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右相

夜無聲,月亮早已在天邊消失得屍骨無存,屋裡沒有燈,一根針掉到地上也聽得見。

管如意點燃了一支火摺子,屋裡漸漸明亮起來,一個宮裝女子背對着他坐在梳妝檯前,窗上的流蘇飄啊飄,有時掃到她臉上,似有不甘被絲繩繫住。

她就這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沒有呼吸的玉石雕像一般。

他忽然感覺到她今夜和昨天不一樣,只不過短短的一天一夜,她那不時綻放的耀眼的美麗和鋒芒畢露的靈動已沉澱到了骨子裡,浮上來一種成熟安靜的氣質。他雖然不知道在短短時間內何事讓她發生了改變,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她已蛻去了屬於少女的青澀天真,有一種淡淡的女人的氣韻在她身上流轉。

管如意手持一盞燈慢慢走近她,道:“已將黎明瞭。”

顧無憂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了笑容,道:“是的,天快亮了。”復又問:“有事嗎?”

管如意將燈盞放在桌上:“有人想見你,早早地在客棧外面投了帖子。”說着,從袖中抽出一張精緻的拜帖放在桌上。

顧無憂打開拜帖,那帖上寫着:“初十午時,河邊畫舫,還君明珠”,留款處寫着“盧皓南”。

管如意看到落款的這三個字,眼睛如被針刺一般,瞳孔一下子收縮起來,他拿起拜帖仔細看了看,道:“的確是他的字。”

顧無憂不明所以,問:“誰的字?”

“晉朝右相——盧皓南。”

盧皓南是自夏朝以來諸朝諸國裡最年輕的宰相,寒門出身,平步青雲,十四歲成爲天子門生第一人,金殿策對時贏得皇上賞識,官拜尚書令,他不僅博學廣識,而且在官場上也如魚得水,善於進退,深獲皇上恩寵,官運亨通,後累至封相,此人十多年來名震朝野,談笑間指點江山,可謂是天下寒士的榜樣。

“只是爲人喜怒難測,機心頗重,絕非易相處之人”,這是管如意最後對他的評價。

顧無憂奇道:“我絕不認識此人,他邀我‘還君明珠’是什麼意思?”

管如意沉吟,道:“要不要我通知韓嘉,請他暗處照拂你?”

顧無憂道板起臉,道:“不必了,我和此人無怨無仇,且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午時的風已經有些熱了,河畔柳綠如煙,燕子斜穿。

顧無憂來到河邊,已有一個青衣侍衛模樣的人前來相請:“是無憂姑娘麼?請隨在下來。”

船艙里布置得很典雅,爐煙嫋嫋,很符合盧皓南的身份。

盧皓南坐在一個橫榻之上,枕邊還散落着些書,他青衫玉冠,腰懸琳琅玉璧,比昨夜平添了幾分貴氣,他意態悠閒,持着茶杯倒茶,像是哪家出來遊山玩水的大家公子。

他看見顧無憂進來,素來波瀾不驚的眼裡竟有了欣喜之意,快速的一閃而落。

顧無憂道:“盧相。”

盧皓南悠悠道:“你已知我是誰,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府上。”

顧無憂道:“我姓顧,延州顧家。”

聽管如意一說,她原本防着此人,但她向來光明磊落,不願意縮首縮尾,所以報了顧家的名號。

經過昨晚,她下意識的不願提起“天機宮”這三個字。

盧皓南微微一笑,寒星般的眼眸也泛起陣陣漣漪,道:“原來是摘星山莊的顧小姐。”說罷,從懷中掣出一物,對顧無憂道:“此物可是顧小姐遺失的?”

顧無憂定睛一看,不由大驚,摸了摸髮髻,空空的,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這個東西弄掉了,看到這支金步搖,想起昨夜之事,恍若隔世,心中空落落,面色有些不自然。

雖然此時還對謝逸之懷着莫名的怨鬱,卻不願意丟了他贈的東西。

女人的心態就是這麼奇怪,一方面恨他恨得見面不相認,一方面保存着他的舊物惦念直至老死,是不是雖然決定相忘於江湖卻始終愛着對方呢?

盧皓南是何等聰明之人,看見顧無憂這般光景,聯繫起派去跟蹤的侍衛的回報,已猜到其中六七分原委,遂故意將金步搖遞到顧無憂眼前道:“顧小姐,是你的麼?”

顧無憂面色一斂,淡淡道:“是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她單手接過來,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向着盧皓南行禮道:“多謝盧相了,我可以走了麼?”

盧皓南道:“我有個故事想告訴顧小姐聽,不知道顧小姐有沒有興趣?”

顧無憂道:“不敢,無憂與盧相萍水相逢,實在很感謝盧相能拾還我這件物事,但無憂一向閒雲野鶴散漫慣了,不敢高攀貴人,還是就此別過吧。”

說罷,也不等盧皓南說話,轉身向艙門走去。

盧皓南的護衛見此情景,不等他發令,已身影一晃,攔在了顧無憂前面,顧無憂回頭眼神鋒利地看着他。盧皓南一揮手,那些護衛又無聲的退下。

衆人退下後,顧無憂又舉步相艙外走去,但聽到盧皓南的一句話後,她卻改變了主意,身形生生定在了當地。

因爲盧皓南說:你想不想知道謀算韓嘉母子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

她心中快速地轉了幾圈後,再回轉身,徐徐走向盧皓南時已是面帶微笑,她款款走到他對面的錦凳落座,姿勢優雅的拿起茶壺,以一個標準淑女的手勢爲盧皓南斟茶,柔聲道:“我忽然對你想說的故事有了點興趣”。

此時的她與剛纔清高冷淡的形象判若兩人,彷彿剛纔那清高冷淡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她。

盧皓南看着面前架勢無懈可擊,神情不慍不火的宮裝女子,眼中開始有了笑意,真正的笑意,他接過顧無憂遞來的茶杯,道:“不錯,我喜歡和聰明的女子交談。”

可是,當他一接觸茶杯,便覺得有一股巨大純正的內勁悄無聲息地沿着杯子向他襲來。

盧皓南當作不知道,卻已運氣相迎,兩股內力在二人手中來回激盪,茶杯如此薄脆之物,竟還是完好的,只是二人身邊已升起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將周圍的書卷的亂翻,連船上的窗紗也被二人勁力鼓盪得翻飛不已!

顧無憂暗驚,此人內力竟與她不相上下,雖然她從來不肯好好用功習武,但憑着小聰明在天機宮弟子裡也可以算中等了,出宮之後還未遇到過敵手,這盧皓南身爲當朝一介宰相竟身負絕學不說,對付她竟好整以暇,似有餘力。

她這樣一想,心更不定,內力有了些許漏洞,盧皓南窺準機會,中指食指併攏,蘊集十分內力,青袖一拂,強沛的壓力隨着袖力撲向顧無憂。

茶杯粉碎四濺,漩渦消失,顧無憂被震得往後退了一步,雖只一步就已穩住身形,但一縷鮮血已沿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她已受傷,自己的內力收回不及的反噬再加上盧皓南的十分功力的重擊。

顧無憂臉色蒼白道:“你怎麼會‘靈犀賦’?”

盧皓南負手慢慢走近顧無憂,眼神突然譏誚不已:“你想問我如何會天機宮的功夫是麼?那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有個男孩兒從小父母雙亡,自幼與姐姐相依爲命,衣食無着,唯一的有錢的親戚是江南名閥顧家,那摘星山莊的夫人徐氏是他們的姑母,姑母可憐他們姐弟,就將他們接到顧家撫養,她膝下沒有女兒,尤其喜歡姐姐溫柔貌美,給她改了姓,收爲養女,給她的自己的孩子做伴讀。

這兩姐弟自幼顛沛流離,飽嘗人間冷暖白眼,早已知道如何在大家族周旋討好,他的姐姐在顧家低聲下氣博得別人歡心,希望別人看在她乖巧聽話的份上也能對她的弟弟好點,讓弟弟也能和大家公子一樣有唸書習武的機會,待日後能夠出人頭地,不再寄人籬下。

有一次,這男孩兒因爲調皮打破了姑母心愛的玉觀音,姐姐爲了維護弟弟,堅稱是她不小心打破的,姑母雖然喜歡她,可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就打了她並責令在祠堂跪了一夜。兩姐弟經歷了那麼多窮困的日子都沒有流過淚,但那晚弟弟哭了,所以他發誓如有一天誰欺負了他姐姐,他會叫那人十倍還回來。

弟弟十分聰慧,從小就過目不忘,不論讀書練武還是學別的東西,悟性都極高,一點即通,早已超過了那些自以爲是的世家公子,那家的小兒子對她也不錯,顧家漸漸把他們當做一家人看待,姐姐臉上常常有了笑容,他以爲可以就這樣和姐姐生活下去。”

盧皓南眼神傷痛,繼續道:“可是有天那小兒子竟想悔婚,姐姐哭了一夜,自從那開始她就沒有開心過,後來雖然嫁給了小兒子,但那人心中卻沒有她,她卻在兩年前鬱鬱而終,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一個人——”

他看着顧無憂,一字一句道:“她叫謝、風、華”。

“我只想知道,你在哪裡學到靈犀賦?”顧無憂道。

盧皓南拿了蓋子輕輕撥開茶杯水面的浮葉,氤氬的霧氣遮住了他的表情:“有一天謝風華運功給長公子治病,被我在窗外路過看到了,你莫忘記了,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盧皓南看着顧無憂,眼神複雜,問:“我也想問你,你到底是不是當年那個女娃兒?”

顧無憂道:“你倒厲害得很,只昨晚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把我的來歷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不錯,我就是。”

盧皓南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狠絕,驀然並起食中二指,以指作劍,暗藏劍氣向顧無憂眉心刺去!

顧無憂方纔重傷,內腑翻騰不止,此時已無還手之力,只好眼睜睜看着他的劍氣襲來,心下暗歎,閉上眼睛,放棄了抵抗。

但是奇怪的是,一會兒過去了,她始終沒有感覺到有劍氣刺來,她睜開眼睛一看,他眼中不知爲何有一絲不決?

他最終緩緩放下了手,轉身過去不再面對她,喃喃道:“爲什麼你是顧無憂?”

世事就是這樣難料,如果他沒有遇上她,也不會爲之情動一瞬;如果她沒有掉了那隻金步搖,他也不會查到她的身份,但是如今每個“如果”都成爲事實,仇恨和野心使人變得痛苦。

盧皓南平生第一次感到抉擇的痛苦,他到底是應該殺了她,實現自己發下的誓言,還是應該一笑泯恩仇,從此把她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