾厚,大拙若巧,見招拆招。二人的身影懸在在空中倏忽遠近,就在旁人一眨眼間已過了二十多招,直打得狂風呼嘯,日月變色。

唐影盯了兩人許久,忽然出手了,“哧哧”四枚鐵蓮子破空而出,攻她極泉、天突、神闕、肩井四穴。

人在半空毫無借力之處,躲避暗器不甚靈光,就算是顧無憂也不能,何況是唐門的暗器。

她勉力接下雲翼最後一掌,打落兩顆鐵蓮子,又踢飛了一顆鐵蓮子,卻氣息已竭,新力未接,捱了一顆鐵蓮子。幸虧這最後一顆鐵蓮子在二人勁力影響下已失了準頭,歪歪地打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顧無憂頓時身上一麻,內力一時提不上來,而此時雲翼的雙掌已欺到胸前,避無可避。

“彭”一聲,雲翼雙掌結結實實打在她胸口,顧無憂眉微微一蹙,一陣鑽心的疼差點麻痹了她,但她吃痛之時靈臺反而更加清明,她右掌隱含了十二成功力同時向雲翼揮去,正好全部狠狠打在雲翼左肩上。

二人的身影一起急速向藍淚湖落去,“撲通”兩聲響,都摔入了湖水中,濺起巨大的浪花,人,已經不見了。

這等變化其實只有彈指間,在其他人還弄不清楚狀況的時候,秋萬雄的臉已經沉了下來,道:“這湖通向小寒山的後面,水流分岔多,一干人等圍住湖邊,秋刀堂弟子分成幾路去後山守住小寒河和各支流出口!”

顧無憂精通水性,但云翼卻是貨真價實的旱鴨子。

在陸上雲翼的武功本來就稍遜一籌,現在二人在水中,雲翼更是落了下風,顧無憂身形輕輕一擺,像一條魚兒悠悠的竄了過來,水底四周幽暗不能視物,雲翼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團游過來,心裡一驚,連嗆了幾口水,頭暈腦脹,十分難受,但仍下意識揮掌向顧無憂游來的方向打去。

水裡的速度要慢的多,雲翼這一掌並沒有什麼威脅,顧無憂游到他旁邊,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使勁兒往深處游去。

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她知道,現在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在守株待兔,只有向水源處游去,也許可以借水遁走,但云翼沒必要賠上一條性命,她自恃水性好,帶着他一起遊。

其實她也有打算,拿雲翼做人質,她就不信秋萬雄連這條得力的臂膀也不要了。

小寒山的背面風景秀麗,連嶽百里,如遠山眉,欲淡還濃。到處是溪澗潺潺,花香水幽,北面的某處山腰上,高約百丈,幾股山泉聚攏到一處,形成的水流像銀鏈子一般瀉下,噴珠濺玉,隱隱轟鳴,在谷底形成了一汪活潑的潭,上面的瀑布和青藤參雜錯落,是一幅絕佳的簾子,恰好擋住了一個隱蔽的山洞,山洞裡也有水流出來,不過水量稍小,不甚引人注目。

洞口兩邊積年累月地被水衝擊,要麼是長滿青苔,滑不溜丟,要不是平整如刀劈過,無可落腳之處。

顧無憂就站在洞口,左看看,右看看,離谷底尚有一段距離,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得想想辦法。

此處隱蔽,再說小寒山三十七峰四百多洞穴,就算一處一處的搜尋,也夠秋萬雄找幾天的了,自己倒是不急,着急的是雲翼。

昨日二人各捱了一掌,顧無憂經過一夜的周身經脈運轉調息,已恢復得七七八八了,但云翼挨的那一掌乃是顧無憂負痛擊出,毫無保留,夾帶千鈞之力,豈是一般人能抵擋的,加上雲翼落水後衣衫盡溼透,感染了風寒,重傷帶病,禍不單行。

洞內並無可生火之物,且非常潮溼,到處滴滴答答的。

顧無憂掏出一個手掌長的小油紙包,密密裹紮着,並沒有被打溼。她熟練地撕去油紙,露出一個做工精緻的火摺子。

拔開蓋子,一點青煙嫋嫋冒了出來,再吹一口氣,那火摺子“蓬”地燃起來,頓時眼前亮了起來,洞裡也有了點溫暖之意。

顧無憂拿着火摺子四處照了照,非常滿意:“真是好東西,難怪要賣這麼多銀子。”

這時,地上的病人輕微的□□了一聲,顧無憂連忙持着火摺子走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眼中帶了點憂慮,躺在地上的雲翼此時卻毫無知覺,他的衣裳被水打溼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一對英挺的眉頭重重擰成了“川”字,似乎在夢中也非常難受,他的呼吸漸漸重了起來,臉上開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這正是重症傷寒的前兆。

秋刀堂裡,羣雄鹹至,都等秋萬雄的佈置安排。

秋萬雄聽了前三撥弟子的回報,暫時還無一人發現顧無憂和雲翼的蹤影。

秋萬雄發令道:“不要放過每一個可疑的地方,繼續搜,直到找到你們大師兄和葉厄爲止!”

沈慧心道:“秋堂主真的認爲葉公子是兇手?”

秋萬雄道:“沈姑娘,這一切只有等找到他們之後,我才能給你答案,秋某絕不會放過殺害忘情大師的兇手,但也絕不會叫清白之人無辜含冤。”

夜色降臨,雖是仲春,但入夜之後的山間仍然寒冷,洞裡的路徑彎彎曲曲,顧無憂帶着昏迷不醒的雲翼拐了兩個彎,挪到洞穴較深處,確定外面看不到,纔敢把火摺子插在一道巖縫裡讓它繼續燃着,不然被秋萬雄的人發現有火光,就不大妙了。雖然火摺子已經燃去了大半,但昏黃的火光依然給人帶來溫馨。

雲翼悠悠醒轉,只覺得渾身痠痛,頭重鼻塞,而且渾身熱的要命,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個人,彷彿是女人,但衣裳又是男子的。

她側對着他,坐在陰影中,他只能看到她的婉約的側影,卻看不清她的臉。

在微弱的火光下,她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後,有一些微微散落到胸前纏繞着衣帶,領口呈雙重心字狀鬆開,她就那麼閒閒倚坐着,流露出一些不羈的氣質,她一手支頤,衣袖半落,露出皓雪似得一段明腕。

她靜靜地盯着手裡拿的一樣的東西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捻着那東西在轉動,洞裡傳來“簌”、“簌”的有節奏的響聲,那似乎是女子頭上的簪珥之物,她也不知在想什麼想的出神,就連他醒了也沒有發覺。

他覺得這個側影非常熟悉,非常熟悉!忽然,一個身影跳進他的腦海,那不就是……難道是那天梨林裡驚鴻一現的那個女子?!

雲翼心中怒放了歡喜,那種驚喜的感覺像煙花瀰漫在心裡,他非常迫切的要看清她的臉,他怎麼可以錯過第二次的相逢。

雲翼心中既緊張又欣喜,掙扎着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那女子走去。

一步,兩步,他一手按住胸口受傷的地方,一手扶着巖壁慢慢挪近,終於站到了她的身邊。

也許是被突如其來的身影所驚動,她如夢初醒,驀地仰頭,一對夜星般清亮的眸子看住他:“你醒了?”

這世上很多很多的事情,你只能嘆一句——造化弄人。

爲什麼冥冥之中要安排有緣的人匆匆相聚,卻又製造出無數的障礙,琉璃易碎彩雲散,終是鏡中花,水中月。

此時雲翼就是這種心情。

他接着火光,第一眼看清她的面容時,覺得這世上再無遺憾之事,但等他看清她穿的服飾後,把前因後果連起來一想,一顆心又直直的落下去了。

雲翼初逢夢中之人,乍驚乍喜,喜過卻悲從中來,加上現在正感染風寒,驟熱遇冷,他無論是心裡還是身體都承受不住冰火兩重天的夾擊,剛纔還渾然不懼的巨大的痠痛如山一般猛烈地壓上來,他再也撐不住,扶着巖壁慢慢勾下身來。

顧無憂當然不知道這其中有七彎八拐的緣由,只道是雲翼病傷難以忍受,站起來穩穩扶住他道:“你還好麼?”

雲翼擡起頭,再深深看她一眼,就微微別過臉去,暗使上了點功力,企圖收回自己被她扶住的那條手臂,雖然他那麼貪戀她手中的溫度:“男女授受不親,請姑娘放手。”

顧無憂一愣,道:“都傷成這樣了還敢使用內力慪氣,秋萬雄怎麼有你這樣的徒弟,真是……”她向來無拘無束,心隨意動,最怕端方禮教之人,簡直不知道說他什麼好。

雲翼已恢復了平素的冷靜,他又是那個風雲江湖、掌握大權的白道第一大派秋刀堂的首徒錯情刀,彷彿剛纔那一幕已經從他腦海中抹去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強行壓住血氣翻涌的辛苦,忍得彷彿只要一開口,血便會涌出來。

他慢慢道:“家師名諱,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直呼的。”

顧無憂笑了笑:“看來你對你師父很是尊敬,卻不知道他的事你到底清楚多少?”

雲翼沉聲道:“我技不如人,現落在你手,要殺要剮也隨你,也不必冷嘲熱諷。”

顧無憂道斂去笑意:“我沒有殺人。”

雲翼道:“你那天去找過忘情大師,我……那天見你從他屋子裡走出來。”

他那天是第一次看見她,就那麼一眼,就魂牽夢縈,烙印心底,深陷不能自拔。

顧無憂道:“他是我父母的老朋友,後輩去看看世叔,這沒什麼問題吧。”

雲翼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顧無憂笑了笑,不說了。

若一個人不相信你,你怎麼說他還是不信。

靜默了一會兒,顧無憂道:“你的傷怎麼樣?”

雲翼頓了頓,彷彿不習慣她這樣示好,只好道:“沒事。”

顧無憂道:“不如這樣好不好,我替你用內功療傷,待你能自己運功調養了,我們各走各路,你當沒見過我,我當沒見過你,怎麼樣?”

雲翼考慮都不考慮,一口回絕:“不好,我不會受你點滴恩惠的,你要殺就殺,要打就打,不然我就要睡覺了。”

顧無憂一張俏臉沉了下來,世上怎麼有這樣不知好歹的人。

她冷冷道:“受傷多重你自己心裡清楚,傷在靈犀賦下的人沒有能熬過五個時辰的,如果你今晚死在這裡了,可沒人替你惋惜。”

說罷,放開了扶着他的手,轉身走到離雲翼遠些的地方盤膝坐下打坐運功,再也不看他。

雲翼乘着她閉目運功悄悄的打量她,如玉的容顏,倦淡的冷清,就真真切切在他眼前,不再是美人如花隔雲端,他是找到她了,她的確像他想象的那麼美好,但這有什麼用?他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就連她好心要給他醫傷也被他拒絕了。

他遇到一直找尋的那個人,卻沒料到是敵對雙方,她不一定是殺死忘情大師的兇手,但現在師父就一定不會放過她,雖然不知道師父爲什麼一直對她忌憚不已,但師父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每看一眼,就更傷一次,雲翼心裡頭此時翻江倒海,黯然傷神,所受的傷並不亞於她打在他身上的那一掌,若有人看見他此刻的樣子,恐怕沒有人相信這是秋刀堂的錯情刀雲少俠,江湖上呼風喚雨的人物。

山風冷峭,雲翼身上的衣裳還是溼的,他越發難受,他摸了下自己的額頭,滾燙,暗道“不好”,敢情是風邪侵體,發起了高燒。他方纔是一股心氣支撐着才和顧無憂說了那麼久,現在一鬆下來他再撐不住了,嘴裡隱約帶有血腥味兒,想必是挨掌吐出的淤血,但更多的是乾渴,嗓子似乎要冒煙了,偏偏此刻身上的力氣彷彿在漸漸消失,他想:若就這樣死在她的掌下,倒也罷了。

慢慢想着,他就迷迷糊糊的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