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峰巒如簇,連綿如黛,微微的起伏像極了空閨人的眉,怎麼也撫不平。
顧無憂站在崖邊,眺望北方,千山萬水,暮雲渺茫,地平線阻隔了視線。
涼風起,君子意如何?
已經是出地宮之後的第一百零三天了,也是和盧皓南分別的第一百零三天。
也許,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而極輕的腳步聲,來人不只一個且輕功都不弱,顧無憂凝神提防。
她迴轉身來往前行了才幾步就見到半空中衣袂振動,接着綠影微晃,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已飄然立在她眼前,她身後緊跟着一羣隨從,每個人衣領上用金絲繡着一朵銅錢大小的長蕊闊萼的開謝花,原來是摘星山莊的弟子。
少女臉上有一對深深的酒窩,眼睛大而明亮,正是在京城喬裝偷走顧無憂銀子的小乞丐。如果盧皓南此時在,他定會明白爲什麼顧無憂遠在京城卻能和延州的顧如竹互通消息,假裝中毒交出假堪輿圖一起蒙他了,摘星山莊那時就有弟子與顧無憂用特殊的方式聯繫上了。
可是少女此時毫無心思敘舊,只見她恭敬的對顧無憂施了一禮,脆聲道:“摘星山莊何小青見過大小姐。”
顧無憂道:“何事?”
何小青甜美的臉上有着掩不住的憂色和焦急:“莊主病危,請大小姐回莊一敘。”
顧無憂一驚:離開顧家莊時二叔還好好的,怎麼才過幾個月就重病?
此地尚屬延州,離摘星山莊並不遠,她毫不猶豫道:“要最快的馬,我隨你們回去。”
摘星山莊,顧無憂並不陌生,但此時的氣氛卻叫人陌生,整個山莊瀰漫着肅殺蕭條的氣氛,顧無憂隨着何小青穿過長長的迴廊,終於來到顧如竹的病牀前,屋裡光線很暗,瀰漫着濃重的藥味,窗簾緊緊拉着,病人不能受一絲風,屋裡只有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紫衫少女,紫衣襯着雪膚,顯得格外沉靜秀婉,她端着一碗藥,坐在牀邊的錦凳上伺候着病人。
她一見到顧無憂走進來,即婷婷起身迎接,不急不緩道:“姐姐你來了,父親在等你。”
顧如竹一向愛惜自己的容顏,這位當年紅粉環繞的倜儻公子雖在病中,但儀容依然修飾得整潔細緻,但不管怎麼修飾,兩鬢的斑霜卻是非常明顯了,臉色也是晦澀中隱隱透着一絲沉沉的青氣,顧無憂擡眼一看,疑竇頓生:臉色灰青,印堂暗黑,這不像是病,倒像是中毒的跡象。
他一見到顧無憂進來,一雙黯淡的眼睛馬上就明亮了起來,像是看到了一生中最爲寶貴最爲珍視的事物,他掙扎着伸出手招她,啞聲道:“無憂,你……你過來。”
顧無憂暗忖,看來這病來得真是不輕,想着不禁心下一酸,眼眶溼潤,顧如竹可算是她爲數不多的親人之一,真沒想到他晚年患此惡疾。
顧無憂坐於榻側,雙手握住他的手,輕聲喚:“二叔,是我……是我來了。”顧如竹竟似病得十分嚴重,說話氣力不繼,語音模糊難辨,她遂俯身將耳朵靠近他翕張的嘴脣,只一彈指的時間又挪開,顧無憂直起身微微皺眉,爲難道:“二叔,你說什麼,我沒聽清。”顧如竹神情古怪之極,又似放心之極,他指着紫衫少女道:“無憂,答應我,不論她犯了什麼錯你都要原諒她,馨然……是我對不住她,對不住她……”
既然知道對不起,當初爲何離開?
既然離開了,爲何又回來,帶着一顆永恆愛着別人的心來與她相對,向她懺悔?
情之一字,最是玄妙莫測,最是無奈。
就在剛纔顧無憂俯身的一霎那,她忽然覺得屋裡的氣氛有些古怪,雖然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人進出,房內只有顧如竹、她、顧梅君三個人在,一臥、一坐、一站,但空氣中流動着一股危險的氣氛,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就消失無影,快的讓她覺得是自己的靈識出了差錯,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聲音有些苦澀:“二叔你放心,我都知道的,你……你快點好起來,一定沒事的。”顧如竹勉強一笑,這一笑雖淺,卻猶如花開,但開花的竹子卻已是到了生命的盡頭。
“這次真的……二叔不能再陪着你了,好好照顧自己”,說罷,似是十分累了,剛纔那一番對話好像抽盡了他餘下的所有精力,真正成了一竿枯黃的竹,他疲倦的闔上了眼睛。
顧無憂遂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裡,掖好被角,退出房門,那叫顧梅君的紫衫少女也緊跟着她出來,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二人並肩而行,甚有默契的走到遠離病房的一個小園才止住腳步。
顧梅君目視前方虛無的空中,淡淡道:“他病得很突然,藥石無濟,可能病源已積了多年,發病也只在朝夕,你知不知道?”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一個不相干的人。
顧無憂愣了一下,這少女的態度很有意思,父親垂危只在朝夕,她卻並不十分悲慼或是驚慌。
顧無憂道:“大夫怎麼說?”
顧梅君妙目凝視着顧無憂,撫弄着耳旁垂下的髮絲,緩緩的,一下又一下:“我就是大夫,你有什麼疑問問我好了。”
顧無憂道:“二叔患的是什麼病?什麼症狀?”
“心病,脈相沉澀而緊,咳逆上氣,四肢厥冷,氣血運行無力。”
“心病?”
“是的,心病,一得就是二十年,那個人在他心中下了毒,纏繞了他一世,如今已沉痾難起,也可能是心願已了,他要去陪她了,一個人若存了這樣的意念,神仙也救返不了。”
顧梅君眸中充滿了一抹痛苦之色,“兩年前的一天,梅花開得最豔的時候,我的母親去世了,你見過她沒有?”
顧無憂不知她爲何突然提起徐馨然,搖首:“我三歲就離開了顧家莊,一直在天機宮生活,小時候也許見過她,但是不記得了。”
顧梅君沉默一會兒,眼中有說不出的譏誚之意:“以前的事大家都知道,我母親只不過擔了個虛名,那人就算死了,也是陰魂不散!你看他剛纔對你的神情,比對我要親切多了,好像你纔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一直對我疏離。”
顧無憂方待爭辯、斥責、解釋,卻發現她有什麼理由去爭辯、斥責、解釋?怨自己的母親,怨二叔,還是徐馨然?
恨海情天,前塵紛擾,上一輩的情仇糾葛不該延續到下一代。
面對這種□□的怨懟,只有尷尬和沉默。過了一會兒,顧梅君道:“你還是走吧,就算我不怨恨你,但也不喜歡你,你——不是一個給人帶來快樂的人。”說完,徑自婷婷走出了小園。
是夜,秋露重,霜苔泠然。
隱在黑夜中的摘星山莊就像一隻龐然怪獸一樣盤踞着,鱗櫛節比的屋宇造成龐大的陰影籠罩着山莊內的衆人。
一燈如豆,若歇未歇。
顧無憂翻來覆去睡不着,摘星山莊像一團迷霧隔着,怎麼也看不清楚背後的真相:二叔突然垂危,山莊內氣氛跡象可疑,但他怎麼也不肯透露到底是怎麼回事,顧梅君爲什麼又肯定的斷定是病而不是毒?如果是毒,又是誰下的毒?所爲何來?
還有那一瞬間的耳語二叔所傳遞出來的驚天秘密,她當時聽了也是一驚,幸好有急智掩飾了過去,假作茫然說沒聽清楚。
——卻不知一旁的顧梅君到底相信多少,這個沉靜少語的少女是否已看穿了她的掩飾?
當時屋內流動的殺氣應該是有人藏匿在一旁,是哪一方的勢力來刺聽這個秘密?
匹夫懷璧,這個天大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不論是江湖還是朝堂必是血雨腥風,紛爭四起,永無寧日,多少人的貪慾將被勾起。
這時,黑夜裡傳來細細的飄渺的歌聲,歌者是個女子,她的聲音帶着一點淡雅清愁的意味,伴着一聲聲動人心絃的箏鳴,如同寒泉凝澀,秋花凋零,靜夜裡聽來更覺幽怨:
山一程,水一程,
望斷斜陽碧波橫。
鴻雁無意傳歸信,
徒留天際愁雲生。
顧無憂側耳傾聽,清脆的箏聲慢慢撫平了她煩亂的心緒,使得她稍微平靜了些。
這時,忽然屋裡襲來一線冷風,燈滅。
“風”激起紗帳四下飄飛亂舞,紗帳起,顧無憂整個人暴露出來,她盤坐在牀上保持着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但一柄柄飾明珠在暗夜也光華四溢的小劍已從袖中穩穩滑落在右手。
隨之穿紗而來的是一股凌厲的劍氣,還未接觸,已是覺得砭人肌骨,令人渾身泛起寒意。
待到那陣“風”迫到眉睫之前,顧無憂動了——
她朝着“風”的來處,運起靈犀賦的十成功力凌空虛劈,就是這悠然的一揮劍,那股“風”頓時被劈得分爲兩道,像渠水一樣向兩邊散去。
接着,她又動了,她周身凝聚的靈虛賦的獨特內力沛然散發於體外,內力將牀上的紗帳絞爲碎片,絲絲縷縷從半空落下,驚擾着來人視線,而她趁着來人分神之際,持劍從牀上一躍而起,手中劍穿過滿室灑灑落落狀若飛絮的碎紗直直朝“風”源刺去,劍光陡漲,滿室生寒,劍花殘影不歇,直取來人胸前,而她左手也已經彈出。
破帳、騰起、出劍、彈指,快得不可思議,都只在一瞬間完成。
但那劍卻堪堪在來人胸前二分處就停下,不再靠前半分。
因爲來人輕輕吐出了兩個字:“是我。”
顧無憂彈指燃燈時,便驚覺來人氣息頗熟悉,心中甚是奇怪,手上內力撤去幾分,內力收放自如,所以才未傷了這個不速之客。
待她打發走了摘星山莊巡夜的弟子後,才關上門,回身背手,閒閒倚在門扉上,看着他似笑非笑:“靖王殿下,好久不見。”
豆燈光亮漸漸燃起,一寸一寸地照亮了來人的面容——二皇子韓嘉。
韓嘉道:“你不該來這裡。”
顧無憂道:“這句話似乎應該我對你說纔對,你不是在青州督軍麼,怎的來到了延州?擅離職守,于軍法可是大罪。”
韓嘉不置可否,只是一昧催促她:“你現在就離開摘星山莊,容後我給你解釋,這裡將有事情發生……”
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黑夜,是從顧如竹的院子發出來的,顧無憂心上驀地騰起了強烈的恐懼,不好的預兆愈來愈強,她拉開門就要衝出去,卻被韓嘉一把拉住,懇聲道:“無憂,不要去。”顧無憂不理他,纖腕巧妙的一翻一拂,韓嘉手中一空,轉眼已失了伊人蹤跡,他猶看着自己的手苦笑,轉身也消失在夜色中。
顧無憂趕到顧如竹的院子,只見院子外全是摘星山莊的弟子,人人肅穆悲慼,但無一人發出聲響。
房內,窗仍緊閉,窗簾仍垂着,只是白天還能說話的顧如竹現下已說不出話來了,他安詳的閉着眼睛,臉上籠罩的青色愈發濃重,顧梅君呆呆地看着榻上的父親,眼中終於浮上了一絲悲痛,伏在牀邊失聲痛哭起來,顧無憂的一顆心直往下沉,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怎麼也拼不完整,這是她第一次面對至親之人的離去。
顧梅君擡頭看了看顧無憂,臉頰猶有淚痕:“父親已經去了。”
顧無憂方待安慰她,卻不料顧梅君忽然站起來,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剛強決絕,臉色鐵青,大聲斥道:“來人,把她抓起來!她就是害死莊主的兇手!”
立刻,屋子裡不知哪裡冒出四個幽靈一般的殺手,武功飄忽詭異,絕不是摘星山莊的武功路數,倒像是銷聲匿跡已久的魔教的邪功,這幾個人彷彿配合了多次,一起攻上來簡直配合得天衣無縫,把屋子裡每一個生門都堵住了。一個憂鬱潦倒的襆巾書生使劍,劍身寬兩指,呈幽幽的碧色,如一挽青絲憂鬱的纏繞上來,不論是誰一旦被這青絲纏上結果都是死。一個薄脣青年使一對白銀紅纓槍,槍長三尺三寸,本來室內空間不大,不該使這種大開大闔的兵器,但他使來卻像是是詩人題詩畫師作畫一般悠閒小巧。一個女子使峨嵋刺,身法靈巧,她笑如春花,但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笑得越甜,出招就越致人死地。最後一人,戴着白銀製的精巧面具,看不清容貌,他的掌就是他的兵器——“掌刀”,確確是失傳多年的魔教武功。這幾人一上來就出招,狠、準、絕、靈,他們的共同目標只有一個:格殺顧無憂。
此番驚變,連顧無憂也是一驚,她來不及辯解,也來不及問顧梅君怎麼會誤會她而下這樣的命令,劍刃雙槍峨嵋刺已到了眼前,她只好凝氣、揮袖、拂向桌上的一碗一燈一藥罐。
這一揮袖看似平淡無奇,卻包含了九種變化,每種變化已用盡了她平生所學所有武功菁華,而她凝聚於袖的十二成內力也足以將那些碗罐擊破而變成最爲厲害的暗器,頓時屋內像是下了一場“瓷雨”,千百塊碎片變成無比鋒利的暗器,或是直取、或是轉着圈兒、或是急速飛旋、或是一個撞擊一個的飛向前,漫天飛雨一般快速地射向衆人,乘四人躲避、格擋、撞飛這些暗器空隙,顧無憂腳尖輕點,縱身掠向屋裡惟一鬆動的生門——窗子,破窗而出!
屋外,顧無憂看到密鴉鴉的人羣和幢幢晃動的火把,一顆心再次沉了下去——外面摘星山莊的弟子已將她團團圍住,絕不是誤會,這是佈置已久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