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熱,熱得像情人的手,溫柔的包裹着二人的呼吸,顧無憂和盧皓南已經入水潛到了底,水並不深,光線也很暗,不知名的水草緩緩飄搖,剛纔顧無憂已探過方位了,所以找到石環的位置並不難,顧無憂將石環的位置指給盧皓南看,盧皓南像一條靈巧的魚一樣,划動幾下游到石環旁,一把握住,左右轉動了幾下,再往上用力一拉,水底的一塊石板竟被掀起來,石板下忽然出現了一個黑洞,急劇的漩渦將二人捲了進去……
待到二人重新浮出水面,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竟是一個華麗而宏偉的宮殿。
說是宮殿,其實是利用人工在山腹之中按皇宮的格局佈置成的石宮,整個宮殿的地面平滑如鏡,找不出一絲裂紋,也不知是用什麼石材鋪成,居然象玉一樣潔白且附着雲紋,石穹頂上錯落的懸着明珠爲燈,星羅棋佈,發出柔和光芒,宮殿四周沿着山腹風穴的走勢順勢築成了雕樑飛甍,迴廊小樓,起伏精緻,紫色的綃帳處處低挽,宮內的屋樑門窗是用沉香木做的,戶牖上鑲嵌着寶石瑪瑙。宮殿中央是一個溫泉池,佔去了整個宮室面積的三分之二——正是顧無憂和盧皓南現身的池子,半尺高的瑪瑙和帶紋理的石頭壘砌成溫泉池的堤岸,蜿蜒限住了流水的走向,水上盤着硃紅九曲橋廊。二人正對面的是一條玉階,黃金爲欄,直通向上面的九曜紫薇寶座,龍首爲扶手,椅背上也盤着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
二人上了岸四處打量,只見宮殿地面上散落着不計其數的珍寶異玩,堆箱滿櫃,寶光流溢,灼人眼睛。其餘的桌椅案几、琴棋劍牀都按照皇帝妃嬪的住所佈置,紫綃低垂,無不鑲金嵌玉,極盡奢華之事。
殿堂的左側有一扇巨大的銅門,玫瑰纏枝爲扣柄,門上浮着九鳳朝陽的銅雕,紫綃如新月半掩着銅門,顧無憂好奇的一挽紗幔,推門進去往裡瞧去:這是一個女子的房間,迎面立着一架與整個房間富麗堂皇的佈置極爲不相稱的淡雅淺灰雲母飾邊散花綾屏風,薄薄的絹面上畫着一個持扇宮裝美人,百花冠上牡丹吐蕊,烏髮如雲堆着望仙髻,真紅大袖衣配了紅羅長裙,煙雲繚繞的紫霞帔簇擁着一張不似人間應有的臉,廣額豐頤,寶相端莊,脈脈含笑,上面似乎還提有詩句。
繞過屏風顧無憂便看到一張琉璃榻,榻邊銀鉤挽賬,帳如新月傍着一張琉璃梳妝檯和錦凳,桌上銅鏡厚厚的蒙了一層塵,卻不知鏡中人的花容今何在。梳妝檯上還有一擘半彎的玉梳,從榻上到地上散落的是金花紫羅面衣、同心七寶釵、琥珀枕、金錯繡襠、琉璃瑪瑙彄、迴風席、金蒲圓璫、孔雀扇、沉水香、七寶綦履、及鴛鴦褥等,房間內其餘的裝飾也都特別的奢華,都是帝王之家的排場。
腳步聲起,是盧皓南,他見顧無憂久久不出來,有些擔心室中暗藏機關,也跟了進來,劈面看見了屏風美人,也是一愣,待看清畫中人後,隨即肅容,恭敬的施了一禮。
顧無憂見他如此,奇道:“你知道她是誰麼?爲何如此恭敬?”
盧皓南眼光不離開屏風上的美人像,道:“她是大夏朝開國皇后,宋百巧,也是我的先祖。”
顧無憂的腦子“嗡”地一響,“先祖?什麼意思?”
兩百多年前,天下曾經一統,版圖囊括瞭如今的□□——晉國、北面的大夏朝後裔燕桓族、南面霸主楚郢國和西域二十七小國,東至滄海,西抵大漠,北達陰山,南入苗疆,而製造這一奇蹟的是大夏朝始皇帝——原滄海。
相傳原滄海是貧寒細族出身,父親只是一個階職低微的武官,時天下大亂,諸侯並起,烽煙競亂,政權板蕩,有勢力的將領在諸侯的影響下也紛紛割據爲王,爭奪領地,再加上外族胡人南蠻入侵,一時之間窮兵黷武,戰火綿延不絕,燃燒了數十年,民不聊生,白骨露野。這原滄海正值少年,生逢亂世,所謂亂世出英雄,他不知從哪裡學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藝,以父親帳下三千子弟兵起義,打着“大夏”旗號,收買天下英豪謀士,宵衣旰食,勵精圖治,經過近二十年的東征西討和遊說謀略,再加上天時地利人和,終被他掃平戰亂,結束分治之局面,隨後定都於延州,史稱大夏朝,隨後原滄海雄心不減,憑着百萬雄兵四下擴張版圖,最後竟成就了他不世偉業。
宋百巧正是這位雄才偉略的大夏開國皇帝唯一的皇后,也是一位經歷傳奇的女子,相傳她乃是原滄海未曾發跡之時所結識,來自海上仙山,在原滄海起義之初就陪伴在他左右,貞靜多謀,乃是原滄海極爲信任的一位“良佐”,後惜天妒紅顏,大夏立國不到三年就香消玉殞了,伊人逝時也不過三十餘歲,原滄海痛惜甚,遣十萬民力爲其建造陵墓,又追封其爲“德昭皇后”,敕令每年五月初八伊人生辰爲“百巧節”,以爲後世流傳紀念。此後直至原滄海離世,後位空懸二十年,未曾再立過皇后。
盧皓南凝視着畫中人,繼續道:“我本來就是夏朝原氏後裔。”明珠的光輝映照在他俊秀的臉龐上,使得這個帶着一點點雋逸一點點滄桑的男子眼睛中有了堪比珠輝的驕傲光彩,但說到身世,他好看的眼睛卻又顯得無限落寞和倔強,是不是因爲觸動了故國春風不再的傷感?是不是因爲復國只是一場無邊的夢?是不是因爲前方的路比他想象的要難得多?
顧無憂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靜靜聽他敘說一個湮沒百年的故事。
“夏朝亡國之時,原氏皇裔和家臣帶着部分軍隊避到北方,和燕桓族人繁衍在一起,漸漸統治了燕桓族,夏朝皇族中流傳着一個傳說,就是當年英宗原滄海逝去時曾將國帑中一半的奇珍異寶運到了他和宋皇后的陵墓中,誰擁有了這筆財富就能富可敵國,即使用來複國也不是不可能的,同時流傳下來的還有一張藏寶圖,爲了防止外人覬覦寶藏,原氏之中只有嫡系子孫才能看到,但那麼多年過去了,誰也沒有能找到這個地方,以爲僅僅是個傳說而已,畢竟夏朝亡國了近一百年了,誰也不能保證流傳下來的圖是否有謬誤,但……沒有想到,居然讓我誤打誤撞找到了。”
顧無憂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爲什麼盧皓南以當朝右相之尊還要尋找堪輿圖,原來他的野心並不在於覬覦晉朝帝位,而是興復大夏朝。
她心念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道:“你帶着那張圖麼,那我們現在怎麼纔可以出去?”
盧皓南悠悠道:“那張圖已經被我毀去了。”
“啊?!什麼……”顧無憂一驚,看着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盧皓南好整以暇地道:“那張圖世上早已不存在了,你忘了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它只存在於我的腦中,誰也看不到。”
顧無憂再也想不到盧皓南居然有這麼離奇複雜的身份,想起入水之前他說的“無論看見什麼都不可以對外人言”的話,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樣的秘密自然是不可宣之於衆,否則禍亂牽連甚廣,也才醒悟到他對她已是極爲信任。
顧無憂現在搞清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也不再多言了,她終究是女孩兒心性,丟開了家國之事,仔細研究起屏風上美人身畔的題字,那屏風右下角落裡有細細的一行詩,不是很顯眼:“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那題詩之人下筆嫺熟,似乎成筆於胸,則下筆猶如銀河流水,每一劃每一筆都似飽含言之不盡的感情,奇怪的那題詩之人並未落款。
顧無憂看了看,道:“高逸清婉,形神兩具,只是爲何不落款呢?”
盧皓南當年以殿試第一躋身朝堂,自然對書畫也略有通曉——他的“略有通曉”也已經直追當世大家。他沉吟道:“作畫和題詩是兩個人,這畫磊落典雅,筆意流暢,是男子所爲,但字體相形之下娟娟纖弱,應是女子所寫。”
顧無憂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宋皇后?”
盧皓南道:“自英宗到最後顯宗的十五代先祖畫像在國破之時被帶出宮了,其中有一幅她的肖像,唯一的一幅女子肖像,我小時候曾經見過,故此認得。”
顧無憂道:“你不覺得這架屏風和這間屋子的裝飾格格不入麼?”地宮之內的所有建築和佈置都是流寶溢晶,巧奪天工,奢華難言,獨這架屏風用了素淡的顏色和普通的裝飾,就像一個布衣民女夾雜在一堆麗衣佳人中一樣鶴立雞羣。
盧皓南聞言也覺得奇怪,打量起這間屋子來。
顧無憂湊到琉璃榻前,上面的百花銀絲枕雖然蒙塵但仍然看得出繡法細密顏色鮮豔,像是還留有佳人的餘溫,忽然——她發現那枕下竟露出了一角書簡模樣的東西,她指着那一角對盧皓南驚異道:“皓南,你看!”
盧皓南欺身近榻,彎下腰小心的將那書簡從枕下抽出來,仔細查驗一番,確定無毒才慢慢展開。
這是一封手記,也是一個女子的遺記,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一個後世未流傳的鮮爲人知的故事:“自別嫏嬛仙山一路以來,踏遍大江南北,看慣長風落日,雲生雲蔚,雖則煙塵滿面,然餘其志不改,且幸得知己相伴……輾轉十數年,光陰電逝,韶華侵霜,世人皆以原氏百巧稱之,只不知餘心空對明月,悵嘆落花流水……年餘,終水落石出,原氏設計困餘於此地……如瑾如瑾,餘終不負汝,而汝誠欺我甚矣!”
顧無憂看完簡上記載,被這塵埃湮滅已久的歷史真相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喃喃道:“原來所謂的帝后相愛甚篤其實根本就是一個彌天大謊,宋百巧自始至終喜歡的人並不是原滄海,她一直喜歡的是夏朝第一相墨如瑾,可是這墨如瑾的手段也忒果絕狠辣了,只不過爲着一幅天下堪輿圖,竟幫着原滄海把心愛之人困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他……他究竟對宋百巧有情還是無情?”
她最後一句是問的是盧皓南,此時她心中也在想:又是堪輿圖,當年母親就是爲着追尋半張圖才結識顧家兄弟而落得黯然情殤,韓嘉爲着這張圖不惜設計除去親叔叔,如果換做是皓南……他會怎麼做?
恰巧二人都是當世名相,雖然此相非彼相,但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線相連,最終只怕也是殊途同歸,顧無憂心中打了個突,隱約的那個結局令她不敢再想下去。
盧皓南淡淡道:“自古以來男人的抱負志向本就是女子所難理解的,更何況是原滄海和墨如瑾這等不世奇才,天下堪輿圖這世上只能流傳一份,宋百巧錯在不該將這圖獻出來,使得他二人有所顧忌,非得囚禁她於此,防止副圖外流。”
顧無憂面上泛起惆悵若失的神色,輕撫着散花綾屏面上栩栩如生的美人:“難道她一番深情竟真敵不過錦繡江山麼?你看這屏風素淡,筆法典雅雍容,必不是統帥三軍喜好奢華的原滄海所畫,必然是墨相執筆,那畫中的宋皇后纔會展眉舒顏,凝眸含情,親筆題下‘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的詩句,盧相學富五車,應該不會不知道這詩的下句吧。”
盧皓南不接話,不知是不願、不屑、不敢,抑或不知道?
他當然知道,這聯詩的下句是: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
我一直心繫於你,如同松柏之經受層層霜雪而不變,但是你呢,你對我的感情又如何?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世事湮滅,悔與不悔,有幾人知曉?
盧皓南不知道當年的墨如瑾是怎麼回答的,他道:“世上女子何其多哉,難道就沒有一人勝過她?這原滄海也算是癡心了,後位空懸二十年只爲一人。”
顧無憂道:“墨如瑾出身世族大家卻是良臣之才,恰逢原滄海雄心偉略同聲相求,都要在亂世一展抱負,平天下濟蒼生,宋百巧雖然因爲墨如瑾的關係一直跟隨在原滄海左右,世人也多將她與原滄海並提,原滄海敬她博學多才,愛她丰姿卓絕,一直熱烈追求,可誰知道她在他身邊十數年卻一直沒能爲其所動而嫁給原滄海,那個皇后的封號也是被困之後才擔的虛名。”
盧皓南道:“這簡上說我們來時的那個水底通道因爲漩渦力道巨大之原因只能進不能出,地宮唯一能出去的通道憑她的所學不是找不出來,但她也沒有去找,可見是存心不再出去了。”
顧無憂凝目看着他道:“如果換做是我,我也寧願呆在這裡不再出去,最愛我的人和我最愛的人合謀將我困在此處,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心寒絕望?”
盧皓南無奈道:“無憂,我們還是先出去再說?”
顧無憂也覺得自己過激了點,不知道爲什麼,她老是爲着這個傷心的女子抱不平,也許是爲着害怕自己也會踏上和她一樣的不歸情路吧。她道:“可是簡中並未說明出口在哪裡。”
盧皓南微笑着道:“我既是原氏後人,又豈會不知這裡的機關,莫忘這地宮本來就是原氏先祖建造的。”
元徽十五年春末,晉朝右相盧皓南於回鄉途中,遇仇家殺害,落崖身亡,舉國唏噓。同年,寧王韓永瑛於大名府舉精兵十萬號稱“誅亂臣,清君側”,朝野譁然,昭帝震怒,拘禁神武將軍秦破舟,而敕令老將王檢、齊懷恩帶兵,二皇子韓嘉爲督軍,拒亂軍於青州城外,兩軍交戰數次,死傷無數,血流漂杵,戰況膠着,雙方皆不敢輕言勝敗,對峙於青州疊翠山下。
至元徽十五年初秋,天下大勢已發生改變:北方一直未稱王的燕桓族乘此亂際,擁戴了一位大夏朝皇族遺裔稱王立制,改燕桓族爲北夏國,打出復興大夏的旗號,這北夏王乃是一位雄才偉略的人物,甫一即位就施展鐵腕政策,掌握兵權,肅清朝堂,不拘一舉薦人才,頒下“求賢令”鼓動寒族士子入朝獻謀,又在民間蠲免嚴苛雜稅,休養生息,鼓勵商賈和晉朝以及更遠的楚郢國進行交易、互市,並招徠各國能工巧匠帶來冶煉、水利、農事、醫藥等技藝爲北夏國所用,他又自封爲平南大將軍,逐鹿之心昭然若揭,一時之間北夏國兵強馬壯,上下一心,能人輩出,君臣皆有有投鞭怒江,南窺晉朝之意。
而南方的一直蟄伏的楚郢國此時也有所動作,楚王派出二十萬兵馬逼近楚晉邊境十里處,意圖不明。
一南一北二小國的異動打破了晉朝一國獨尊,兩國附屬的平衡局面,腹背遭窺和內亂使得大晉朝堂之上的派別爭鬥有了微妙的波動:右相已失,暫無頂替,仕林黨的中堅人物沈怡墨坐鎮主戰派,文人錚錚傲骨,力主用兵,平定內亂,震懾二國,而以國舅魏太師爲首的一派則建議靜觀其變,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