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個聲音一起,夕陽在天際消失了最後的一絲血色,天完全的昏沉了下來,許多的星星也爭先恐後的冒出來,像是在陰冷的眨動着眼睛。
我回過頭,看見露露正站在門口,一雙杏子眼直勾勾的望着我。
“露露……”我難以置信的盯着她,她臉色是蒼白,面容也枯槁,可是,她真的是露露!
露露不是死了嗎?難道,我看見的,是露露眷戀在這裡的鬼魂?
程恪冷森森的盯着露露,沒說什麼。
看着我瞠目結舌的樣子,露露的表情也怔怔的:“姐,你來了,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
我怎麼可能會想得到,給葬禮上的死者打電話!
“呀,陸蕎也來了?”說話間,二舅也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穿着一身有點過時的黑色西裝,面容消瘦,臉色蠟黃,說話有點有氣無力的:“咱們多少年沒見了,要不是露露,二舅都認不出來了!從玉寧到這裡,這一路可夠遠的,快進去休息吧,沒吃飯呢?”
“二舅?”我的腦子徹底的亂了:“這是怎麼回事?露露……沒事?”
“沒事。”露露說道:“姐,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知道自己跟程恪在一起之後,有了別人沒有的那種眼睛,所以趕緊把眼睛投到了露露的腳底下,露露腳底下,確實有影子!
“可是……”我艱難的張了嘴:“我怎麼聽說,你有事想不開……”
“哦,姐,你說那件事情呀?”露露一張口,那白白的牙齒居然像是在暗夜之中閃着寒光:“我是喝了農藥,可是現在命大,活過來了。”
“是呀。”二舅顫巍巍的摸了摸露露的頭,說道:“你看,連棺材都買來啦!但是這丫頭命大,躺在靈牀上面,居然慢慢的就會動了,過不了一會兒,就能喝水了,當時在醫院裡,大夫說,洗胃都沒用了,讓回家準備後事,她喝的百草枯,肯定不能行了,你看,淨胡咧咧!”
我盯着露露,覺得她除了氣色不好之外,剩下居然真的看不出什麼異常!
露露也看出來我有點不信似的,挺熱絡的拉住了我的手,說道:“姐,我怪想你的。”
我感覺得出來,露露的手跟程恪的手完全不一樣,是溫溫熱熱的!
眼淚一下子就決堤而出,我抱住了露露:“你沒事就好,嚇死姐了,真好……真好……只是虛驚一場……怪不得,剛纔看見了二舅媽,她完全不像是死了女兒一樣,倒是高高興興的,我終於能體會,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了!真是高興都能高興瘋了!”
沒想到,我這話一出口,露露居然一下子把我推開了,剛纔有些沉滯的眼神露出了一絲驚駭來:“姐,你說,你看見我媽了?”
我讓露露這個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是啊,我一回來,就看見二舅媽了,二舅媽看上去還挺高興的,一開始我還納悶呢,家裡明明出了這種事,誰知道原來……”
“那……你看見她上哪兒去了?”二舅的臉色,也一下子沉了:“她跟你說過什麼話嗎?”
二舅媽那個瘋瘋癲癲的樣子,哪兒像是能說出什麼話來的,我茫然的搖搖頭:“剛纔二舅媽還在的,現在不知道往哪裡去了,並沒跟我說什麼。”
我這話一出口,露露居然跟二舅交換了一個驚懼的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二舅,露露,二舅媽怎麼了嗎?”
“沒事!”像是掩飾什麼似得,二舅趕緊擺了擺手,岔開了話題:“你說,這真是,你們大老遠來了,還沒吃飯吧?走,二舅給你們煮飯吃。”
我點了點頭,正這個時候,起了一陣陰風,那陰風裹着我剛纔燒的黃紙的那黑灰,撲頭蓋臉的衝着我捲了過來,程恪早護在我身前,怕灰迷了我的眼,給我遮上了。
我鼻子裡像是吸進去了什麼,痛痛快快的打了個噴嚏,再睜開眼,卻看見剛纔黑森森的庭院裡那幾個怪模怪樣的人,還有偷吃供品的老太太,全不見了。
剛纔他們在,顯得這裡陰氣籠籠,可是這下一消失,又讓人覺得十分別扭。
“別管那個。”程恪低聲說道:“進去吧。”
我趕緊點點頭,二舅和露露這纔像是發現了程恪是我帶來的,兩雙眼睛帶着點戒備的盯上來程恪。
我見狀就介紹了一下,二舅更顯得熱情了:說道:“天黑了,這裡蚊子多,進去吧,進去吧!”
程恪也有禮的點了點頭,嘴角總像是含着笑。
我上次來到深潭鎮的時候,二舅家住的還是大瓦房,這個土建洋樓看上去還挺新的,估計蓋好了沒有幾年,進了正門,客廳裡面黑洞洞的,二舅摸索着開關,那昏黃的吊燈亮了起來,天板上的幾隻壁虎像是受了驚,刺溜刺溜的爬到了遠處去了。
“坐……坐……”二舅把我們往沙發上招呼。
我四下裡看了看,這個樓內部的裝飾倒是挺時髦的,又是背景牆又是吊頂,只是說不出哪裡,總覺得有點憋得慌。
露露和二舅給我和程恪端來了水果瓜子,兩個人對了一個眼色,二舅去了廚房,我想去幫忙,二舅說什麼也不許,讓露露也坐下來陪着我們。
跟露露閒話了幾句,總覺得她有點心不在焉的,像是有什麼事似得。
一會兒二舅端上了飯菜,是幾個潭深鎮特有的小菜,配着一鍋包子,包子是麻陽乾菜餡兒的,也是潭深鎮特有的:“二舅還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快嚐嚐,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味道變了沒有?”
我忙點點頭,說道:“二舅,我去把二舅媽找來,咱們一起吃吧!”
二舅一聽我提起二舅媽,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但還是馬上把那個臉色給壓下去了:“你就不用管了,先吃你的吧。”
我一看二舅顯然不想說,就只好把問題憋在了心裡。
拿起來了包子纔要吃,我習慣性的把包子掰開了,卻赫然發現,包子餡裡面,居然夾雜着不少黃紙的紙灰!
而二舅和露露都吃的津津有味的,程恪則連筷子也沒動,甚至跟看熱鬧似的盯着我,帶着點惡作劇似的眼神,像是要看看我到底怎麼辦。
我也知道,可能就是二舅不拘小節,可是那紙灰實在太多了,簡直好像紙灰也是餡料的一個組成部分,生生拌進去的一樣。
我忍不住就說道:“二舅,麻陽菜的餡子,裡面好像雜了紙灰了。”
“嗯?”二舅分明是個不以爲意的樣子:“外面風髒,你也看見了,也許洗菜的時候吹進去了,沒事,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露露也沒說話,就是繼續在吃。
我抿了抿嘴,是想起來了外面那個怪風,就放下了包子,搭訕着說道:“露露既然沒事,那外面那些個辦喪事的東西,什麼時候撤了啊?我和程恪,也可以幫忙。”
二舅像是吃東西吃的順了嘴,隨口就答道:“撤了幹什麼?”
露露倒是偷偷碰了碰二舅,二舅這纔跟剛反應過來一樣,立刻說道:“啊,是呀,回頭撤了,撤了。”
透過客廳的玻璃,我望着那個黑沉沉的棺材,心裡有點發毛。
而程恪的嘴角,總像是含着笑意似的,彷彿他看破了什麼東西,偏偏就是不說破,喜歡看我矇在鼓裡的樣子一樣。
我很不高興。
而且,這個地方因爲沒有左鄰右舍,入了夜,更顯得萬籟俱寂。好像待在孤島裡面一樣。
我想起來了廂房鐵門後面的那雙眼睛,就問道:“二舅,廂房裡住着人嗎?”
“廂房?”二舅不以爲意的說道:“廂房裡怎麼會住着人。這個樓三層,多少間房,誰去住廂房。”
我一想這倒也是,也許就是露露出事的時候,在那裡幫忙的誰吧?就繼續問道:“親戚朋友們都過來了吧?我也是跟他們好久沒見了,他們也在樓上呢?”
“啊,算是吧。”二舅讓我這一問,有點發怔,像是想了想,才說道:“你就在一樓的客房住吧。還有你二舅媽那邊的親戚過來,亂哄哄的在樓上呢!見面不認識也挺尷尬的。不用跟他們打照面了。”
我想了想,問道:“這麼些年不來了,我也不記得姥姥和大舅家住在哪兒了,要是這不方便,二舅告訴我姥姥家那怎麼走,我過去那住吧?”
“你姥姥家那幾間破房子,怎麼住人?”二舅說道:“你就在這呆着吧,這都幾點了。”
二舅態度挺強硬,我作爲一個晚輩哪好反駁,就答應了。
夜深了之後,露露帶着我和程恪,意思着指了兩間客房,還把一樓的衛生間位置告訴給了我,我道了謝,程恪雖然也是很有禮貌的樣子,可是他看着露露的眼神,明顯有點不對勁兒。
露露走了,我瞪着程恪:“你那麼盯着露露幹嘛?要吃人啊?”
“我不吃人,倒是看着你吃醋。”程恪淺淺一笑:“吃起了醋來,連你表妹也不放過。”
“你這就是對着鏡子親嘴——自戀!”我抿了抿嘴:“這裡不對勁兒,你別以爲我傻。”
“哦?”程恪有些好笑的看着我:“那你說,哪裡不對勁兒?”
我鼓起了腮來:“哪裡都不對勁兒。人既然沒事,幹嘛還擺一個空棺材?門口的招魂幡和白也就那麼掛着,聽二舅的意思,家裡親戚還來了不少,那爲什麼沒一個人想到趕緊把那些用不着的拿下去燒了,去去晦氣?”
“不是你說的麼?”程恪好整以暇的說道:“存在即合理。”
“就好比說吃供品的那個老太太,合理?”我說道:“陽宅沒喪事卻擺個棺材,照着你以前說的那個意思,是不是沒主的香火,把孤魂野鬼給招來了?”
“所以你非但不傻,還挺聰明的。”程恪轉過頭看着黑漆漆的玻璃,說道:“這件事情,好像,挺有趣的。”
要真是葬禮,程恪這麼說話,我非得跟他打一架不可,可是眼看着葬禮要取消,我也不好說什麼,就氣鼓鼓的扭身去衛生間了:“我洗澡,你不許跟過來。”
“嗯。”出其不意,素來極其不要臉的程恪居然真的給答應了,一雙好看的桃大眼,總是盯着玻璃外面的院子,像是院子裡面,有更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臉上若隱若現,露出了一抹邪氣的笑容。
我也不知從來難測深淺的他有了什麼新想法,就自己先去衛生間了。
衛生間該有的東西都一應俱全,跟市裡的小區沒什麼區別,只是沒有浴盆,只有一個蓮蓬頭。
我怕蓮蓬頭把馬桶上的馬桶坐墊弄溼了,就先合上了馬桶的蓋子,打開水衝了起來,不料想,才衝了一半,忽然蓮蓬頭的鐵製水管忽然咚咚的響了起來,而且挺有節奏感,是兩長一短,像是有誰在敲打一樣!
我嚇了一跳,醒悟過來,小樓裡面的供暖和水管設備可能是連在一起的,說不定樓上的親戚裡誰帶了熊孩子,正沒事敲水管玩兒呢,就也沒放在心上,眼睛落在自己漆黑的十個腳趾甲上,忍不住嘆了口氣。
勸慰自己,只要聽程恪的話,按着他說的做就可以了,想那麼多幹嘛,反正我也救不了自己的。
程恪他,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不對,這一切的麻煩,都是他帶來的,要不是他,現在我也許還優哉遊哉的當一個朝九晚五,週末雙休的普通人呢,何至於此。
所以……我有點心虛的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他應該做的……不過,他要是不管我,我也沒別的法子。
想着想着,“咚咚咚”敲管子的聲音更劇烈了,我順手也回敲了幾下,也照着兩場一短的節奏,不過沒想到我一敲,那個水管子居然不出聲了。
大概熊孩子的父母聽見了,覺出來擾民了,制止他了吧。我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威力,擦了沐浴露,香氣一飄,讓人心曠神怡,但這個時候,馬桶忽然呼嚕嚕的響了起來。
我擰起眉頭,水管子壞了?
隨手掀開了馬桶的蓋子,卻瞪大了眼睛,馬桶我根本沒用過,怎麼裡面,也浮出了很多的黃紙灰?
露露又沒死,除了不明所以的我下午燒的那一疊子,不應該還有人燒啊?這也怪裡,包子裡面也有,馬桶裡怎麼也反上來了?
我滿心的狐疑,正這會兒,衛生間居然也響起了敲門聲來,也是兩長一短!
我登時嚇了一跳,怎麼,我回敲了幾下,還找上我來了?
我於是趕緊就回答道:“誰啊?我澡還沒洗完呢!”
“我。”一個怪里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仔細想了想,是二舅媽嗎?二舅媽也真是讓露露這件事情鬧的有點奇怪,怎麼還跟孩子似地,用這種節奏,又是敲門又是敲管子的。
忙就回答道:“二舅媽嗎?您過來了?等我一下哈,我馬上出來!”
“不,”那個聲音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平板板的,也沒有什麼起伏:“我是特地來告訴你的,千萬別出去呀,嘿嘿嘿……”
“啥?”我一下就愣了:“二舅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呀?”
“今天晚上啊,有好事。”那個聲音顯然帶着幾分興奮:“可是,不能被撞破,撞破就完啦。”
“好事怎麼不能撞破了?”我皺起了眉頭來,也顧不上洗澡了,趕緊把身上的水珠全擦乾了,一邊把衣服往身上套,一邊問道:“二舅媽,到底什麼好事啊?”
“嘿嘿嘿……”二舅媽的聲帶像是被人給扯破了,笑起來透着點沙啞,茲拉茲拉的跟快沒信號的廣播一樣:“他們讓我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要出來啊,千萬不要出來哦。”
接着,就沒有聲音了。
我越來越納悶了,他們?他們又是誰?
於是過去就把門給打開了,可是門外已經沒有人了。
長長的迴廊在昏暗的節能燈光下面,顯得陰森森的,涼涼的晚風吹在了我剛洗過澡,還熱騰騰的身體上,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啪嗒啪嗒……”頭頂上,響起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也許是樓上的親戚在走動吧!我莫名其妙,覺得有點害怕,就想着,不如回房去找程恪,可是再一回頭,發現自己也真是糊塗了,好幾個房間,哪一個是我的?
“噹噹噹當……”忽然一陣農村特有的,紅白喜事敲鑼打鼓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半夜,顯得特別詭異。
這個曲子略略有點耳熟,可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笙和銅鑼的聲音一起響了起來,絲竹陣陣,好聽是好聽,可是卻實在不對勁兒,難道是哪個鼓樂班子排練呢?
我隔着玻璃,往外面看了一眼,當即就皺緊了眉頭,在院子裡面,真的有幾個人,圍着那個大棺材,在賣力的奏樂!
真是奇了怪了。
我轉頭望向了走廊上掛着的一個壁鐘,上面清清楚楚的,顯示是11點整了,按着潭深鎮的習慣,人們一般九點就不出門了啊。
“咔噠……”正在這個時候,那個大棺材的蓋子,忽然緩緩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