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裡,顧無憂發現靠窗的桌子上多了一樣東西。
衣服,一件男人用的外袍,淨面天青紗,在燈下像一團青色的霧,折射出隱約閃動的雲紋,料子是瑞泰祥的上品,針腳細密整齊,可見做衣的人用心認真,把一番情意都縫了進去。
窗外傳來奚流紅銀鈴般的聲音:“送給你的,別再穿破衣裳啦!”
抽籤結果,顧無憂對成風,忘情大師對朱寒衣,雲翼對唐影。
顧無憂對成風有莫名的好感,故此一上場併爲盡全力,但當二人走了約莫三四十招,顧無憂漸漸發現成風的武功並不像對敵顧梅君時的平平無奇。
他爲什麼要隱瞞自己的實力?
兩人身法都快,場下人只看到兩團影子一觸即分,“蓬”一聲悶響,二人對了一掌,內力一吐,擂臺被二人無匹的內力撼得搖了幾搖,二人各自向身後急退。
顧無憂退了四步,成風退了六步,勝負瞭然。
成風的臉上浮起古怪的笑容,他看了顧無憂許久,才慢慢拱手道:“葉兄弟的功夫,在下佩服得緊。”
顧無憂覺得這種笑容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仔細去想,又從未結識過燕桓人。
忘情大師對江東大俠朱寒衣,忘情大師勝。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想在武學上一窺上境是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的。
忘情大師閒雲野鶴,時刻淫浸於武學修養,遨遊於天地自然中參悟武學的玄妙奧秘。
而做大俠就不同,做大俠並不僅僅只要武功高。
所以相比較起忙於俗務的朱寒衣,忘情大師的武功自是高出一大截。
朱寒衣畢竟是譽滿天下的大俠,抱拳呵呵笑道:“有幸見識大師的‘浮生若夢’指法,朱某也算是不虛此行。”
若說第一局顧無憂和成風的比鬥是純屬內力相拼,水底暗涌,外行看不出什麼奧妙,忘情大師和朱寒衣乃是大家風範,點到即止,那麼雲翼和唐影的對決相對來說就精彩的多。
唐影,歷代唐門掌門之中身世最離奇的一個。有人說他並非正宗唐門嫡傳,而是上代掌門唐衍年青時在外面和一個煙花女子一夕風流的私生子,因爲唐門這一輩的人丁凋零,所以唐老爺子即唐衍的父親才親自將他尋了回來認祖歸宗,執掌門戶。也有人說他的暗器、武功和心計早已超過了他的長輩們,一個出身並不見得高貴的人能在相當講究血脈淵源的唐門當上掌門甚至當得還不錯,可以想象他的本事非尋常人可比。
雲翼,江湖上新崛起的一代高手,秋刀堂首徒,年紀輕輕卻修爲極高,這裡的修爲不僅指他的錯情刀法,還指他的氣度、德行、處世,秋刀堂的大小事務基本上是雲翼在出面處理,賞罰分明,合情合理,偌大的秋刀堂上千弟子門客,偌大的江湖無數請求秋刀堂調解恩怨的人無一人對他的行事不服。所以有人猜測,秋萬雄之所以不必親自出手,正因爲雲翼之可以獨擋一面。
唐影雖然以暗器成名,卻在進入唐門之前曾做過丐幫的八袋長老,在流浪之際學過別派的武功,雲翼自然以錯情刀法迎戰,可以說是勢均力敵,雙方都不敢輕視對手,竭盡全力施爲,險招迭出,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看得場下人羣喝彩聲一陣蓋過一陣。
雲翼聽着場下哄如雷鳴的叫好聲,心內卻有點急,已經將滿兩百招了,但唐影真如同一個魅影,錯情刀每次都險險擦着他的身邊劃過,每次都只差一點點,而唐影突然發射的暗器雖然不淬毒,但也擾亂心神,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他心念轉動,手上刀法已隨着在變,一團刀光平地“炸開”,刀變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燃燒對手的火焰!
刀法甫變之時,唐影也跟着變,他雙手一揚,少說有一百件不同的暗器鋪天蓋地地向雲翼捲過去,千手如來,漫天花雨!
但刀更快,漫漫無際的刀光暴起,彷彿能吞噬一切,那麼多的暗器眨眼間被捲進“火焰”中頓時失了蹤影,無聲無息像沉入大海。
唐影發動漫天花雨已是竭力施爲,真氣未繼,正處於氣衰力竭的那一錯落,雲翼的刀卻已經迫在眉睫!
被錯情刀指着自己的咽喉,唐影居然還能笑出來:“原來這纔是錯情刀法的殺着。”
旁人不知,雲翼自己心裡卻清楚得很:錯情刀法本非純正道武功,須得內功心法和招式互爲輔佐的修習,心法在先,德養心性,招式爲後,斬敵殺魔,如不循序漸進而一味追求招式的威力,就會經脈逆轉,招引戾氣,魔還未斬自己倒先墮入魔道了。
可他畢竟年少氣盛,求勝心切,明知心法還沒有練到最後一層,卻強行催動了最後一招“玉石俱焚”,現在經脈中已經陣陣麻痹,血氣順着奇經八脈倒衝,險些控制不住,但他面上卻控制得極好,旁人也只看到一片勝不驕敗不餒的淡然神色。
他從容地收刀入鞘,瀲灩刀光頓時隱藏不見,而他用一貫悅耳沉着且令人信服的聲音道:“唐掌門,得罪了。”
天色尚早,顧無憂考慮了許久,決定還是要找忘情大師談一談,所以她來到了竹溪畔。
竹溪是秋刀堂一處冷僻的居所,是秋萬雄特意吩咐打掃出來給忘情大師居住的,茅屋相當整潔乾淨,屋外的一圈兒籬笆上掛滿了一大串一大串的紫藤,碩大的花穗簇擁在藤間,滿滿匝匝,紫中帶藍,燦若雲霞,更顯幽靜。
忘情大師一身月白緇衣,端坐於紫藤花中,寶相安詳,神情瀟灑,宛若神仙中人,他抱着三絃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奏着的是一曲《秋離》。
這是顧無憂第二次看見忘情大師時刻不離身的三絃,若硬要說這把琴有什麼奇特之處,就是柄首形如鳩首。
顧無憂耐心等他奏完一曲,才道:“大師要的也不是盟主之位吧。”
忘情大師笑起來,如佛祖拈花,不染凡塵:“我要的和你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顧無憂凝視着忘情:“大師爲何要取沙屍毗花?”
忘情大師道:“是我一個朋友的心願。”
顧無憂道:“朋友?大師的朋友是哪一位?”
忘情輕輕撫摸着三絃的琴絲,發出“刮刮”的響聲,道:“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但是,只要是她想要的,上天入地我都會替她尋來,不管她在與不在。”
一個女人能在忘情心中有如此的地位,可見她生前定是位美人。
忘情,如何能忘情,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掉。
顧無憂道:“在下雖不敢與大師在明日臺上較量,但……”
忘情大師打斷道:“這花可治奇毒,你要用來救人?”
顧無憂道:“正是,救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忘情大師輕輕拂動弦絲,錚錚之聲不絕。
顧無憂端詳了那柄琴許久,忽然道:“是鳩首海棠?”
忘情大師渾身一震,五指一按弦絲,絃音驟絕:“你怎麼知道?”
顧無憂沉吟了一下道:“我的母親,生前精通音律,猶愛收集樂器,不論貴賤,但論別緻、奇趣、音色,她所收集的樂器都描圖立言以記之,何年因何事所得,何年因何事贈人,這把小三絃我曾經在圖冊上看見過,它柄首形如鳩首,且背面應該有一副海棠圖。”
忘情大師聞言手不禁顫抖起來,他四指一搭琴柄擰轉琴身,果然背面有刻有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圖。
忘情大師神情激動的站起來,仰天長笑,像是欣慰,像是感慨,臉色變幻不定。
他忽然臉一沉,閃電般欺近顧無憂身前扣住她脈門沉聲道:“你是謝風華的女兒?有什麼證據?”
顧無憂也不閃避,任由他扣住脈門,曼聲吟道:“人生似夢遊,月明滿山丘。醉影愁還見,癡情恨不休。”
忘情大師聽了,好像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接道:“攜風度清夜,把酒話春秋。驟逢感相知,平添無數憂。”彷彿這二十個字日日夜夜都在他心頭盤繞,無論何時都可以脫口而出。
這本來是兩個好友遊戲之作,除了他們不會再有人知道,爲什麼隔了二十多年會從第三個人口中再次聽到?
忘情大師不自覺放開了扣住顧無憂脈門的手,眼中激盪着欣喜,一種從心底發出的欣喜和高興:“你把臉上的那些東西洗乾淨了再說話吧。”
顧無憂洗去了臉上的易容物,系一襲淡青色長袍,打散頭髮梳成女子髮髻,與忘情大師對坐於小屋之中對飲。
飲的是酒,不是茶。
陳年花雕,香氣濃郁,秋刀堂待客一向大方。
忘情大師連飲了三大杯,方開口:“我許久沒有喝得如此痛快,當年王府一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也再沒有痛快的喝過酒。”
顧無憂悵然道:“我卻是從沒有見過她,只是從別人口中和她留下的遺物中瞭解到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忘情大師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母親。”
“而且——”忘情大師凝視着顧無憂,嘆道:“你的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霧一樣的青紗衣裳,一樣的氣質,一樣的倦……對了,你遇到什麼麻煩?爲何一定要毗屍沙花?記得你母親當年也是四處尋找這花。”
顧無憂想了想道:“要救一個人,很重要的人。”
忘情大師道:“如果連嫏嬛謝氏也解決不了的事,世上恐怕已沒有人能解決了。”
顧無憂苦笑:“可是我好像連她們的一點優點都沒有繼承到,做什麼事都不是很成功。”
忘情大師微笑:“無憂無憂,取這個名字,你的母親肯定希望你做一個快樂的人多過做一個成功的人,那些站在巔峰的人吃過的苦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他們背後付出的血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從未有人像長輩一樣對顧無憂這樣循循善誘,教她明辨事理,再加上忘情大師本就是雍容博學之人,加上深研佛理,析事透徹,顧無憂索性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野史軼聞江湖隱秘來,一老一小傾興而談不知不覺竟到了傍晚將掌燈之際。
窗外忽然響起悉簌的腳步聲,忘情大師用眼神示意顧無憂打住,顧無憂馬上噤聲閃躲到門背後。
腳步聲大約在距離籬笆外二三丈的地方停下,繼而響起一個恭敬的聲音:“忘情大師,家師請前輩到寒江閣,有事相商”,是雲翼的聲音。
顧無憂靠着門對着忘情大師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頭髮,忘情大師瞭然,向着窗外答道:“雲少俠請回,忘情即刻就到。”待雲翼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低聲對顧無憂道:“你這樣子不太方便,等會兒我走了你從屋後小徑可以回去。”
顧無憂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急拉住忘情大師道:“大師,沙屍毗花的事……”
忘情大師無可奈何,搖搖頭道:“傻孩子,我只會助你,不會礙你,明天我退出就是了,但云翼也不是簡單角色,你自己要當心。”走了兩步又故意折回來激將她:“無憂,你不是連這小子也打不過吧。”
顧無憂心裡好笑,面上也不禁莞爾,但又不敢出聲,只連連點頭擺手示意讓他快走。
忘情大師走了之後,顧無憂又逗留許久才從屋後出來,小徑上梨花樹兩排開列掩映着曲折的石板道,秋刀堂裡遍植梨花且花期比別處要長,將近四月了還有大片的梨花林在怒放,吞雲吐蕊,聯翩綴霞,晚風吹過,花瓣紛紛落下,醉人心神。
顧無憂腳步輕快地穿行在小徑裡,對着繁花美景,心情好的簡直不得了,連臉上都比平時多了笑容,沒想到遇到的對手忘情大師是母親生前的朋友,競爭對手少了一個,距離救謝逸之就又近了一步。
“站住!”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顧無憂沉浸在喜悅中還未回神,聽見人叫“站住”時她習慣性回頭一望。
很久之後的一個瞬間,雲翼想如果時光倒流,再回到此時,他一定不會選擇叫住這個淡青色的背影,因爲她給他的生命帶來了太多不可預知的悲傷。
萬樹梨花開如雪,隨風輕颺三千里,落花急雨,席捲天地,恍若一夢,瀰漫了他的眼睛,美到哀傷,像是生命中華美的一場盛宴,那漫天落花之中驚鴻回眸的女子如同從花樹中的走出的精靈,彷彿他的生在這個世上的意義就是爲了在此地、在此時遇上她。如果他知道乍逢之後他的命運由此大大的拐了一個彎向另一個方向駛去甚至是走向懸崖,他還會不會選擇叫她停住她美麗的腳步?
這聲音她一點都不陌生,因爲她剛剛纔在忘情大師的屋子裡聽過。
雲翼的聲音,如此沉着又令人信服的聲音,除了秋刀堂的總管事還有誰?
顧無憂從善如流地站住了,人家的地盤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有人懷疑她喬裝混進來生事,把她當成黑水□□的同謀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