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東楚的大軍,在休整過三日之後,開始了回汴榮的旅程。
一個小小太監的死,完全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是東方潤,也不過認爲他面子上下不來,率先回程了。
婁海在太后還是昭媛的時候,就是她的貼身太監,直到如今已經過了三十餘年,從任人欺凌到高人一等,這一步步跟着太后爬上了最頂端的位置,絕對是她的心腹,若說他代表的就是太后也不爲過。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婁海亦是從奴才變成了宮裡的半個主子,誰見到了不是點頭哈腰連拍馬屁,這拍着拍着,也拍出了這副一恃寵而驕的德行。
而蓮公主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將他從天堂墜到了地獄,再一次告訴了他,奴才就是奴才,面對主子永遠別想有翻身的一天,不過婁海有句話說的好,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蓮公主自幼韜光養晦將自己完全的隱藏,可性子裡還是倨傲的很,那高到頂了天的心氣兒,能忍了婁海一路的冷嘲熱諷,已經是奇蹟了。自然想不到,不過是甩了個奴才一巴掌,竟然會間接的,讓她命喪黃泉。
而此時,不論東方潤還是蓮公主,都不過以爲他面子上掛不住,先行回宮了,保不準他正急着回去面見太后,添油加醋要爲自己報仇呢。
正是因爲這樣的想法,東方潤爲自己,埋下了一個天大的禍患!
而此時,汴榮軍營的東楚十萬大軍,被東方潤帶領着,向着南方一路前行,行軍零散的腳步聲在官道上轟轟響起,黃塵飛揚間可見將士士氣低落萎靡,大部分的士兵傷勢嚴重,一瘸一拐掉下老長的隊伍,稀稀拉拉的毫無規整可言。更有少數人躺在板車上,哎呦哎呦叫喚着被人推着走,而行在最後的軍醫馬車更是熙熙攘攘,不斷的有傷員被擡進擡出……
“動作快點,小凌,想什麼呢?”
曹軍醫給半身皮開肉綻的士兵把完脈,看着原本應該立刻給他包紮,此時卻在垂目神遊的青年,開聲催促道。
“是。”
一聲應答似清涼的山泉,給這夏日炎炎降了幾分暑氣。
青年回過神,迅速的執起紗布,在士兵的傷口處灑上藥,輕柔卻利落的纏了起來。
曹軍醫點點頭,這名叫凌俠的青年,是這次大戰的倖存者,只有胳膊上一處流矢的擦傷,是極少數沒有被炸彈波及到的一員。
回到軍營之時,因着傷患衆多,只有讓這些未傷和輕傷的來軍帳幫忙,他一眼就見到這青年,長的白淨雋秀不說,明顯也是有點經驗的,不像其他人大驚小怪咋咋呼呼,包紮的手法也熟練。幾番詢問後得知,他曾在汴榮的一家小藥鋪裡當過學徒,當下就把他調到了自己的身邊,給打打下手,這幾日下來,更是讓他欣賞萬分,寵辱不驚,淡定從容,是個行醫的好苗子。
傷員包紮完畢,被人擡了出去,下一個再次擡了進來。
凌俠拭去額上的汗珠,趁着曹軍醫給傷員診脈的時候,纔有功夫歇息片刻。
他撩起車簾,盛夏的陽光射進來,倒映在漆黑的眼瞳裡,點點搖曳的火苗,彷彿貓眼石閃爍的一簇光,有種悠然隔世的璀璨。
柳眉如遠黛,鳳目似煙波,正是冷夏!
合上車簾,將萬丈光芒隔絕在馬車外,她斂下眸子閉目養神。
自落峰關向南回汴榮,不過十日的時間,不過照着這個速度,估計沒有個大半月是回不去了。
那日,戰北烈和東方潤的一番大戰,是必然,也是刻意。
東方潤已經研製出了炸彈,若是想要阻止生靈塗炭,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進入東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自兩國開戰以來,別說邊境的檢查有多麼嚴苛,就連楚海上平日裡來往買賣的商船,也不再放行。而在這樣的警惕之下,趁大戰之亂直接混入東楚的軍營,無疑是一記奇招!
炸彈的威力不容小覷,戰船毀壞了不少,掉下楚堰江的將士,有的被射殺在江中,有的被救了起來。
冷夏便是在那個時候,混入了江面上無數的活人屍首中,被拉上了其中的一艘小船。
再次從曹軍醫的手裡,接過了另一個傷兵,冷夏麻利的給他包紮着,軍營裡二十餘萬的大軍,混亂不堪,此時上路的十萬大軍亦是多如過江之鯽,她混在軍醫的馬車中,這裡面有兩三個打下手的人,來來往往的傷員更是數不勝數,即便她沒有易容,也不會被發現。
“軍醫,軍醫,我兄弟不行了!”
冷夏剛包紮完,外面一陣喧譁聲響起,馬車簾子被呼啦一下掀開,刺目的陽光射進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滿身膿包的傷患,**着上身躺在擔架上,整個身體上都被炸彈波及到一片燒傷,起了一個個巨大的水泡,最爲嚴重的是左手手臂,因爲沒有良好的藥物和醫療環境,在這炎夏高溫中,已經化膿腐爛了。
甚至能看到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斑駁露出的森森白骨!
此時他已經沒了意識,昏迷中依然發出了氣若游絲的呻吟,曹軍醫不自覺的乾嘔了一聲,幾個打下手的學徒慌忙的跳開,這馬車雖然大,但這簾子一掀開的瞬間,難聞的異味已經充斥了整個車廂,令人作嘔。
後面四個人二話不說,擡着他硬生生的送進馬車。
其中一個矮壯的漢子爬上來,大吼着拉過曹軍醫,砰的一聲就跪下了:“軍醫,求求你,救救我兄弟,我鄧富後半輩子,就給你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說到後面已經哽咽,虎目一瞬就紅了。
醫者父母心,冷夏和這曹軍醫相處了幾日,也知道這老人心地不錯,開始只是被嚇到生理上起了反應,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在傷患的身體上觀察着。
片刻後,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曹軍醫眯着渾濁的眼睛,嘆氣道:“得截肢啊!”
名叫鄧富的矮壯漢子,蹭蹭兩下爬起來,盯着他兄弟看了半響,一滴眼淚從虎目裡淌了下來,他咬着後槽牙,重重一點頭:“成,軍醫,只要能救回我兄弟的命,什麼都成!”
曹軍醫卻猶豫了:“不是老朽不願意救他,這截肢……”
柳眉一皺,冷夏看了個明白,曹軍醫在軍營中行醫,這幾十年來所治療的也不過是戰士們的小傷小病,最多便是大戰之時的刀劍損傷,何曾見過這等爆炸造成的血肉模糊?
感冒發燒他在行,最多擴展到拔箭止血開藥包紮,若說截肢,說不準他這一輩子,都沒幹過!
一聲巨響,鄧富再次跪下,一個勁兒的磕頭磕的砰砰響,用力之大額頭上都出了血痕,後面三個擡傷患的也在馬車外跪下了,直接跪在黃土地上,磕了滿額的沙礫,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閃耀着樸實的光芒。
此時行軍的隊伍已經停下休息了,火紅的日頭高掛正中,正是正午用膳的時間,原本行軍中是不會如此的,不過這次十萬人裡,差不多有六七萬的傷員,既要趕路,又要休養。
不少在附近紮營的士兵,聞聲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爲鄧貴求醫,一下子這裡亂成了一鍋粥。
“軍醫,求求您,救救他吧!”
“軍醫,您是活菩薩啊,您就救救鄧貴吧!”
“鄧貴是個好人,家裡還有媳婦孩子要養,不該這麼短命啊!”
看來這鄧貴在軍中的人緣倒是極好,從名字看來,那矮壯的漢子鄧富,該是他的同胞兄弟。
曹軍醫蒼老的臉都皺成了菊花,爲難的左右不是。
半響,他望着外面圍着的黑壓壓的人頭,聽着這一片片的磕頭聲,咬牙道:“老朽試試!”
“謝謝軍醫,謝謝軍醫……”
連串的感謝聲涌過來,那鄧富更是大喜過望,一骨碌爬起來,抹去了臉上的淚。
曹軍醫面色嚴肅,沉着蒼老的聲音,指揮着三個打下手的學徒:“小凌,準備麻沸散,小江,準備皮繩熱水烈酒消毒,大牛,準備鋸子……”
冷夏點點頭,默默開始準備,不多時,其他幾個人也都回了來。
聽說這裡要截肢,吸引了大片附近的士兵,有的拄着柺杖,有的打着繃帶,探頭探腦的,將整個馬車都圍了起來。
一片沉默中,曹軍醫從冷夏的手裡,接過麻沸散,在所有人緊張又好奇的目光下,給半昏迷中的鄧貴灌了下去,另一個助手忍着噁心,用烈酒爲他全身的灼傷消毒,不斷的發出乾嘔聲。
待到一切的準備工序完成。
曹軍醫用皮繩將他的上臂紮緊止血,執起了烈火燒灼過的鋸子,緩慢而微微顫抖的移到了鄧貴的手臂上方。
他眯起蒼老的眸子,一點一點的將鋸子向下移動……
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有些膽子小的新兵吞着唾沫臉都白了,不斷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臂,然而沒有人發出丁點的聲響,捂着嘴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就這樣,時間緩慢的流逝着。
片刻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在顫抖。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在顫抖。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
老軍醫還在顫抖。
圍觀的將士們打着哈欠,伸着懶腰,開始的害怕恐懼在老軍醫這慢慢吞吞磨磨蹭蹭連帶着顫抖的動作中,已經完全的消失了。
曹軍醫那手以龜速移動着,哆嗦的篩子一樣半天不下去,那陽光下反射着寒光的鋸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啪”的一聲細微聲響,一滴豆大的汗珠砸到車板上。
他大汗淋漓,一把抹去額頭的汗珠。
對急的眼都紅了卻不敢催促的鄧富,嘆氣道:“老朽實在無能啊!”
那鄧富正要再跪。
一聲清冷的嗓音,倏地響起:“我來!”
衆人循聲看去,狹長的車廂最裡面,在光影的陰暗處,方纔那個準備麻沸散的助手,正一點一點的從陰影中走出,陽光一絲絲的驅走黑暗,拂在如白玉般的精緻面容上,她身材纖弱,面色沉定,清冽的目光緩緩的掃過鄧貴破爛不堪的身軀,沒有絲毫的厭惡神色。
有的,只是平靜。
一時,衆人都看呆了,在這軍營裡,哪裡見過這般清澈的人兒?
一衆大老粗瞬間沸騰了,嘰裡呱啦的討論着。
“這是……新兵吧?”
“瞧那皮膚細的,一看就是個新!”
“以前沒見過啊,你們見過沒,哪個兵種的?”
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冷夏極淡定的看着不可置信的曹軍醫,和滿目懷疑的鄧富。
軍醫的馬車在行軍隊伍的最後面,十萬人的大軍稀稀拉拉的連綿而去,足足有幾裡地,而東方潤和蓮公主這等對她熟悉之人,都在隊伍的最前方,後面的這些,幾乎全部都是傷兵。那場大戰是在夜間進行,如今她是士兵的打扮,再加上離開之時有慕二僞裝自己,想必沒有人會將她往西衛女皇的身份上想。
她不怕任何人認出來。
鄧富原本想說,你一個新兵蛋子恐怕連血腥都沒見過吧,還截肢?但是一對上她如墨的鳳眸,到嘴邊的話頓時嚥了下去,那裡面彷彿流淌着什麼,沉靜的讓人忽然就鎮定了下來,不由自主的相信她。
他沒了主意。
懷疑的瞅瞅一臉淡定但是年紀輕輕明顯不是軍醫的冷夏,再看看經驗豐富但是直到現在那手還在哆嗦的軍醫,猶豫半天,最後一咬牙一跺腳,謹慎的問了一句:“你能行?”
“不是吧?”
外面圍觀的將士們,無語的驚問了一句,瞧着鄧富這語氣,明顯是準備相信這新兵了?
冷夏直接無視。
她聳肩道:“我負責動手,曹軍醫指導我怎麼做。”
曹軍醫鬍子花白,一雙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望向她的目光含着幾分探究,似是想要把她看透一般,半響嘆息着搖搖頭,這青年啊,他這活了一把年紀的,竟然什麼都看不出。
此子絕非池中物!
他不再多言,點頭應承了:“先切開皮膚,手法要快準狠,不要有絲毫的猶豫,找到血管切斷並結紮,結紮要快速,不能讓大量的血涌出來,環形切斷肌肉後,再切開骨膜……”
衆人每聽上一句,牙齒就酸上一酸,聽到最後,已經酸的嘶嘶吸氣了。
後面幾個人扯了扯鄧富,小聲問道:“富哥,你真敢讓他……”
話音戛然而止!
那人猛的捂上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冷夏,一臉的見了鬼的神色。
就在他問話的這片刻功夫,那長的漂亮好似娘們的新兵蛋子,那在他們這些大老粗的對比下,彷彿一手就能捏死的弱雞,已經飛快的接過了曹軍醫手裡的鋸子,毫不猶豫的對準了鄧貴的胳膊切了下去,快準狠沒有絲毫的顫抖,然後利落的找到血管一鋸子切斷,鮮血似噴泉轟了他滿頭滿臉,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面色不變開始麻溜的結紮……
只這一眨眼的時間,結紮已經結束。
所有的人都大張着嘴,下巴死都合不上,只覺草不綠了,樹落葉了,蟲死光了,夏天一瞬變成了隆隆寒冬,這懷疑不屑換成了事實近在眼前的驚訝和震驚,只剩下了滿滿的匪夷所思的佩服。
是的,佩服。
他們只聽着看着想象着都牙酸腿麻,若不是顧忌着面子只差跪地下了,這截肢和上戰場殺敵可不一樣,殺敵只要兩眼一閉,一刀下去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的過程。可是截肢不同,要認真的仔細的不能有絲毫分心的,緊緊盯着那白骨,那腐肉,那血腥……
更不用說鄧貴的傷簡直令人作嘔,這哪裡是常人能受的住的?
偏偏那新兵蛋子一臉的淡定,從頭到尾眉毛都沒皺過一下,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太顛覆了!
即便是喝下了麻沸散,在昏迷中的鄧貴都不自覺的嚎叫了起來,那悽慘的聲音讓兄弟鄧富猛的咬住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剩下圍觀的將士們臉色又白了幾分,有膽子小的已經遠遠的退了開。
然後他們看見那新兵,終於有了一絲的表情。
他的眉毛皺了皺,一巴掌毫不客氣拍在鄧貴腦袋上,清淡的嗓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閉嘴!”
砰。
衆人栽倒。
沒人性啊沒人性,人家胳膊在你手裡咔嚓咔嚓的鋸着,你還不讓人叫一叫啊喂!
片刻的功夫過去,所有的人都看的呆滯了。
不斷有下巴落地的聲響,清脆的響起,在他們驚恐倒牙的無語中,“咻”的一聲,馬車內一隻灰不溜秋滴着膿水的斷肢飛了出來,落到方纔勸說鄧貴的那個人腳邊。
那人驚叫一聲,拄着柺杖“刷”的跳開三米遠,腳傷不藥而癒。
只見車內的新兵蛋子緩緩的擡起頭,朝着他微微一笑:“留個紀念。”
衆人:“……”
在一片嘔吐聲響中,曹軍醫從震驚中驚醒,看到冷夏已經完成了截肢的工作,急忙帶着手下接上餘下的斷後,剔除腐肉,處理消炎,止血消毒包紮等等。
滿頭滿臉的鮮血黏黏膩膩,她擦去額上冒出的細汗,走到馬車的後面陰影中,靠着車壁閉目小憩。
這截肢雖不是體力活,但一動作不能停頓,冷夏也覺得虎口微微發麻,原本以爲這不過是小兒科,論起殺人來她乾的還少麼,雖然更喜歡割喉刺心等一擊斃命的手段,但是怒氣之下切人胳膊腿兒的事也不是沒幹過,當年欺負了蕭鳳的扎西,就是這少數的倒黴鬼中之一,被她活生生的切成了五部分。
雖說一個是殺,一個是救。
但皆是砍人胳膊腿兒的事,在冷夏看來,總有一些異曲同工之妙的。
更加上她前世的搭檔喬青,就是一個全能的行家,黑客,電子儀器,軍師,外科醫生……除了身手不咋地之外,還真沒見過她不會的。耳濡目染之下,冷夏也見過不少的截肢手術。
沒想到看是一碼事,真的做起來,尤其是在這條件簡陋的古代,竟是累人的很!
尤其是心理和精神的高度集中緊張。
想到這裡,她忽然笑了。
若是前生,怎麼會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而如今,眼睜睜的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可以救治的情況下死在自己的眼前,她已經做不到了。
若這裡是戰場,冷夏或許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了這人的腦袋,動作乾淨利落,甚至事後不會有任何的內疚愧責,因爲那是個你死我亡的地方,他是東楚的戰士,是敵人!
可這裡不是。
下了戰場,他就只是個百姓,也許以後還是大秦的百姓。
來到這裡六年多的時間,她已經被身邊的人無形的溫暖着改變着,肩上有了責任感這一說,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說不上這種改變好與不好,她卻知道,自己比起從前來,人生充實了許多。
這都是戰北烈的功勞吧……
脣角不自覺的彎了起來,冷夏笑的溫軟,唔,那個男人,也該在回東祈渡的路上了。
砰!
一聲巨響在身前響起,震的整個馬車都晃了三晃。
她掀起眼皮,前面曹軍醫已經做完了收尾,那鄧貴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而發出這聲巨響的,便是在她面前跪着的,一雙虎目“吧嗒吧嗒”掉眼淚,掉的她雞皮疙瘩落了一地的,矮壯漢子鄧富。
這一大老爺們哭的是梨花帶雨,掉淚的眸子迷迷濛濛,望着她的目光是含情脈脈……
冷夏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下去。
這是幹嘛?
終於這大老爺們哭夠了,雙膝向前爬了幾寸,哽咽起誓:“恩人,從今往後,我鄧家兩兄弟的命就是你的了!上刀山下火海,若是眉頭皺一下我是你孫子!”
冷夏真心不想要這孫子。
轉念一想,脣角忽然就翹了起來,她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臉的鮮血看上去絕對沒有她所想象的那種平易近人,猙獰的一腿兒!
鄧富打了個哆嗦,在這醜了吧唧的笑容中,忽然萌生出了退卻的想法……
就見冷夏滿意的點點頭,伸出血紅血紅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帕金森綜合症一樣抖動的驚恐中,柔柔道:“說這些幹嘛,以後就是兄弟了。”
鄧富真心不想要這兄弟。
心裡對冷夏的敬意和感激無以復加,不過怎麼看怎麼覺得,面前這恩人的屁股後面,正有隻毛茸茸的大尾巴搖來搖去啊……
那種明明將要被陰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預感,真心驚悚!
鄧富默默的退去了馬車一角,狗蹲着畫圈圈去了。
“參見公主!”
就在這時,馬車外響起一陣騷動,緊接着有膝蓋跪地的聲音,一聲見禮齊刷刷的清晰傳了進來。
從車簾往外看去,柳眉頓時高高的挑起。
這女人怎麼來了?
外面在一羣跪地的士兵包圍中的,可不正是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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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冷夏迅速躥起。
藉着車廂深處陰影的包圍,移動到馬車最後的一個角落,蹲下身子投奔鄧富,默默畫起了圈圈……
在這艱苦簡陋的行軍路上,蓮公主依舊還是那般驚豔,尖尖的下巴倨傲的擡着,一襲曳地白裙纖塵不染,在陽光下美的彷彿一個發光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都沒看四面的將士一眼,她淡淡道:“都起來吧!”
話落,步履嫋嫋,緩緩的走了過來。
“參見公主,不知公主駕到,老朽有失遠迎。”曹軍醫擦淨滿手的血腥,他在軍中行醫幾十年,年歲又極長,和這皇宮裡的公主基本沒有接觸,說起話來也就少了諂媚和維諾,只有基本的恭敬。
蓮公主也不在意,將絲滑的衣袖稍稍掀開少許,白皙的手背處,可見幾點燙傷的痕跡。
“本宮來取些燙傷藥。”
曹軍醫眯着眸子察看了番,一邊吩咐助手去取來上好的傷藥,一邊不解的問:“公主這該是……被滾燙的油或水濺傷,這點小傷哪用公主親自跑來,吩咐一聲,老朽讓人送過去就是。”
她淡淡點頭,向前走了兩步。
忽然鼻尖皺了起來,該是聞到車內的異味,捂着口鼻嫌棄的退了回去,剪水雙瞳靜靜掃過車廂裡,她隨口道:“本宮爲皇兄做些膳食,不甚燙傷,正巧看到這裡圍滿了人羣,就過來瞧瞧,倒是不知怎的這般熱鬧?”
冷夏忍不住想吹個口哨。
美人就是美人,不論是皺鼻子,捂嘴巴,還是滿眼嫌惡之色,皆能做的優雅萬分,讓人連厭惡之心都生不起來。
在這行軍隊伍的最後,除了軍醫傷員,剩下的就是一些打雜的人員,比如每到三餐休息的時刻,軍中將士吃的不過是饅頭餅子之類的乾糧,而東方潤和這女人皆是有自己的小竈的,就在前面不遠。
冷夏冷笑一聲,和蓮公主打過的交道不多,卻也大致瞭解她的性子。
四個字:孤高自詡。
如今竟然親自跑來給東方潤下廚,這般放低了姿態,恐怕也是因着婁海的話起了擔憂,畢竟以東方潤的多疑,將話聽進了心裡也不奇怪。
原本以爲兩人都不會來到這邊,這會兒竟然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了,她摸了摸鼻子,無語的撇了撇嘴,你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閒着沒事做什麼飯啊!
某個女人自然忘了,當初她和戰北烈去做飯的驚悚情景,連廚房都給炸了!
蓮公主要是比起來,根本小巫見大巫!
她縮在車廂尾處一角,藉着陰影外面倒也看不清什麼,正腹誹的歡實,就聽外面曹軍醫示意了一下,看向馬車裡已經昏迷的鄧貴,解釋道:“有個極嚴重的傷患,剛剛做了截肢。”
蓮公主輕描淡寫的讚了一句:“軍醫妙手回春。”
冷夏暗叫不好。
果然,曹軍醫立馬搖搖頭。
“倒不是老朽的功勞,大部分還是一個學徒做的,老朽不過指點一二。”臉上謙虛的笑成了一朵菊花,很有幾分與有榮焉,說完轉頭朝後看去,眯着眼睛瞅了半響,終於在陰影中看到了冷夏,招了招手,像是長輩對待自家的子侄:“小凌,過來見過公主。”
冷夏淚流滿面,你謙虛什麼呢……
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車廂最後面有兩個新兵並排蹲着,其中一個緩緩的站了起來,略微低着頭,走上前來問安:“參見公主。”
這身形……
鼻端傳來濃郁的血腥味,她退後一步,眉毛淺淺的皺起:“擡起頭來。”
小兵擡起頭,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沾滿了血污的面容,五官髒污看不清晰,只有一雙鳳眸,似曾相識!
蓮公主大驚失色,瞬間再退!
連連退出馬車三步遠,她謹慎的問喝:“你是哪個編制的?”
這一問,立即將馬車後面的人,都給驚住,不解的望着這從來優雅的公主,再瞅瞅馬車上那彪悍的新兵蛋子,有些擔心的欲言又止。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冷夏直視着她。
刻意收斂了目中的光華,雙手微微的顫抖着,做出害怕卻死死撐着的模樣,正想着等會兒要是暴露了,後面的事要怎麼行動,若說危險她是不怕的,在這行軍隊伍裡,十萬大軍並不集中,尤其馬車在最後面。
甚至可以毫不謙虛的說一句,她若想走……
就沒有人能攔得住!
一時,大軍的後方一片靜默,死一般的沉默沿着馬車蔓延着,連呼吸都彷彿凝滯了起來。
不待她回話,身側的曹軍醫好像明白了什麼。
回憶起她一路上的沉穩自若,方纔截肢時的淡定,和這會兒那明顯的緊張害怕……活了這一把年紀,心裡跟明鏡似的通透,先一步疑惑的問:“可是這小子太過髒污,衝撞了公主?”
“哎……”
曹軍醫嘆氣一聲,將她扯到他身後一點,解釋道:“這孩子跟着老朽學徒多年,一直在軍中也不講究什麼規矩禮節,學醫學的都傻了,若是衝撞了公主鳳體,還請公主見諒。”
柳眉幾不可查的一蹙。
冷夏順着做出維維諾諾的樣子,“公……請公主見諒。”
蓮公主明顯一愣,再仔細看了看曹軍醫身後的冷夏,內心頓感羞憤。
方纔一誤會這個小兵是那個女人假扮的,心裡的第一個反應竟然就是逃,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怕了,可是身體先一步做出了行動,她害怕那個女人,這個認知,讓一向高傲並以那女人爲對手的她……
羞憤欲死!
圍觀的將士們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只看着蓮公主呆呆的站在原地,臉色一瞬變的通紅,拳頭緊緊的攥了起來,尖長鋒利的指甲戳進掌心,竟然流血了都不自知。
馬車內一個身影衝了出來,砰的一聲跪在她身前,磕頭求情:“公主,小凌一時冒失,小人代他給您賠罪了!”
正是鄧福。
其他人頓時驚醒,紛紛跪了下來。
“公主,小凌只是無心之過。”
“公主大人大量,還請饒他一命!”
看着這跪了一地的人,聽着耳邊一聲聲的求情,竟然都是爲了那小兵,蓮公主心裡的懷疑頓時消失,那女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短短這幾日,就在軍中混出了這樣的人緣和威望。
她鬆了口氣,暗恨自己草木皆兵。
攥着鮮血淋漓的粉拳,大步轉身,朝着前方離開……
透過曹軍醫,冷夏淡淡的遙望過去,已經走遠的女人背脊挺直,純白的長裙拖曳了一地,無雙風華中,那極快的速度,透露了幾分落荒而逃的窘迫。
脣角一勾,她看向曹軍醫轉過來的眸子,那蒼老渾濁中,透出了幾分恍然大悟。
冷夏真心感激:“多謝。”
他嘆着氣搖搖頭:“老朽是爲了你今日所做的事。”
按曹軍醫的想法,只是懷疑冷夏,也許是大秦派來的探子。
如果不是,那麼他出言幫襯幾句,便是救了一人的性命;而如果真的是,那麼他也不悔做了這件事,這幾日的相處本就對冷夏有幾分欣賞,今日更是見他出手救了一人的性命,如果她在軍中另有圖謀,那該是要多低調就有多低調纔對,只要她不出面做這截肢,也就沒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而她做了,爲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哪怕承擔着暴露的危險。
只這一點,就值得他救上一次!
憑着他這大把大把的鬍子,曹軍醫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這個青年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心思一轉,冷夏明白了這個相處了幾日的老人的意思。
她淡淡一笑,回以鄭重的點頭,再次道了聲謝。
若是開始就預料到,救了鄧貴會暴露身份,冷夏卻絕不會做這件事,畢竟她的所作所爲牽扯的並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大秦,還有百姓,她不會爲了一個人而影響大局。
她不過是斷定了這裡東方潤和蓮公主都不會來而已,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所作所爲,也只是力所能及。
和曹軍醫一番明語暗語,冷夏相信自己後面的一段路,應該都可以肆無忌憚的留在這裡了。
這就叫……
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緩緩一笑,她轉向車外的將士:“多謝諸位。”
衆人已經爬了起來,見蓮公主真的走的看不見影子了,才終於鬆了口氣。
若是在從前,他們定然不敢這般求情,不過由於冷夏的一番神女論,將東方潤的威望將到了最低,尤其是這一戰的傷亡慘重,軍中祈求停戰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對於東方潤和蓮公主都或多或少的有了幾分埋怨,和天鬥,能勝麼?
而面對着他們,也只剩下了恭,沒有了敬。
將士們擺擺手,除了對她救鄧貴一命的感謝之外,亦是佩服這個面對血腥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新兵蛋子,嘻嘻哈哈道:“沒事沒事,你趕緊洗洗去,看看你那張髒兮兮的臉,把公主都給嚇傻了!”
一陣嬉笑,冷夏跳下馬車。
在衆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調侃中,朝着遠處的溪邊走去。
溪水清澈,百草豐茂。
冷夏半蹲着,捧了一彎清水將臉上的污濁洗了個乾淨,淡淡的粉紅血水順着溪流向遠處化開,偶爾有極小的魚跳出水面,魚身在日光下閃爍着粼粼光芒,耳邊嘩嘩流動的水聲清脆琳琅,她以袖將臉上的水漬擦乾,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忽然耳尖微動,她正要轉身的步子一頓。
站定在溪邊,她淡淡問:“事情準備的如何?”
這話像是問在空氣中,突兀的沒有任何的預兆,那被問的人好像也是一愣,片刻後半空中不知是哪裡,有人恭敬的回答:“回王妃,咱們收到了鍾蒼的吩咐,所有王妃需要的咱們都已經準備好。”
這聲音忽遠忽近,似是在每一個地方發出,可見來人內力不淺。
冷夏動作不變,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開半分,只定定的望着溪水裡不斷跳出的魚兒,若是從極遠的駐紮營地看過來,也不過以爲有個小兵,正在溪邊乘涼罷了。
“狂風三人呢?”
“鍾默給屬下傳來消息,金鱗衛化整爲零,從楚海由北向南的各個海岸線,分別運送硫磺回楚,咱們的暗衛堵截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被巡邏水師抓獲,應該還剩下少許幾個,狂風雷鳴閃電便混在其中,昨日已經進入了汴榮。”
“唔。”
她應了一聲,這就是當初吩咐三人所做的事,這麼看來還算順利,也虧着東方潤以自己吸引了她和戰北烈的注意力,同樣的,她和戰北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以自己吸引了東方潤的注意力,讓他以爲二人全力對付他,另一方面全力追拿海上的金鱗衛,勢要討回被劫走的硫磺。
自然不會想到,有三個人混在金鱗衛中,堂而皇之的進入了東楚!
甚至可以打入神秘的東楚皇室密衛的——內部!
“身份沒有被揭破?”
那人猶豫了片刻,才糾結道:“暫時應該是沒有的,他們易容成被抓住的三個金鱗衛的樣子,如今在哪裡並不知曉,只有上岸時留下了暗衛特有的記號。”
她負手而立,再多問了幾句。
終於伸個懶腰,吩咐道:“辛苦了,轉告鍾默,待我去汴榮大概還有半月的時間。”
那暗衛似乎是不解,半天沒有反應,估計在尋思着轉告鍾默這事有什麼意義,畢竟他們在東楚消息靈便,這一路上的行程都瞭解的很,皆聞小王妃睿智過人,怎麼幹這種多此一舉的事?
不對,一定有深意啊……
某個不知名的暗衛,就在這深意中,想啊想,想啊想,終於想破了腦袋,悟了!
小王妃這是,要轉告給爺啊!
半空中抓耳撓腮招了蝨子一樣,發出撲撲簌簌的聲響,終於耳際傳來一聲恍然大悟,冷夏翻個白眼,她的確是想告訴戰北烈的,倒是沒有約好什麼,只是想着那人應該無時無刻都在擔心着他,所以囑咐間接的鐘默,讓他記得時時傳回去自己的消息。
而此時,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真心不願意承認,戰北烈的這羣暗衛,一個個身手凌厲隱匿專業其他各方面的能力也強,可這智商……
太他媽寒磣了!
這邊冷夏狠狠的鄙視着,等了半響,那人竟然還沒走。
老長老長的時間過後,一聲糾結的哀怨的疑問,傳了過來:“王妃,你剛纔怎麼確定屬下來了?”
某個暗衛,自認自己功夫過人,尤其是面對毫無內力的小王妃,竟然連怎麼被發現的都不知道,這絕對是他職業生涯上的一次巨大侮辱。
柳眉高高的挑起,冷夏慢悠悠的轉過身,朝着營地晃悠去。
路過一叢叢樹蔭之時,忽然頓住,朝上面眨眨眼,露出兩排白玉一般的晶亮牙齒,只一瞬恢復了淡然的神色。
砰!
一聲巨響。
那片樹蔭中栽下一個暗衛,可憐巴巴五體投地。
四下裡看看終於確定沒引起任何的注意之後,欲哭無淚的爬了回去,虧他還自詡內力深厚輕功高絕,小王妃剛剛那一眼,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不只知道你來了,我還知道你在哪。”
瞧瞧人家那淡定,瞧瞧人家那從容,瞧瞧人家那明明彪悍到變態,還絲毫沒有傲嬌的神色。
他這傻不拉幾的行爲,叫啥?
自取其辱啊!
某個暗衛自問自答,嘩嘩淌着兩行眼淚,向着那個走遠的纖細身影,飄去一個敬畏崇拜的目光,暗暗握拳,堅決完成偶像交代的任務!
轉告爺,小王妃到達汴榮,大概還有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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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初秋的汴榮又是另一番景象。
沒有了上次冷夏來時的繁花似錦,厚厚的落葉堆積在地面上,也沒人去清掃,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響,被以文治國的東楚才子,認爲是文人雅韻,小橋流水上偶爾飄落幾片,便能時不時的在秋季手持摺扇的白嫩書生,稱頌着吟上一首悲壯的酸詩,倒也頗有意趣。
自然,這是別人認爲的。
要是換了冷夏,只會翻個大大的白眼,輕叱一聲:“腦子有病。”
而此時,衆人方方進入到汴榮城內。
長龍樣的大軍隊伍邁着噼裡啪啦的雷霆步子,正前方東方潤高騎馬上,一身月白華袍,飛銀繡線,熠熠生輝。身側後方一個馬位,是白裙拖曳的蓮公主,高挺的背脊撫平了絲絲柔弱,多了幾分英姿颯爽。
而這本應是帝王親征,凱旋而歸的陣仗,換來的則是滿大街百姓抗拒的目光。
整個東楚都飄蕩着一種壓抑的氣氛,嗡嗡的小聲議論,在喧鬧的長街上響起,對於站在後方的冷夏耳力,自然聽的清楚之極。
“聽說了沒有,上一場大戰,咱們輸了!”
“這是和神女作對,大秦現在可是有上天保佑!”
“可憐我兒就在軍中,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來啊……”
憤懣有之,嘆息有之,悲哀亦有之……
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瘋狂的向着大軍掃蕩來,冷夏勾起脣角,看着某個皇帝端坐馬背依舊挺拔的背影,極是戲謔的挑了挑眉。
唔,這算不算是作繭自縛?
身邊一聲疑問傳來:“老大,你笑啥?”
冷夏極不習慣這個叫法,奈何連續半個月的時間都沒糾正過來,這三個實心眼兒的認準了一個事,那就是一個事。
她轉過頭,身邊一側是鄧富鄧貴兩兄弟,比起鄧富的矮矮壯壯,鄧貴絕對是另一個極端,細長細長的瘦竹竿型,和孔雲看上去也不遑多讓,他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左臂處空餘大半個袖管,在秋風中飄飄搖搖。
兩人的性格差不多,都是實在漢子。
而另一邊,是她在東楚軍營裡,最早遇見的憨厚青年,張榮。
三雙樸實的眼睛望過來,冷夏翻個白眼,難道要說她正在幸災樂禍,他們皇帝的窘狀麼?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騷亂,東方潤的座下馬蹄高揚,長嘶高鳴,馬驚的聲音直上九霄!
大軍停了下來,後方的衆人探頭探腦。
只聽遠遠的傳來一聲淒厲的痛呼:“皇上,草民懇請皇上休戰!”
笑意更濃了,冷夏眯着鳳眸,越過人羣遠遠的眺望過去,看了個不亦樂乎。
那是一個年約弱冠的瘦弱青年,在頭頂高高的束了個學士髻,一身儒袍一手摺扇,文人才子的標準配備,他跪在地上離着馬蹄不足一步,青澀的面容上寫滿了固執,大義凜然再次長呼:“爲了東楚的江山社稷,爲了東楚的百姓,草民懇請皇上休戰!”
喧囂的長街上,一瞬變的靜謐窒息,連空氣中都流動着不安的因素。
每一個人都緊繃着神經,緊緊的注視着分毫不敢偏,暗暗爲那青年憂心。
忽然,人羣中不知是誰跟着高喊一聲。
“請皇上休戰!”
這聲音極爲突兀,卻讓那弱冠青年神色大振,他麻溜的爬起身,纖細的身子在秋風中彷彿隨時能被刮跑,稚嫩的頭顱卻揚的比天高!
已經出現擁護跟隨的人,他也沒了先前的試探性高呼,張口就是誅心之言:“草民請皇上多多三思,莫要罔顧咱們百姓的聲音,執意對大秦開戰!皇上是否要爲了滿足稱霸天下的一己私慾,置東楚百姓於水火之中,置江山社稷於分崩離析!東楚千百年來的基業,就因着皇上貪婪的自私的**,將要毀於一旦,皇上,你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如今可敢說自己俯仰無愧?”
他挺着胸膛,字字鏗鏘:“上無愧於朗朗青天,下無愧於泱泱百姓?”
這振振有詞的一番話,一字一句刀子一般朝着東方潤的心口射去,他只是輕笑一聲,馬上的坐姿都沒改變分毫,腦後的青絲跟着悠然的晃了晃,從後方看去,只那一個背影,寫意盡顯。
“你又是如何認爲,朕對大秦開戰,就會置百姓於水火,置江山於分崩?”
見他終於說了第一句話,給予了迴應,弱冠青年立馬像是戰鬥雞一樣擺正了神色,理直氣壯:“大秦的烈王妃,可是上天派來的神女,那二十字讖言上明明白白的預示着,神女將會一統四海,天意難違,皇上就是再自恃甚高,也不該妄圖挑釁!”
冷夏淡淡搖了搖頭,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在這君權至上的古代,這等激進分子……她嘆了口氣,已經能預料到他的下場。
青年卻不自知,見東方潤不言不語,神色亢奮的振臂高呼:“停戰!停戰!停戰……”
寂靜的長街上,這極具鼓動性的口號清晰的響徹,開始有百姓小聲的跟着應和,聲音越來越大,開口的人越來越多,那振奮激昂的吶喊彷彿要將這段時間的憋屈,一股腦的發泄出去,漸漸變成一股風暴……瘋狂席捲!
“停戰!”
“停戰!”
“停戰……”
軍中的將士,不少人的臉上呈現出贊同,自然也有少許的人露出憤憤之色,比如說在東方潤之後的蓮公主,她在馬上轉頭四處看着,臉色已經漲的通紅。
雖然看不清東方潤的臉色,不過想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還是那般溫潤,脣角含着淡淡的笑容,狹長的眸子,應該冰寒的徹底,空濛如霧又殺氣氤氳!
冷夏在後方暗暗思忖,忽然一愣……
原來不知不覺間,在一次次爾虞我詐的對峙中,她竟瞭解這個對手至深!
果然,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在弱冠青年已經興奮的紅光滿面的神色中,一聲溫潤的嗓音,似早春新生的清茶,悠然輕緩,卻毫無例外的飄蕩入了每一個人的耳畔。“妖言惑衆,午門斬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高聲吶喊的百姓,張開的口形都僵住,那振聾發聵的聲音彷彿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沒有絲毫預兆的瞬間消失,只餘下一聲聲的迴音轟轟迴盪……
弱冠青年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臉白如紙,顫抖的如篩子一般,還在極力的鎮定着神色,高高的仰着頭顱:“斬……斬首……我犯了什麼罪?你……不怕東楚萬千才子的口誅筆伐麼!”
東楚以文治國,刑罰並不苛刻,言論也極爲自由。
如此養成了這滿城街的一干酸儒們,有事沒事吟吟詩作作對,操着一口之乎者也談論談論天下大勢,也正是因爲這樣,當初在酒樓裡那二十讖言,最先從東楚流傳了出來,若是別國的百姓得知這樣的晴天霹靂,沒有哪個敢當衆高談闊論,偷着摸着聚上一堆說上兩句,都要提心吊膽。
而汴榮這聞名天下的“文人之都”,亦是一把雙刃劍,上位者以才子冠絕天下爲傲,同時也爲之頭疼,這些吃飽了沒事幹的才子們,每天就盯着上位者的功過了,一丁點的行差踏錯,都會讓他們雙目振奮,眉目飛揚。
或口沫橫飛,或游龍筆走……
東楚的這些白面書生們,也許上陣打仗並不在行,甚至連街頭打個羣架都不是對方的一招之合,但是論起非議君主的膽子,那絕對是一個頂倆!
口誅筆伐,一點也不誇張!
所以此時,弱冠青年雖說害怕,卻不怎麼相信東方潤敢殺他的。
斬首已經算是這個國度最爲森嚴的重刑,他不過吆喝了兩聲心裡話,竟然就斬首……難道真的不怕東楚所有的才子一躍而起,每天變着花樣的在茶館說書,一連三百六十五天不帶重樣的唾罵他麼?
想到這裡,弱冠青年又有了膽氣。
他剛站起身,眼前白影一閃,東方潤身後飛快的衝出一人,瞬間將他撂倒在地!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那人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枚令牌,他大喝一聲:“大秦的探子!你是奸細!”
黑色半掌大小的令牌高舉過頭頂,暴露在所有百姓的視線下,暗沉的材質在陽光的反射下,出現了三個金色的大字,鮮豔耀目。
烈王府!
青年驚恐的張開口,一聲解釋的嘶吼還沒傳出……
血濺當場!
砰砰連續兩聲巨響,此時顯得那麼清晰,青年的腦袋飛起和身體先後砸落地面,在地上留下道彎月痕的血泊,猩猩點點,染赤了所有人的眼睛。
這情勢急轉的一幕,讓滿街的百姓一愣一愣。
東方潤自馬上緩緩的轉頭,沿着整條長街四下裡掃過一遍,溫和的嗓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大秦派遣了諸多奸細潛入我楚,意欲挑起我東楚內亂,讓我們尚未發兵就已經自亂陣腳,其行可恥,其心可誅!但是……朕相信,我東楚子民,眼是亮的,心是明的,斷不會受到奸人蠱惑,無論神女說是妖言抑或神語,只要我們萬衆齊心,相信不會有人能撼動我東楚半分!”
“這東楚,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們的!”
一番大義凜然的瞎話,冷夏聽在耳裡,笑在脣邊,那微微翹起的弧度,不知是譏是贊。
好一個東方潤!
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的手段,運用的是淋漓盡致,這人幾年不見,玩弄人心的伎倆更高一籌了,瞧瞧這信手拈來圓融自如的做派,豈是尋常人比的了的?
方纔那種情勢,他是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
而這一招栽贓,既以雷霆之勢威懾了百姓,又給了自己一個優雅的臺階,我說他是大秦的探子,他就是,不是也得是!
更何況,還證據確鑿呢。
不論百姓是否相信,接下來的日子,這汴榮城內的流言蜚語,估計可以停歇一陣子了,她的一招神女讓東方潤無招可接,沒想到這人乾脆不接,以最爲鐵血的方式,將它壓下去!
而最後這瞎話說的,更是高端。
一口一個“我們”,從頭到尾和百姓站在一條線,字字句句誠懇真摯,分析着分析戳大秦一下,戳完了再退回來繼續誠懇。
這一剛一柔,即便百姓的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此刻也已經被震懾住,甚至後面如果再有此種情況,他們還會不自覺的想一想,是否真的是大秦的奸細,在東楚挑撥離間,煽動他們。
高,實在是高!
看到這裡,冷夏已經完全的失去了興致,心裡多了抹淡淡的悲涼。
她大步走上前,身後三個跟班嗖嗖跟上,在大軍的隊伍中穿梭着,越過一列列的士兵,停在中後方一個小頭目的跟前兒,低聲說了幾句話,告假。
小頭目看向前面遠遠的,腿夾馬腹,正要再次啓程的東方潤,終於一咬牙一跺腳,答應放她偷偷離開。
臨着走了,又囑咐了一句:“皇上這日應是先回宮裡,什麼時候去軍營還不曉得,應是差不了個兩三日,你們早些回來,別給老子惹麻煩!”
冷夏一邊穿出大軍,一邊隨意的揮揮手。
大軍從北門進城,穿過西門去往西郊海軍衙門,東方潤則是先回皇宮,就像他說的,這一兩日的時間,總是有的。
而這半個月的路途,足夠她在東楚的軍營裡,小範圍的混了一個好人緣,本身她就是個沒有編制的人員,即便不在若是沒有人特意查問,也發現不了,若是回去就更好辦,隨便叫個熟悉的人做個憑證,輕而易舉。
更何況此時,她的身邊,還有三個正規的東楚士兵。
冷夏帶着三人,門兒清的拐進一條巷子。
後方忽然有人白着臉轉身乾嘔,一聲乾嘔將所有怔住的百姓喚醒,有人尖叫一聲蹬蹬退後,有人一屁股癱倒在了地上,有人捂着腦袋不停顫抖,他們也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覺,到底是因爲這砍頭的場面太過突然,還是方纔跟着吶喊的人竟是別國奸細,或者心中在暗暗懷疑他們君王的栽贓嫁禍……
說不清,這些真真假假沒人說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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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回春堂。
在全城百姓都聚集到汴榮正街上的時候,回春堂內顯得一片冷清,兩個十四五歲的藥童拎着蒼蠅拍,漫天揮舞着初秋季節本也沒有的蒼蠅,再裡面隱約可見紗簾後一個老郎中,正仰頭倚着靠背,兩腳搭在診脈的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天昏地暗。
冷夏方一進門,藥童頓時眼睛亮了。
蹬蹬兩步衝出來,一人站在一邊,點頭哈腰的詢問:“軍爺,什麼病?”
冷夏瞧着他們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就覺得,如果她說沒病,真是太沒人性了!
於是,沒人性的某個女人,揚眉,微笑,依舊回:“沒病。”
一個藥童翻個白眼,小小聲飛快的嘟囔着:“沒病上藥房這是腦子有病吧腦子有病也是病得治!”說完轉個身繼續揮蒼蠅去了,另一個不信邪的盯着她看了半響,鄭重囑咐:“軍爺,可不能諱疾忌醫啊!”
那架勢,彷彿她沒病也要給整出點病來。
身邊的鄧富扯扯她袖子,嘰嘰咕咕湊上來:“老大,這就是你以前學徒的藥房?這裡的人……”
他指指腦子,不言而喻,還沒見過這麼神神叨叨的藥童,好像人不生點病給他們點事幹,那大罪簡直堪比宰了他們媳婦幹了他們爹媽。
再者,還有見到當兵的,是這態度的?
“吆喝,怎麼說話哪!”藥童大喝一聲,眼中刷刷放光,一把丟掉蒼蠅拍,擼起袖子就衝了上來,一副“他媽的老子閒了這麼久終於有不怕死的上門來被老子揍了”的神情。
自然,這是冷夏看出來的,而在身後那三人看來,這藥童細胳膊細腿兒的,簡直找死。
鄧富虎軀一震,呼哧呼哧喘着大氣,粗壯的胳膊已經掄的滾圓砸了過去,自從參了軍以後,但凡出來誰人看見這身軍服,不得點頭哈阿諛奉承着,現在的醫館,咋變的這麼橫了!
就在這矮壯軍爺和瘦弱藥童,即將親密接觸的一瞬……
他們的身上,出現了兩隻白皙的手。
一隻抵着藥童的腦門,一隻捏住鄧富的手腕,這柔柔弱弱的兩隻小手,竟是含着力拔千鈞的氣勢,讓兩人離着毫釐之差,再也動不了分毫!
藥童的眼睛變了。
鄧富的臉色變了。
回春堂內的另一個藥童,亦是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身上的氣息緩緩上升,擺出最佳的攻擊準備,哪裡還有進門時那撒潑打諢的模樣,而後面跟着的鄧貴和張榮,也感覺出了幾分詭異的氣氛,連呼吸都放緩了幾分。
他們都不是傻子,將不解的懷疑的謹慎的目光,齊齊投向了冷夏。
高手!
冷夏悠然鬆開手,看向倆神色凝重的藥童,早在進門她就發現這兩人氣息綿長下盤穩健步子卻輕盈,明顯不是什麼普通的人物,不由得,她再次嘆氣一聲,咋戰北烈的暗衛,一個個都這二百五德行呢……
敗筆啊敗筆!
一邊嘆息着,嫌棄的瞥了倆藥童一眼,一邊在他們謹慎的注視下,大搖大擺的拉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吩咐:“把鍾默給我找來。”
兩人一愣,能說出這名字,已經足以可見,這是自己人。
忽然,想起了前幾日他們沉穩淡定少言寡語的師傅,難得開聲吩咐的一句話:“別怪師傅沒提醒你們,若是有個極彪悍的女人,或者也可能是男人來這裡,若是你們招待不好,以後就去青龍寺喂海龜吧……”
當時他們的注意力,只放在了海龜,青龍寺那隻巨大的海龜,雖然被認爲是神蹟沒人敢不敬,依然被供奉在了神臺上,不過每一個東楚人的心裡,估計都恨不得把它給燉了!
丫殼上寫啥不好,寫個四海歸一,先給了東楚一希望,再一盆冷水潑下來。
太賤了!
這極大的希望之後,得到的不是失望,而是絕望。
而此時,他們頓時想起了那句話的重點:彪悍!
兩人琢磨着這個詞,看着這輕飄飄制住其中一人,然後即便知道這是暗衛的總部,後院裡說不準就有幾十個人的情況下,依然大爺一樣坐了下來的新兵,這會兒正不客氣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勉勉強強喝了一口還嫌棄的一皺眉,吩咐起他們來跟使喚奴才似的。
媽的!
彪悍,沒跑了!
倆人頓時咧開大嘴,露出何止八顆白的晃眼的牙齒,那變臉跟變天似的,一瞬又恢復了開始的不着調,狗腿道:“官爺,稍等,稍等,小的這就去。”
那人“咻”的去了,另一人更是“咻咻咻”在醫館內移動着,把目瞪口呆的鄧富三人,給一人拉到了一把椅子上,端茶倒水好不體貼,那標準的微笑看的三人下巴砰砰落地。
藥童極自覺的,給他們合上下巴,拿着蒼蠅拍扇着涼風,笑眯眯問:“官爺,還熱不?”
啪!
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冷夏無語的磨了磨牙,丟人,丟人啊!
還是鍾默比較淡定,緩緩的走出來目不斜視,直接無視了他兩個虎了吧唧的徒弟,沉穩的面容上五官平平,一身氣質顯得少許古板,他走到冷夏近前,二話不說行了一個大禮,恭敬道:“屬下參見王妃!”
砰砰砰砰砰!
這次是五個下巴一起砸下去。
兩個藥童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竟然就是所有暗衛口中,那被封爲偶像的小王妃,那個五國中流傳在所有人的口裡的神話。
而鄧富三人,就更是想不到了,即便方纔看到冷夏的身手,他們已經懷疑了她的身份,可是給他們二十個膽子,也不敢往大秦烈王妃,西衛女皇,神女的身份上靠啊!
三人的臉可謂變幻迅速,由驚恐到不敢置信再到敬佩膜拜外加嘴角抽搐。
這這這……
西衛女皇不是跟着大秦的戰船走了麼?
竟然就混在他們的軍營裡,和他們一路同行半月之久,忽悠的一軍營的人稱兄道弟……
這消息,簡直比女皇是男人還要驚悚啊!
瞧着不可置信望過來的目光,冷夏摸摸鼻子,無語的想着,如今的西衛女皇可不就是個男人麼,慕大神醫假扮的。
一瞬的時間,三人的神色變的複雜無比,眸子裡有抗拒有擔憂也有幾分掙扎……
鍾默原以爲冷夏帶着他們來,該是對他們放心纔是,此時忽然見到這樣的神色,頓時明白了幾分,大手移到腰間的劍柄上,朝着冷夏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那意思:殺?
冷夏翻個白眼,這人在上次來東楚,曾見過一次。
沉穩少言,做事可靠,在戰北烈的暗衛中還算正常的一個,然而唯一的一點暴露了這廝的本性,丫就是個戰爭販子,武鬥狂人!
一見到戰北烈頓時那雙古板的眼睛放出了光,明明打不過屢上屢敗,被戰北烈修理的一身傷,偏偏下一次看着立馬原地滿血滿狀態復活了,打了雞血一樣的衝上去……
對於這種武術方面的執着,冷夏很是匪夷所思。
鍾默失望的收回手。
冷夏看向三人,理解的很,畢竟他們是東楚的人,在這裡土生土長對於這個國度有着深厚的感情,即便如今已經對東方潤失望,同樣的祈求和平,但歸根究底她是敵國的女皇。
張榮比較單純。
他哆嗦着腿肚子,試探性的小聲問:“凌……女……女……大秦和東楚……能不能……”
冷夏輕笑一聲,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搖搖頭道:“戰爭到了如今這個層面,已經不是和解就可以解決的了,大秦和東楚勢必有一方要歸入對方的領土,我相信這勝利的一方,屬於大秦。”
三人訥訥不能言,她說的沒錯,照着如今這個架勢,大秦的勝算是要高一些。
鄧貴不自覺的抓着左邊空空的袖子,“不過,即便勝,也該是慘勝啊!”
鳳眸中一絲傲然的猖狂劃過,冷夏擱下手中的茶盞,回的鏗鏘而篤定:“所以,我來了!”
三人也大概能想的到,她來到東楚不可能是去軍營看看風景那麼簡單,想必有着其他的目的,可是這些已經不是他們這種見聞狹隘的小兵可以理解的了,從另一個方面說,其實東楚改了誰的姓,對他們的意義並不大,如果她的到來可以讓戰爭平息,這片繁榮富饒的土地沒有戰火侵蝕,他們可以安心回家和親人團聚,那麼這國度……
姓東方還是姓戰,又有什麼分別呢?
三人不自覺的相信了冷夏,如果是開始有人說西衛的女皇親手爲不起眼的小兵截肢,忍着他滿身的腐臭和噴的滿頭滿臉的鮮血,他們肯定嗤之以鼻,搭着那人的肩鄙夷一句:“哥們,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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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今,這半月的相處即便不長,也足夠看清一個人的心,是正是邪,是紅是黑,是冷是熱。
如果東楚必須易主,那麼由這樣的人接手,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他們下定了決心,要對冷夏賭咒發誓絕不說出去的時候,對面的女人已經微微一笑,輕飄飄的嗓音傳了過來:“唔,就算想說出去也沒事,沒見他腰上那把劍,已經拔出來半截了麼?”
鍾默再次摸上劍柄的手,頓時收了回去。
三人慾哭無淚,尤其是鄧富想起了馬車上的那一幕,某個女人屁股後面的大尾巴,已經悔的腸子都青了,讓你說什麼“上刀山下火海我是你孫子”,這嘴一賤起來,真是攔都攔不住啊!
不過開始那沉悶的氣氛,也因着一番調侃,恢復到了先前,冷夏一路上並沒有刻意的僞裝自己,和他們相處起來也是真實的性子,所以不管是西衛女皇,還是他們老大,如今看來,都是一樣的。
冷夏點點頭,起身大步朝着內室走去。
後面鍾默不捨的再摸了摸劍柄,想到聽說小王妃的身手也是過人的很,忽然眼中再次迸發出了熱情,跟了上去。
背後那火一般的滾燙目光,冷夏自然感覺的到,翻個白眼全然無視。
直到走進了一間隱秘的書房,她站在門口打量了一番,其內空間並不大,也空曠的很,很符合鍾默的性格,除了一桌兩椅之外,只剩下滿牆懸掛的十八般兵器,最盡頭一個巨大的書架,一摞摞一排排盡是關於武學的書。
不愧是五國暗衛據點的統領中,武功最高的。
冷夏走到最後,隨手抽出一本來翻着,問道:“最近如何,說說吧。”
她一路混在東楚的軍營裡,怕被東方潤和他身邊的金鱗衛發現,也不方便發送消息,這一路來可謂是閉塞的很,只有一次和某個躲在樹上的暗衛交談過幾句,偏偏那人也二百五的很……
說到正事,鍾默忍痛將心裡躍躍欲試的切磋欲給拍扁了。
恢復了古板的神色,他一板一眼道:“爺已經回到東祈渡,接手了那邊的戰事,因爲前幾日東楚的兵力不足,爺連連勝了幾場,想必過幾日東方潤便會帶着十萬大軍,再次出發了。”
柳眉高高的飛起,孺子可教,知道第一個先說戰北烈的事。
“還有狂風三人前日留下了暗衛獨有的標記,屬下循路而去,收到了他們的手書。金鱗衛的訓練極爲殘酷,和咱們這些暗衛不同,他們是同袍相殺優勝劣汰的方式,活下來的就成了真正的金鱗衛,而每一年都會有一個考覈,選出幾個特定的人去偷襲,生死由命。也因着這樣殘酷的訓練方式,每個人之間互相防備少有聯繫,三人倒也沒被發現出異樣。”
冷夏點點頭,對於這種東西瞭解的很。
現代的殺手訓練,幾乎都是以這樣的方式,雖然殘酷,但是效果驚人。將書擱置回去,她伸個懶腰把自己拋進大椅裡,撇嘴道:“是怕手下之間拉黨結派,這種訓練能將忠心度提升到最高。”
“是,不止這樣,應該還有藥物上的控制,他們對東方潤絕對的忠心,再加上每一個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即便是咱們暗衛對上了,如果一對一的話……勝負也只是參半。”說到這裡,鍾默的神色帶着點打不過對方的不爽,又帶點將要遇到對手的興奮,接着道:“除去海戰和炸彈之外,金鱗衛可以算是東方潤最大的依仗!”
“查到多少線索?”
淡淡問了一句,她閉上眼睛小憩片刻。
當初戰北烈曾說,金鱗衛是東楚的最高機密,即便是他也沒有查到具體的人數,住處,集合地點……
鍾默從桌案上,取出一份手繪的地圖,畫的極是潦草想必時間有限,不過該看的都能看清,他指着一處道:“金鱗衛總數不明,據狂風的回報,大致在七八百之間,每一個隊伍的人分散在東楚的各個地方,不好打探,但是他們的集合地點就在這裡……只是大部分的情況下,金鱗衛並未全員出動,一個小分隊足以解決平常的任務。”
冷夏掀起眼皮:“南郊亂葬崗?”
緩緩的摩挲着下巴,鳳眸眯成了一條線,冷夏慢悠悠的道:“若是有一次大的行動,讓金鱗衛齊齊聚集,便能一網打盡!”
鍾默有點莫名其妙。
他嘴皮子抖了抖,金鱗衛自東楚開國就有,這千年的時間從來沒聽說被一網打盡過,小王妃這話說的也太過猖狂了,彷彿把金鱗衛給撂倒,就跟喝水吃飯一樣容易……
冷夏看出他的疑慮,脣角勾起個狂妄的弧度,娓娓道來:“金鱗衛的強,強於它的神秘,沒有人知道具體的信息,自然對它抱有一種莫測的心理,而咱們費了這麼多的心思,終於讓狂風三人打入了金鱗衛的內部,鍾默,古往今來,可還有人得到了這麼詳盡的信息?”
鍾默沉吟一番,點點頭道:“可是什麼樣的行動纔會讓他們全員出動?即便是真的所有人齊齊聚集,七八百人的金鱗衛……”
對東楚的暗衛據點每一個城鎮加起來一共不足兩百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總不至於所有的金鱗衛站着不動,組着團兒讓人殺吧?
當然,後面這句,他嚥下去了。
冷夏輕笑一聲,也不在意:“金鱗衛忠於玉璽,忠於東方潤,那如果在他前線作戰的期間,朝中卻出現了無法估料的局面,比如內亂,比如勾結大秦的叛徒……”
看着鍾默沉思的神色,她隨手將地圖給合上,一邊大步朝外走去,一邊將陰絲絲的嘆息飄過去:“炸彈這東西,有一點好啊,成捆成捆的丟過去,管他妖魔神佛……集體玩完!”
鍾默一個趔趄,差點栽到桌案上。
他的眼睛怔怔的望着已經走遠的女子身影,對於這除去武學之外一向沉穩淡定的人來說,此時的神色之灼熱,估計要是戰北烈在身邊,能恨不得把他給滅了!
說不上是崇敬佩服還是膜拜,鍾默激動的攥着拳,成捆成捆的炸彈丟下去,別說是反抗了,說不定還沒反應過來,就要灰飛煙滅。
還真是組着團兒讓人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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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三日後,東方潤回到軍營,帶着十萬大軍,奔赴楚海前線。
西郊軍營裡,則留下了十萬軍駐守,就像冷夏開始說的,她沒有編制,即便不回去也不會有人發現,而回去了在軍營中熟人衆多,亦是有跡可循。
所以東方潤前腳剛走,某個女人帶着三個老老實實的小跟班,大搖大擺的回到了軍營。
同時跟她一塊兒去的,還有以爲不速之客——太后。
早在多日之前,太后就收到貼身太監婁海的密信,其內滿滿的一張蠅頭小楷,字句含淚,字句心酸,字句站在她的角度鳴不平,林林總總聲淚俱下的指控,皆是蓮公主忘恩負義忘本忘祖,她和東方潤母子情深卻被橫插一腳,以至於如今這親生的兒子只信任那勞什子公主,卻將這親孃格擋在了心門之外。
婁海在她身邊三十多年,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裡面什麼話該信,什麼話不信,她心裡明鏡似的。
但是即便如此,這真假參半的一封密信,依然令太后的心裡意難平,蓮公主不論有沒有橫插一腳,挑撥離間,在保住了性命之後不來請安是事實;秦楚大戰那麼大的事,東方潤連續失蹤三月之久,她這親孃內裡的情況分毫不知,也是事實;而那蓮公主卻在軍營中一呆數月,暗暗和東方潤策劃着不知什麼,更是事實!
於是,太后眉頭一皺,開始了等的日子。
在皇宮中活了這許多年的女人,能生出東方潤的女人,想也不是個善男信女,她尚有理智,一直等到東方潤帶着大軍出航前線,才攜了個年老的嬤嬤換了華貴的便裝,一路低調的到了軍營。
沒成想,得到的卻是蓮公主在禁地的消息。
軍營裡什麼時候有了個禁地,她是不知道的,不過只聽這禁,就不是一般人能進去,守門的將士鬥着膽子應是把她攔下,一口一個皇上吩咐有理有據。她顧忌東方潤,當下只得打道回宮。
白跑一趟不說,心裡的懷疑更是重了,尤其婁海跟着大軍前往落峰關,如今大軍已經回來了多日,他卻失了消息。
整整半個月之久,蓮公主從未出過那門一趟,禁地就彷彿一個人爲的保護鎧,將那女人牢牢的圈護在內。
婁海杳無音信,禁地欲往而不得,太后在這一次次的失望中,終於拍案而起:“好一個禁地,今天哀家就要去看看,那蓮兒到底在裡面做什麼,連續半月竟是全不出門!”
身後老嬤嬤面上一喜:“太后娘娘,您早就該硬起來了,您是皇上的生母,哪怕那禁地您硬闖進去,那些個奴才還敢攔不成?就算皇上回來了,也不會爲了這點小事跟您生氣……老奴這些日子看您這委屈,可是揪心的難受!”
太后鳳袍加身,車輦開道,左右宮女太監一行十六人,其後大內侍衛一隊兩百人,就這麼浩浩蕩蕩的擺開了陣勢,一路從皇宮招搖過市前往軍營,但凡路上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太后要前去海軍衙門,視察了。
她不相信,這樣的陣勢擺開,那些守門的奴才,還敢下她的面子,她更不相信,這樣的威儀會鎮不住軍營裡那些鄉巴佬!
太后沒想到,還真是鎮不住……
在海軍衙門的大門口,人家就說了:“請太后下輦,步行而入。”
她剛想怒斥幾句,人家又說了:“營中不得騎馬不得乘車,這是皇上親自下的命令,便是聖上在這裡,也是身體力行從不坐輦的。”
好,她忍!
於是,擺足了派頭的太后娘娘,臉上掛着最爲平和的笑容,優雅的下了車輦,一步步踩着細碎的步子,朝着那所謂禁地步行而去,但凡路上所見將士,盡皆紆尊降貴含笑看着,自然,如果看不到她袖中緊緊攥着的玉拳,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和諧。
忽然,前方一人飛快狂奔,一邊奔一邊大吼着:“讓開,給老子讓開!”
若是仔細的聽,那聲音中含着幾分顫抖,和他這話中狂妄跋扈的意思,完全不搭。
後面有人離着老遠,一邊追一邊吼:“等老子逮着你,把你吊起來打!”
原來是軍中兩個小兵,嬉笑玩鬧,太后剛鬆了一口氣,只見前面那壯實之人眼見無路可逃,飛快的拐了個彎,一邊回頭看着後面的人,一邊慌不擇路的跑着,好死不死……
直直的朝着她撞過來!
轟的一下,太后連帶着身邊的老嬤嬤,被撞的一個趔趄,那人條件反射,一把扶住太后的手,連聲問:“哎呦瞧老子莽的,你沒事吧……”
直到一擡頭,看清了面前人的性別年紀裝束,他才呆愣着眨巴眨巴眼,觸電一般的呼啦一下鬆開手,一蹦三丈遠:“太……太……太……太后娘娘!小的……小的該死,小的……太后饒命!”
這驚叫帶着顫音抖了三個彎兒,飄飄忽忽躥上九霄。
“大膽狗奴才!”老嬤嬤費了半天勁爬起來,一看到地上跪着磕頭的人,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把老骨頭,這麼一撞,可不得散了架:“衝撞娘娘鳳體,你有幾條命能賠!”
這邊的動作立時招來了其他人的駐足,不少有認識這莽漢的,惋惜的竊竊私語。
“哎……可憐啊,鄧富這人,莽是莽了點,可是個實在人。”
“這兩兄弟一個沙場負傷,被截了一條胳膊,一個……不知道命能不能保住咯!”
“這倒黴催的,往誰身上撞不好,撞到太后了!誒?對了,那追他的人是誰,怎的不見了?”
這一說,衆人才發現。
那追他的人早在看見形勢不對,竟然就腳底抹油不見了影子?
頓時紛紛大罵,這什麼人啊,簡直是畜生!
此時,這畜生正倚在一枝粗壯的樹幹上,在樹蔭的包圍中摸摸鼻子,眼中一絲小小的奸詐閃過,丁點的愧疚感都沒有。
她斷定了太后不會殺鄧富!
那女人雖然只打過一次交道,不過已經足夠了,是個極要面子又喜歡僞裝和善之人,和東方潤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面上溫藹謙和,內力冷厲強橫,只不過東方潤明顯青出於藍罷了。
果然,就見太后整了整頭上的髮釵,作勢攔下身邊破口大罵的嬤嬤,不悅道:“徐嬤嬤,這是作何,哀家何曾說過要怪罪?”
徐嬤嬤一愣,也明白太后是準備裝好人,在這軍營裡爭名聲了。
她訕訕的閉了嘴,揉着老腰退到了後面,太后溫婉一笑,四十餘歲的年紀不說多美,那氣質卻是過人,紆尊降貴親自將這抖的篩子一樣直磕頭的莽漢扶起來,細細的打量了一番,確是軍營裡的隨處可見的粗魯漢子,他低垂着頭不敢擡眼,臉上呈現着受寵若驚的驚惶,一身汗臭味讓她微微不着痕跡的微微向後仰了仰,尤其是聽着周圍人的議論,想來是沒有懷疑的了。
冷夏勾了勾脣,東方潤的性子,果真是像極了這女人,連那多疑也是遺傳自她。
一來太后曾在四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與她發生過爭執,想必記憶猶新;二來也是因爲這多疑,鄧富就是鄧富,土生土長的東楚人,軍營裡服兵役兩年,有編制,有同袍,有親人一個同在參軍,這一切有依可循,她不怕太后去查,想來查過之後,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太后收回手,也收回了打量。
“念在你是爲國奮戰的將士,這衝撞哀家之罪,便罷了吧……”笑語中絲絲威嚴透了出來:“可要記得,莫要再如此莽撞,可不是什麼人,都像哀家一般的。”
“是……是……太后娘娘仁慈,小的……小的……”
鄧富碎碎叨叨,反過來複過去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太后已經走的遠遠,一身溫婉在隨行隊伍的最前方,只那嬌柔又威嚴的背影,便讓人心生好感。
他擦了擦額頭的大汗,送出一口氣,撇嘴撓頭:“都是女人,這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你說誰?”身後有人問。
“還不是那個……”鄧福一哆嗦,立馬捂住嘴。
矮壯的身子一轉,直接給她跪下了:“老大啊,下次這種事別讓咱幹了成不?”
冷夏歪着頭笑眯眯,那笑容,看的鄧富渾身發冷,不自覺的就朝她屁股後面瞧……
啪!
一巴掌拍在他頭頂,冷夏瞪眼:“沒尾巴!”
遠處已經走遠的女人,想是拿帕子擦了擦扶住鄧富的手,一條絲帕被丟到地上,在秋風中飄飄悠悠的飛了起來。
鳳眸一眯,冷夏不再逗他,腳下一轉已經消失在原地,只剩一聲囑咐,輕輕傳過去:“記得用我給你的東西,把手洗乾淨。”
再出現時,她已經捏住了那條帕子,順手塞進衣兜裡。
這可是證據,不能隨便丟!
她一路跟着太后,直到走到了軍營的最盡頭處,忽然開始出現了不少的守衛,越往裡面,就越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耳尖微動,她沉下面容,這裡的明樁暗哨數不勝數,若是她貿貿然單獨闖這禁地,想不被人發現,恐怕是不可能了。
冷夏腳尖一點,靈貓一樣的攀上了樹幹,三兩下之後,已經輕飄飄坐在了一根樹枝上。
那邊太后站在由守衛圍城的人牆之前,臉色越來越冷,徐嬤嬤惡聲惡氣的叉腰大罵,這一罵足足罵了有半個時辰,噼裡啪啦口沫橫飛還不帶重樣的,冷夏打個哈欠,從小憩中醒來,不由得多看了那嬤嬤一眼,極是膜拜。
此時太后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了,一張溫婉的面容完全掛不住,離着這老遠都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陰鬱氣息。
忽然,最盡頭的帳篷,厚厚的布簾被人從裡面一把掀開。
不耐煩的聲音問道:“吵嚷什麼!”
一陣刺鼻的硝煙味從帳篷裡飄出來,被秋風淡淡的帶到鼻端,冷夏虛眯起眸子,透過拉開的簾子,那帳篷正中一張巨大的桌案,上面擺着一杆小秤,無數亂糟糟的紙,一小堆兒硫磺,堆成個小小的金字塔,再旁邊木炭,硝石,牛皮,茅草,竹片……等等一系列製作炸彈要用到的東西。
那麼炸彈……
目光落到了製作炸彈的帳篷一旁,那裡有一個更大的軍帳,應該不會遠距離的將炸彈轉移,她現做現收,那麼炸彈就一定是在那個隔壁帳篷了!
蓮公主似是太過專心,看到遠遠被守衛擋在外面的太后,一時驚詫不已:“母后?”
太后怒氣昭昭,冰冷的眸子穿透過距離猛的射向她:“你還知道有哀家這個母后!哀家還以爲,你這軍中的大忙人早就……”
她的話倏地頓住!
太后的眼睛一凝,直勾勾的盯着簾子後面的桌案,即便離的遠看不算太清晰,她也猜到了那都是些什麼東西,怪不得,怪不得……
再看向蓮公主的目光,已經完全的變了,如果那威力過人的炸彈,就是由她造出來的,那麼潤兒的重用也就說的通了,一瞬間,太后的臉上已經轉了慈和的笑容,接着方纔的話說下去,像是怒斥,更像是寵溺:“哀家還以爲,你這軍中的大忙人早就不記得我這老人家了,還要哀家這大老遠的,拖着把老骨頭前來請你。”
蓮公主站在原地,不動不言。
太后內心冷笑,面上絲毫不顯,一邊自然的越過守衛朝裡面走,一邊和絡的笑着:“怎麼的,母后來了喜的愣在那了?”
守衛見這架勢,也不知是該攔還是放行,再見蓮公主沒發話,便糊里糊塗的放了進去,自然,只太后一人,那潑婦一樣的徐嬤嬤等人,便被留在了外面。
太后娘娘依舊是溫婉的步子,若仔細看才發現的了,那腳步比之以往快了少許,有些急不可耐,蓮公主任她走到身側,一聲不語側了側身子,讓她捂着口鼻走了進去。
隨後,她也跟進去,帳簾放下。
隔絕了視線無妨,冷夏一邊閉着眼睛吹着涼爽的風,一邊豎着耳朵聽裡面的動靜,這個距離雖然遠,卻好在她耳力國人,微弱的也能聽上個七八分。
帳篷內沒有絲毫的聲響傳出,甚至連談話都沒有,四年前這兩個女人,不說情深意重,最起碼看上去母慈女孝,還是極和諧的,到了如今,連這表面上的做派,都已經懶的維持了。
的確如此。
裡面兩個女人對坐無言,一個驚歎的望着桌案上的原料,眼中不時精光閃爍,一個臉色不耐不知在想些什麼。
直過了半響,還是太后先行開聲:“蓮兒,婁海跟着你去了落峰關,這會兒你回來了,他卻不見了,是否要給哀家一個解釋?”
蓮公主一蹙眉,他一個太監而已,難道還有人打上他的注意?
厭煩的冷笑了一聲,已經斷定了是太后無中生有,說不準那婁海早就回了宮,加油添醋的告告狀,她來問罪卻看到了這炸彈,就將婁海之事先扯出來,到了後面……
別以爲她不知道,這女人動了什麼樣的心思。
“母后,明人不說暗話,開門見山吧。”
太后搖搖頭,似乎是嘆息,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想過在這皇宮裡,十幾年不聲不響可有可無的一個公主,竟然會有這樣的能耐!
製作炸彈,豈不是堪比那慕容冷夏?
太后何等人也,只回憶一番東方潤對她的態度和重視,和這禁地裡除她之外再無幫手的情況,便明白了是這女人把配方牢牢的抓在了手中。
倏地看向她,嗓音凌厲帶着命令:“交出來!”
帳外的冷夏,眼前一黑,差點從樹上給歪下去。
好不容易扶住樹幹倚好,她無語的瞪着遠方的帳篷,那太后可是連續半月已經氣的沒了理智,交出去?這是蓮公主最大的依仗,保命的依仗,交出去焉有命在?
太后打的可是好算盤,得到了這配方的好處,何止一箭雙鵰。
一則,她和東方潤的關係,必將改善。
二則,蓮公主再無用處。
三則,也許還能用這個,控制住東方潤。
冷夏不說多瞭解這個女人,卻也明白,她和東方潤如今越走越遠,若是這樣的惡循環持續下去,總有一天,會走上母子相殘的道路,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東方潤和太后的性子何其相像,相依爲命的兩母子不知是誰影響了誰,這樣的人,自私,多疑,沒有安全感,控制慾強,喜歡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裡,讓一切都在心中有所規劃。
而東方潤的優秀,想必是太后沒有料到的,這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將她推到了後宮女人的至尊寶座上,一方面又讓她的親生兒子,再也不能爲她所布,她沒有大的野心,從當初登基大典就能看的出來,鄙夷冷夏牝雞司晨,言辭間是真心的並不贊同,更加之多次要求東方潤成親,爲東楚有後。
這些都能說明,這女人極爲傳統,從沒有當女皇或是霸朝堂的心思,只是心理上的控制慾作祟,只有一個聽話的兒子,才能讓她得以安生。
聽話的東方潤?
冷夏噗嗤一聲笑出來,無法想象啊!
世間最悲哀的,便是如此了吧,捱過共患難的掙扎日子,卻得不到共富貴的安樂生活。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傳出。
帳外的守衛齊齊一驚。
隨後彷彿發現了什麼皇室的隱秘一般,露出賊兮兮的表情。
他們的眼睛偷偷的朝着帳篷瞄去,心裡猜測着到底是太后,還是蓮公主捱了巴掌,算算那戰鬥力,好奇的抓心腦肝,無比期待一會兒裡面走出來的人。
只這一嬉笑的時間,異狀再生!
一聲巨大的倒地聲,合着一嗓子詫異的驚叫,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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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衆人也顧不得禁地不禁地了,迅速的衝進帳中:“娘娘,公主,發生了何事?”
一個個保持着前衝的姿勢,手還放在腰間準備隨時拔劍,忽然身體僵硬在原地,一雙雙眼睛睜的老大,呆愣住。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帳內所有人的視線中,太后半坐在地面,一瞬不順的盯着自己的手掌,臉上的神色百思不得其解,似是詫異,似是不解,似是驚悚,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溫婉威儀,她脫口而出:“不是哀家!”
不是你,是誰?
每一個人的腦中,都浮現出了這五個大字。
他們看着地面上躺着的蓮公主……的屍體,那印象中的剪水雙瞳,此時靜靜的閉着,她就彷彿睡着了一般,看上去安詳靜謐,可是任誰都知道,這不是熟睡,不是昏迷,她分明脈息全無,呼吸斷絕!
而那張絕美的驚人的面容,白皙的肌膚上五道細微而尖細的血痕,猩紅刺目!
用腳趾甲想,也知道這就是先前那清脆的巴掌聲,太后就是罪魁禍首!
一個個呆愣的人中,有人最先反應了過來,吞着口水上前一步,在她的臉上檢查了一番,凝重的吐出兩個字:“劇毒!”
一片沉默。
這事情的經過,他們都猜測的出,兩人不知因爲何事起了爭執,太后趁着蓮公主反應不及,一巴掌揮在她的臉上,手上或者指甲上早就啐了的劇毒,劃破蓮公主的皮膚,滲入了進去,當場斃命。
忽然,衆人一驚,若是早就在指甲上啐了劇毒,那豈不是說明……
太后早有殺公主之心!
刷的,所有的目光,齊齊射向太后。
此時她已經平靜下來,在皇宮中掙扎了小半輩子的女人,殺人這等事也不是沒做過,方纔的驚叫只是一時驚詫罷了。不過死了個公主,難道還要讓她這太后償命不成?
情緒整理好,她緩慢而優雅的從地上爬起,華貴的雪緞裙裾上,一隻鳳凰慢慢的伸展開來,象徵着東楚至高無上的女人身份。
她清晰的再次重申:“不是哀家。”
守衛們面面相覷,蓮公主在東楚的重要性已經不言而喻,這整個天下會製作炸彈那東西的,也不過只有兩個女人,她的死將是東楚的一個噩夢!庫房中的炸彈總有用完的一天,到時候面對大秦的炸彈攻擊,用刀劍拼殺的東楚能撐上一回合麼?人家甚至都不用和你正面較量,隔着老遠輕輕鬆鬆的玩着投擲,對方就能給轟成肉醬!
這個肉醬,毫無疑問,就是他們,就是東楚!
心中升起一陣悲哀的彷徨,彷彿前路的光明,一瞬暗了下來,隨着蓮公主的死,也帶走了東楚的希望……
可是如今,這製作炸彈的人已經死了,就像太后想的,還能爲了一個公主的死屍,給她定罪,讓她償命麼?
他們苦笑着,就見太后眉頭一皺,似是想起了什麼,眼中一絲殺氣劃過,快速道:“軍營裡有一個叫鄧富的人,給哀家抓過來!下毒的人就是他!”
她說的篤定,守衛也不敢怠慢,兩人飛速的衝了出去。
小片刻後。
矮矮壯壯的鄧富,連同他的兄長鄧貴,一同被五花大綁的帶進了禁地帳篷。
兩人跪在地上臉色慘白,不住的顫抖着,帳內一片寂靜沒有絲毫的聲音,可是面前高大的椅子上坐着的女人,他們是認得的,此時她沒有了方纔的溫婉,面容嚴肅,眸子狠戾,直勾勾的盯着他們。
再一旁,站着數十個氣息沉厚的人,無一例外,將濃重的殺氣逼向他們……
兩人喘不過氣,汗水已經溼了軍服。
終於,太后發話了:“你是什麼人,爲何到東楚,可是大秦的奸細,從實招來!”
兩人不住的磕着頭,說的話結結巴巴拌拌磕磕:“小人……小人方纔衝撞了太后娘娘,娘娘饒命啊!”
眼眸一閃,守衛的視線投向太后,他們以殺氣壓之,這兩人明顯不敵,若是再重上個幾分,說不準都會昏倒在這裡,這樣三腳貓的功夫,也會是大秦的奸細?
還有他方纔說的什麼,衝撞了太后……
砰!
一聲巨響,太后怒極拍案,鄧貴白眼一翻,嚇暈了。
鄧富也好不到哪裡去,被這一下嚇的骨頭都軟了,癱倒在地上,但是心裡始終記得,老大的吩咐和保證:“我保你不死!”
守衛中走出一人,探了探鄧貴的脈息:“是真的暈了。”
對太后的懷疑目光,更甚了。
膽子小成這樣,分明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東楚士兵,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老實人。
而此時,就連太后原先的篤定,都減弱了幾分,一方面早在開始的衝撞時,她就有觀察過這小兵,的確沒有問題,只是手上無緣無故的沾染了劇毒,她怎麼也想不起,除了這小兵之外,還碰過什麼,有什麼樣的可能下毒。
但是此時,再看這倆人的膿包樣子……
太后目光閃爍,正思忖着,外面去查探兩人底細的人,已經回來。
“回稟娘娘,這兩人是同胞兄弟,祖籍金川鄧家莊,上有一父是個獵戶,其母早亡。兩年前入伍參軍,沒有任何的前科,兄長鄧貴更是在上一戰中傷勢嚴重,險些喪命,後被曹軍醫截肢所救。軍中衆多的將士都識得他們,更有幾人和他倆是同鄉,從小一起長大,的確是土生土長的東楚百姓。”
簡簡單單幾句話,將他們的身家查了個清楚明白,換句話說:沒有疑點!
太后看着面前跪着的小兵,那不斷的顫抖讓她心煩意亂。
難道真的不是他?
“娘娘,大秦要找奸細,也不會找一個東楚農村來的鄉巴佬,何況還是兩個軟蛋!”守衛中,有人輕嗤一聲:“聽說這人方纔衝撞了娘娘?”
言外之意,你殺了蓮公主想爲自己開罪,就把罪責推給這個衝撞了你的人,在軍營裡當着諸多將士的面並不追究,假裝大方,這會兒正好藉着這個由頭,將他一起懲治了,還爲自己的罪行開脫,一舉兩得。
砰!
太后拍案而起:“大膽!”
這次,連鄧富也白眼一翻,跟着暈了。
太后連最後的懷疑都消失了,厭煩的看着地上兩個人,揮揮手:“拖出去。”
她揉了揉太陽穴,原本想要懲治這個目無尊卑的守衛,忽然目光掠過其它人,每一個的眼中都是懷疑,面色都是不以爲然,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她不願再多說,這件事分明是有人嫁禍,在知道了蓮公主製作炸彈之事後,更是將那人的目的瞭解了個一清二楚。
大秦的人,沒跑。
只要她能查出幕後黑手,自然能爲自己脫罪。
再說了,就算是無法脫罪,哪怕真的是她殺的,又如何?
太后疲憊的向着帳外走去,心裡相信不論如今的關係再如何單薄,東方潤也不會真的爲此事降罪於她,如今他的威望已經在百姓間降到了最低,若是再降罪生母……
天理不容!
秋風蕭瑟,落葉飄零。
她走出帳篷,深呼吸了一口,心底的抑鬱不減反增。
她吩咐後面的衆人:“蓮公主的屍體,先運回皇宮冰窖妥善保存,這件事莫要聲張,等到皇上回來再行定奪……皇上那裡,你們看着辦吧。”
帳篷內,蓮公主的屍首依舊躺在地上,那絕美靜謐彷彿熟睡一般。
一向孤高自詡的女人,竟是以這樣的方式一命嗚呼,想必蓮公主的前二十年,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死法之憋屈之可笑,竟是因爲一個在她眼裡如螻蟻一般的奴才的死,間接造成。
若是沒有當初那一巴掌,就不會有婁海的記仇,也不會有那封添油加醋的密信,更不會有太后在婁海失蹤之後,親自前來軍營問罪,從而被冷夏從第一根線牽起,層層算計,環環相扣。
一場聲勢浩大的太后造訪,就以這樣的結果草草落幕。
有人含冤莫白,有人命喪黃泉,有人虛驚一場,有人心如死灰,也有人……
算無遺策!
此時,冷夏站在堆滿了炸彈的帳篷內,摸着下巴揚起個傲然的笑容。
當蓮公主的死吸引了所有守衛注意的時候,她便覷準了時機摸到這禁地內,進入了這最終的目的地——炸彈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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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楚的這一秋,因着某個女人的到來,註定了是一個多事之秋。
當夜,京都汴榮。
一聲震天徹地的巨響,驚醒了滿城熟睡的百姓,緊隨而來的響聲,一聲緊過一聲,一聲響徹一聲……這彷彿世界末日一般的聲音,讓所有人驚恐的從牀上爬起來,他們衣服都顧不得穿,着了裡衣狂奔出門,汴榮的城街上比起白日更加的熱鬧,水泄不通的百姓摩肩接踵,將目光投向了南郊亂葬崗。
那裡的上空,大朵大朵令人驚駭的黑色蘑菇雲,將一片天空盡數籠罩。
似火的赤紅光芒不斷的閃爍着,染紅了一整片天地,滾滾熱浪向着各個方向席捲,只一瞬的時間,這秋夜的寒涼都被暈染的燥熱起來,秋風含着刺鼻的硝煙味在長街上緩緩的拂過,激的百姓齊齊打了一個寒顫。
那邊黑紅交錯的閃爍中,他們彷彿看見了……
毀滅的顏色。
轟隆!
就在南郊亂葬崗的轟鳴停息的一瞬,西郊的軍營中,彷彿是要同它響應一般,同時傳出一聲雷鳴。
轟隆轟隆……
這次不僅僅是城內的百姓,軍營中的所有人,都衝出了營帳。
有人一屁股跌倒在地上,他們驚叫:“是炸彈!”
他們遙遙看着那從來被稱爲禁地的方向,一片赤紅的光色熊熊燃燒,火苗越燃越高,在秋風中瘋狂的掃蕩着,似一個噬人的巨獸,張着血盆大口將那一片禁地,盡數吞沒。
轉眼,已經成了廢墟。
有個將領從帳篷中狂奔出門,呆呆的望着那一片血紅的光芒,再看看與之交相輝映的南郊亂葬崗,一口鮮血猛的噴了出來,他跪在地上仰天痛呼:“天亡我楚!”
哭聲匯聚着,似一曲悲歌長鳴:“天亡我楚!”
這一日,發生了三件事。
一個不被人所知的公主喪命,兩個轟動全城的炸彈爆炸,奏響了東楚滅國的悲壯序曲。
據後世的史書記載,這一日的七天前,東楚皇室密衛金鱗衛,收到消息:麓州知府江兆林的山中別院,連續三日傳出士兵訓練的聲響,疑似豢養私兵。
當日,金鱗衛派出百人前往麓州,於江知府的別院處進行打探,竟被大秦的兩百暗衛埋伏突襲,百人中只有三人負傷逃走,將江兆林勾結大秦的消息報回總部,言說私兵屬實,足有萬人。
一場平息內亂的行動提上日程。
金鱗衛所屬盡皆收到集合的消息,於當夜一個不少,集合南郊亂葬崗。
一夜之間,東楚自開國伊始便神秘存在的一個神話——金鱗衛,被盡數剿滅!
一夜之間,東楚秘密研製多年終於得以成功的倚仗——炸彈,從此化爲烏有!
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爲一個女人,慕容冷夏!
此時,冷夏從一片陰影中走出,將那一片黑雲繚繞,萬丈紅光,盡數拋在身後,她遙遙望向大秦的方向,脣角揚起,淺淺呢喃:“男人,我成功了。”
她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東楚必將由他的男人,一手接過。
她緩緩的走入黑夜,很快,纖細筆直的背脊,消失在悲痛嗚嗚的夜色中……
冷夏並不知道,這個不遠的將來,其實還不到一月之久,即便東楚在這一日之後,依然苟延殘喘了接近一月的時間,然而後來的史學家們,始終堅持認爲,這一天,纔是東楚滅國的真正根源。
史稱:祭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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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大半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自那一日之後,東楚陷入了一種死氣瀰漫的壓抑之中。
與之相反的,是一派悠閒愜意的冷夏。
她來東楚所做的事已經完成,消滅金鱗衛,毀滅炸彈,這兩樣可以說是東方潤的左膀右臂,在全國百姓呼喚着停戰的時候,他依舊一意孤行的倚仗,便是如此。而她的一招釜底抽薪,將東方潤的兩臂盡斷,更加東楚的士氣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低谷。
若是這都搞不定東楚,那大秦戰神真的可以去打醬油了。
夜間,冷夏從睡夢中醒來。
外間的曹軍醫聽見聲響,搖搖頭嘆氣:“你這黑白顛倒的日子,過的倒是逍遙。”
她翻個白眼,堅決認爲,這是嫉妒!
這深秋的天已經漸漸冷了,穿上軍服,她晃悠到外間,方桌上擺着一小盤清淡的小菜,外加一個饅頭,心間一暖,就見牀榻上的曹軍醫睜開蒼老的眼睛,神色複雜的看了她半響,緩慢道:“皇上已經回來了。”
柳眉皺起,她點點頭,估計是今日白天回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過的是白天睡覺,晚上放風的日子,按照她的猜測,東方潤想必已經知道了她在這裡,必定會在東楚的每一個城鎮設下關卡,全力緝捕。
而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應該不會想到,在幹完了這兩票買賣之後,她非但不帶着手下腳底抹油,反倒在軍營裡繼續安安穩穩的住了下來。
曹軍醫曾多次對着她欲言又止,想來這善良的老人早已經猜到,這些事就是她乾的,但是他不問出口,給了她一個可以藏身的庇護所,對於此,冷夏感激也感動。
不過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在白天人多的時候出門,天知道那人會不會心血來潮,在軍營裡來一次全面檢查,於是只有等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她纔有機會出去溜達溜達。
就比如此時,用完了曹軍醫給她留的晚膳,她漫步在靜謐的軍營中。
夜色清冷,寒蟬悽切。
今夜的天色比之前幾日還要暗沉,月亮隱沒在烏雲中,星子黯淡無光,偌大的軍營中只有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光亮,這個時間將士已經全部熟睡了,偶有淺淺的鼾聲綿綿響起。
深秋的風變的有些刺骨,她將軍服的領子攏了攏,把手縮進了袖子裡。
腳下一轉,眸子晶晶亮的潛入一個帳篷,不一會兒,她提着個酒壺鑽了出來,仰頭喝下一口,烈酒順着喉嚨灌入肺腑,頓時四肢百骸都暖融非常。
走一步,喝一口,冷夏愜意無比。
拐過一個彎路,她的步子驟然頓住!
望着遠處石墩上的一個背影,心中的三字經瘋狂的飆了出來,沒這麼巧吧?
那一身月白的男子,隨意的坐在石墩上,烏髮散開落在腦後,一手提着酒壺仰天猛往嘴裡倒,留給她一個風流旖旎的背影,但是冷夏現在只想罵娘,那不是東方潤,又是誰?
呼吸放緩,她一點一點的向後退着。
“什麼人?”
東方潤霍然回頭,踉蹌了一下穩住石墩上的身形,眯起眸子朝着這邊看來。
冷夏一怔,此時的東方潤和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那張筆墨難及的面容上,透着淡淡的嫣紅,眸子迷離沒有焦距,彷彿看在她臉上,又彷彿透過她看到了後面,坐在石墩上的身子微微搖晃着,連着髮絲也跟着擺動,他忽然笑了,不同於以往永遠勾在脣角的溫潤弧度,竟笑的有些……傻。
只是這傻,難得真實。
即便知道不應該,冷夏還是翻了個白眼。
城府深沉堪比狐狸,手段毒辣勝似孤狼的東方潤,竟然也有讓她覺得傻的一日,今天這一番險遇,也算值回票價!
對面的男人依舊笑着,狹長微挑若柳絲的眸子,現出了絲絲笑紋,很明顯他已經醉了,但是醉到什麼程度還不確定,如今藉着夜色昏暗,他尚且看不清楚自己的臉,冷夏心念電轉,和他隔着遠遠的距離,思忖着如何撤退。
忽然,東方潤變的嚴肅,眯起眸子緊緊的盯着她。
冷夏不動,見他呼的站了起來,搖晃了兩下後慢吞吞的道:“你這小兵,竟然偷酒喝!”
鬆了一口氣,她微微低頭,將嗓音壓的沉沉:“參……參見皇上……小人打擾了皇上的雅……雅興,這……這就走!”
說完,她迅速轉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站住!”
冷夏裝沒聽見。
“朕叫你站住!”
繼續沒聽見,步子再快了幾分。
身後一陣狂風拂來,冷夏在心裡破口大罵,媽的連站都站不住了,還飛?
馥郁的酒香臨近,一隻修長的手落在肩頭,東方潤五指成爪抓住她的肩頭,冷夏眸子一閃,藉着他的力道猛的向前趔趄一下,一頭栽進土地裡,上方響起熟悉的嗓音,拖着長長的酒醉調子:“你這小胳膊小腿,一碰就倒,還當兵。”
冷夏吶吶應是,手腳並用狼狽的爬起來,已經滿頭滿臉的土灰。
這樣應該認不住來了。
東方潤盯着她,皺起眉頭:“朕叫你,你還跑?”
“回……回皇上,小人……小人沒聽見。”
“少給朕裝出這副樣子,一個膽敢大半夜偷酒喝的兵,膽量就只有這麼一點?”
冷夏蹙了蹙眉,到底醉沒醉?
她正思索着要如何回答,東方潤已經善解人意的替她答了,他嗤笑一聲,腳下歪歪扭扭:“一個個見到朕,都是這副熊包樣,裝給誰看呢。”
他搖搖晃晃的走上來,忽然擡起胳膊,就在冷夏渾身繃緊準備隨時攻擊的時候,這隻胳膊懶洋洋的落到了她的肩頭,東方潤哥倆好的勾住她的肩,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下來,帶着她朝着方纔那石墩走去。
冷夏此時已經不想走了。
東方潤的功夫有多高,她並不確定,大抵是比戰北烈要弱一些的,但是沒有內力的她要殺他,依然要費些功夫,像今天這種機會不知什麼時候還會有,若是剛纔離着尚遠,她還沒有這想法,畢竟即便他喝醉了,身邊也還隱藏着暗衛,可是現在這樣的距離,只要覷準了機會……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她收了!
兩人晃悠到石墩前,東方潤向後一仰,躺倒在上面,月白袍子料子極好,這樣也沒出現褶皺,好像這個人從來都是溫潤如玉,即便這麼醉鬼一樣的躺着,亦是寫盡風流。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冷夏也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一時默默無語。
過了不知有多久,東方潤忽然啓脣,嗓音溫軟像是呢喃自語,又像是在對她說:“她來了……朕知道她來了……這等驚天之事只有她才幹的出來,拔除朕的羽翼,斬斷朕的臂膀……釜底抽薪,朕應該有所察覺的,明明有兩次那般莫名其妙的危險直覺……第一次尚且解釋爲錯覺,第二次……”
他眯起眸子,其內一片讓人望之生寒的冷意,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期許。
冷夏轉開眼,沉默以對。
她能感覺的出,今日的東方潤,身上有着不自覺的消極。
彷彿也沒準備讓她搭話,他兀自說着。
“朕的今天,都是從兄弟姐妹中廝殺出來的,從一個人人忽視的閒散皇子,到在東楚一手遮天!”他舉起手臂,修長的手掌擋住視線,輕笑中含着幾分無奈:“憑什麼他自出生就擁有一切……朕就是弒兄殺父,他就是兄友弟恭……十五歲退北燕,十六歲戰東楚,十八歲入南韓,二十歲勝西衛,這之間大大小小的戰役,無往不利,好一個戰績輝煌的大秦戰神!”
“他什麼都有了,連那樣的女人也傾心於他……”
這一句說的極輕,語聲中有着難掩的落寞,冷夏伸長了耳朵,才聽了個模糊。
他哈哈大笑起來:“朕將他當做對手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朕是什麼人,等到朕有足夠的實力和他一較高下的時候,他又有了那個女人相助,母妃說的沒錯,這就是命!”
冷夏注意到,他說的是母妃,而非母后。
她隨口應道:“太后?”
東方潤皺了皺眉,似是極不習慣,在說話的時候有人插嘴。
“太后?朕只有母妃。”青絲如瀑散在石墩上,拖曳在地面似上好的綢緞,他仰着頭,嗤笑一聲:“朕的母妃,在變成太后的時候,已然不見了。”
就是現在!
素手成刀正要伸出,忽然東方潤眼角一滴眼淚落下,冷夏一個愣怔,不自覺的捏住手,只這一個閃神的功夫,最佳的時機已經過去,他坐了起來。
他仰頭將壇中的酒液,一股腦的灌了下去,而後猛力砸向地面!
砰!
一聲巨響,響徹在這寂靜的夜裡,四散的碎片在地面上颳起一點星火,帶着森然的寂寥。
他轉過臉,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依舊是沒有焦距的目光,可是冷夏看到了殺意!
那醉態迷濛的狹長眸子中,森然的殺氣氤氳不散,是了,東方潤這樣的人,哪怕有一丁點的清醒,都不會允許別人窺探他的心思,他只是想有個人相陪飲酒,恐怕早在吐露之初,就有了這個想法。
滅口的想法!
冷夏巋然不動,心下卻笑了,即便是醉酒中的東方潤,也會把自己的退路鋪好。
她擡起頭,不再掩飾自己,鳳眸中同樣的殺氣騰騰……
既然這樣,只好殺出去了!
兩個同樣想殺對方的人,相對而立,忽然一聲蒼老的高喚,突兀的響起。
“小凌……”
是曹軍醫。
他邁着不怎麼麻利的步子,緩緩的向着這邊走來,夜色濃郁一片漆黑中,直到走近了才認出了她對面的男人,顫巍巍趕緊跪下:“老朽參見皇上。”
他悄悄的掀起眼皮,投向冷夏的目光,含着深深的擔憂。
心間一股暖意涌來,冷夏微微牽起了脣,就見東方潤眼中的殺氣散了,他自嘲一般的輕笑一聲,如嘆息樣的語聲極輕:“罷了。”
忽然,一條黑色的影子落了下來,對他耳語了一句。
東方潤的身體微微晃了晃,雙拳在身側攥起,他閉上眼,良久良久……
轉身大步離去。
略顯纖瘦的背脊挺拔筆直,月白衣袍在寒風中翻飛,獵獵作響,他一步一步隱入夜色中。
冷夏想,他同時隱去的,還有這一生的親情。
方纔那句話,她聽的清清楚楚:“主子,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太后被送去水月庵了。”
不自覺的,她的目光轉向石墩下的泥土,那滴眼淚落到了進去,很快暈染消失,彷彿從沒出現過一般,也彷彿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在這深秋的寒涼中,有過那一瞬的落寞……
冷夏不由得想起了兩人的初遇。
那灰撲撲的巷子盡頭,不起眼的小酒館,東方潤句句鋒芒,以酒喻戰,那豪氣俾睨的語氣,毫不掩飾心中的狂傲:五國天下,他要了!
而今日,同是飲酒,不同滋味。
冷夏並不知道,東方潤今早回楚,第一件事就是進了皇宮。
對於蓮公主一事,他和太后起了爭執,最終拂袖而去。到了晚上,一碗蔘湯從皇宮中送來,熟悉的味道不由讓他想到了當年落魄的時候,母妃將每年分到的最爲次級的人蔘,當成寶精心熬製整夜的那段日子,那時的母妃笑的溫軟而真實,她說:“潤兒,咱母子倆一定不會倒下,總有傲視這皇宮的一日!”
那段在泥濘中扶持掙扎的日子,纔是他心底最爲珍惜的回憶。
母子倆,心有彼此。
看着桌案上那熱氣嫋嫋的蔘湯,東方潤心暖之餘,竟生出了懷疑的心思,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他爲自己的猜疑悲哀,然而片刻的時間後,這悲哀盡數轉變爲森涼,太醫的查驗有了結果,蔘湯中,含有東楚皇室秘藥,桎傀。
他忽然覺得冷,這藥他再熟悉不過,無色無味,中毒後沒有絲毫徵兆,若不切脈診斷僅從面色看不出任何跡象,每三月服用一次解藥,一旦停藥,半月後聲息斷絕。
當初用來控制大秦官員的,便是這個。
東方潤瞭解她,也瞭解她用這藥的意思,不過是給自己留下條退路,她應該還計劃好了,以後每隔三個月把解藥偷偷加在膳食裡,只要每三月服用一次解藥,對他的健康沒有任何的影響。
他一日沒有除去她之心,這個藥一日都不會被用上,然而如果有了這一日,那麼這桎傀,就是她的籌碼。
想着登基之後的這些日子,兩人背道而馳,一點一點走的越來越遠,東方潤不由的笑了,笑的悽苦,她終是開始防範他了。
在大帳中坐了兩個時辰,他一動不動,終於做出了決定。
就這樣吧,這一生,兩兩不相見,也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而此時,冷夏對於這些全不知曉。
她望着身前的曹軍醫,眸子裡的擔憂還沒褪去,想必是見她太久沒回,只披了件軍服就找了出來,花白的鬍子在寒風中顫巍巍飄搖,她將自己的軍服脫了下來,搭在曹軍醫佝僂的背上。
曹軍醫笑呵呵的點點頭,也不推辭。
冷夏穿着單薄的衣服,風一吹來,冷的跳腳,她哈出一口白氣,手掌來回搓着,笑道:“回去?”
“走,回去!”
一老一少,一個慢吞吞,一個蹦蹦跳,濃濃的溫情縈繞着,相攜朝着帳篷的方向,緩緩走去。
同樣的一個夜晚,同樣的秋風凜冽。
有人斬斷親情從此心硬如鐵,有人收穫溫情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他們曾經擦肩而過,而後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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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翌日。
鄧富帶來了一個驚天噩耗。
冷夏怔怔的站在原地,臉上一瞬失了血色,如墜冰窖。
忽然,她笑起來,一拳捶在鄧富肩頭,冰冷的嗓音卻絕對說明了她此刻的心情,並非玩鬧:“你最好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
鄧富吞了吞口水,弱弱道:“老大,你……你沒事吧?”
只這反應,冷夏已經確定。
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發出亂麻一般的嗡嗡聲,看着鄧富雙脣開合,卻聽不清他的話,她晃了晃搖搖欲墜,從來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夏,忽然踉蹌着奪門而出!
朝着軍營大門狂奔而去,一路撞倒無數的人,她什麼都不想管什麼都不想顧,腦中失去了一切的思想,只瘋狂的向着回春堂跑去,她要確定,要找鍾默確定。
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老大,你先有個心理準備……”
“東楚和大秦的一戰中,炸彈在兩邊漫天飛,那時的場面已經很混亂了,不知道爲何……小王爺竟會出現在戰船上,好像是偷偷跑上了上去,正巧一顆炸彈飛向他身邊,烈……烈王撲了過去,炸彈正好爆炸……小王爺被他死死的護在懷裡,並沒受傷,而他……他自己……當時場面極爲混亂,東楚這邊看到有人驚叫,然後大秦立即收兵返航,據說……”
“據說烈王深受重傷,在軍營中重度昏迷了三天三夜,這之間大秦一直節節敗退,士氣低迷,還曾遠遠的聽見過大秦那邊傳來的哭聲,後來……後來皇上忽然收到傳書,立即就帶着大軍回了來,到後面烈王的傷勢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鄧富的話在腦中轟轟迴盪着……
深受重傷……
重度昏迷……
三天三夜……
不得而知……
她瘋狂的跑着,秋風呼嘯在身上臉上,刀割一般的疼,沒有人比她更瞭解炸彈的威力,當初在北燕的地下皇陵裡,戰北烈護着自己及時飛開,依然被餘波燒傷了一整片背部,甚至被那威力震到內傷,而這次,炸彈正巧在身邊爆炸……
一股透骨的冰冷從骨頭縫裡鑽出來,將她四肢百骸全部凍僵。
這才秋季啊,怎麼這麼冷……
這從軍營到回春堂的半個時辰裡,冷夏彷彿跑了一個世紀之久,空氣中一片溼漉漉的,陰冷的彷彿水汽都會凝結,這陰冷鑽入她的皮膚,鑽進她的心裡,像是被一把攥住了心臟,她喘不動氣,無法呼吸,只有雙腿還在機械的運轉着。
遠遠的看見回春堂的招牌,她腳下一軟,停了下來。
回春堂,歇業了。
木門牢牢的關着,這說明了什麼,冷夏不敢想,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忽然膽怯了,殺手之王生平第一次膽怯!
對着半空深呼吸,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緩慢的朝着回春堂走去。
繞過後巷,枯黃的落葉在風中打着旋兒飄蕩,如無根的浮萍,冷夏停在回春堂的後門,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伸出,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
書房的門被推開時,冷夏的感覺,就是靜,死寂的靜,鍾默和兩個徒弟,還有數十名暗衛皆垂目坐着,他們沉默以對,一種窒息的壓抑瘋狂的在書房內蔓延。
“王……王妃……”
此時的冷夏,已經冷靜了下來。
她緩緩的走到桌案前,五指緊緊的扣住了桌角,直視着鍾默的眼睛:“說吧。”
鍾默一見她這般反應,已經明白了過來,他搖搖頭:“不知道,屬下也是昨天收到的消息,是從東楚的軍營裡傳出來的,當下飛鴿傳了回去,還沒收到消息。”
很明顯,他們聚集在一起,就是在等信鴿的消息。
一股撕裂的痛在周身蔓延,冷夏拉過張椅子坐下來,面無血色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只那麼定定的坐着。
她也在等。
“王妃,爺武功高強,內力更是深厚,沒事的!對,一定沒事的……”
鍾默這番話,不知是在勸慰她,還是在勸慰自己,他攥着拳,看着冷夏沒有任何反應的神色,也失了安慰的力氣,只要飛鴿一傳回來,一切都會明瞭!
房間內恢復了靜默。
一個時辰過去……
兩個時辰過去……
黑夜降臨,夜色濃墨一般暈染開,整個世界彷彿陷入一種無盡的黑。
冷夏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連眼珠都沒有轉動過分毫,鍾默走過去:“王妃,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恍如未聞。
鍾默嘆口氣,不再多言,連他都沒有用膳的心思,更何況小王妃。
……
夜色被一點點的驅散,變成一片灰濛濛,今日的天氣依舊陰冷,透過窗子看出去,彷彿無處不見溼冷的霧氣。
已經等了一天一夜。
鍾默等人開始絕望。
有暗衛一拳一拳砸在牆上,留下一個個猩紅的拳頭印,牆皮撲簌掉落,出現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痕。
也有暗衛衝出書房,仰天發出一聲發泄的怒吼,那聲音在半空迴盪着,久久不散。
還有暗衛眼圈泛紅,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唯一一個依舊鎮定的就屬冷夏了。
不,這不是鎮定!
鍾默擔憂的望着她,絕美的面容無波無瀾,卻隨着時間流逝越來越蒼白,那雙從來清冽的鳳眸中,出現了一種名爲空洞的東西,只偶爾機械又麻木的眨上一下,就是這樣才更讓人擔心,她不哭不笑不吵不鬧,至今爲止連眼淚都沒流過一滴……
“王妃……”
話沒說完,冷夏緩緩的扶着桌角站起來,渾身透骨的森涼,心裡彷彿被生生的撕開,痛的無法呼吸,她邁動已經痠麻的腿,向着書房外一路走去,直到站在了一間客房外。
推門,正要進去,後面鍾默已經跟了上來:“王妃,爺也不想你這樣的,也許爺根本就沒事,爺逢凶化吉……”
“出去。”
不含溫度的嗓音將他打斷,猶如冰封霜凍,將這一方小院蔓延的一片森寒,彷彿……彷彿她的魂,已經跟着戰北烈去了。
鍾默怔怔的站着,看着她進房,關門。
這門一關,就足足關了有五日之久。
鍾默等人每日守在房外,也曾敲門詢問,五日不吃東西,怎麼能受的住?
但是裡面絲毫的聲音都沒有,只有當他們想要破門而入的時候,纔會傳出那兩個始終如一的字:“出去。”
第六日,清晨。
經過連續一週的陰霾,東楚的天色終於放了晴。
晨光微曦,朝陽初升,將天空暈染的一片緋紅,終於不再是那霧氣濛濛的溼冷了。
“師傅,怎麼辦?”藥童抓耳撓腮,望着那扇彷彿要永遠就那麼關閉的門,急的在院子裡團團轉:“王爺沒有消息,要是王妃再……不如咱們破門而入吧!”
鍾默暗暗白他一眼:“咱們加起來,能不能打的過爺?”
藥童眨眨眼:“不能。”
鍾默點頭:“所以,也打不過小王妃,破門而入也沒用。”
藥童瞪眼,一直只是聽說小王妃厲害,但是到底有多厲害卻不知道,沒想到,竟然和王爺是一個水平線上的!
想起戰北烈,他的眸子又暗了暗,已經六天了,大秦卻一絲的消息都沒傳回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傷勢,甚至……也要傳個信啊,不知道小王妃會擔心麼。
忽然,吱呀……
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聽在每一個暗衛的耳裡,都如天籟一般美妙。
他們齊齊涌上去,看着雖然蒼白憔悴到無以復加,卻依舊活着的冷夏,終於鬆了一口氣,彷彿是陽光太過刺眼,她眯起眼睛以手遮擋,半響才適應了過來,臉上的神色不見當日的空洞絕望,反而……
好吧,小王妃在微笑。
藥童甲朝着鍾默遞去個見鬼的神色:傻……傻了?
鍾默瞪眼:你全家都傻!
藥童乙瞄瞄冷夏,極是贊同師兄弟:不是傻了,怎麼笑?
鍾默朝着青龍寺努努嘴:喂海龜。
兩人頓時噤若寒蟬,耷拉着腦袋上牆角畫圈圈去了。
鍾默轉向冷夏,嘴角抽了抽,把心裡升起來的“傻了”倆字給拍扁,試探性的問:“王妃……你……”
冷夏繼續笑,她倚着門框伸個懶腰,笑眯眯道:“用膳!”
鍾默大驚,完了,真傻了!
自然,他古板的臉上是不會表現出來的,於是很淡定的回頭吩咐:“王妃要用膳。”
兩個急需表現的藥童立馬蹦個高,呼呼衝出去準備膳食去了,臨着跑遠了,還能聽到兩人的對話。“咱們把那海龜給燉了,讓王妃補補吧?”
鍾默的臉上,呈現出淺淺的笑意,倆臭小子。
他轉過頭,看着一臉輕鬆的冷夏,忽然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腦中一個想法飛出來,他擺正了神色,顯得有點緊張:“王妃,王爺是不是沒事?”
後面的暗衛齊齊衝上來。
冷夏篤定的點點頭:“應該是,我出發來楚之前,和他細細的商量過東楚這邊的行動,對於大秦那裡,因爲戰爭中隨時會有變動,所以也只得出了四個字,隨機應變。”
“你的意思是,這次是王爺耍詐?”
耍詐……
冷夏呢喃着這兩個字,朝他極溫和的挑挑眉。
鍾默瞬間退後一步,飛快的解釋道:“屬下的意思是王爺英明神武睿智過人假裝受傷矇蔽狡猾的東方潤實則另有行動!”
冷夏微笑:“就是這樣!”
兩人說的是隨機應變,其實若是傳回的消息是戰北烈不慎受傷,也許她不會這麼輕易的就失去了思考,雖然戰場之上什麼禍福難測,什麼樣的危險都有可能不慎降臨,但是那個男人的能力,她信任的過,也正是因爲如此,若是輕易就受了傷,東方潤也不會相信。
所以這戲碼扯上了十七。
她的兒子啥德行她最瞭解不過,偷偷跑上戰船這樣的事,絕對乾的出來!
歸根究底,這場戲,演的太真了!
這些也是她在房間內的五天,才慢慢的反應了過來,若是戰北烈真的受傷,大秦那邊不會任由消息流失而不傳回他的情況,除非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深信“隨機應變”這四個字,以爲她一定能明白。
好吧,冷夏摸摸鼻子,她的確是明白了,不過是不是有點晚。
這六天的等待,說她心力交瘁也不爲過,整個人都已經空了,明明沒做任何的事,可是心中的疲累卻一波一波的侵蝕着她……
“可是……”鍾默不解,但是神色已經輕鬆了不少:“王妃,只是‘隨機應變’,你是怎麼知道的?”
冷夏摩挲着下巴,神秘一笑:“一個字。”
數十個腦袋湊上來,一隻只耳朵伸的老長老長,生怕錯過了什麼精闢的概括性言論,這林林總總一大堆的聯繫,竟然只用一個字搞定,要不說王妃跟咱們不是一個境界呢!
高!
實在是高!
冷夏餓的腿軟腳軟,還是決定進屋坐着說吧,她一邊走,一邊飄出一個大字:“猜!”
砰!
咣噹!
哎呦!
後面一片栽倒聲,撞頭聲,兵器落地聲,嗷嗷呼痛聲。
冷夏終於坐到了凳子上,舒服的喟嘆一聲,望着房外挺屍的暗衛們,沒有分毫愧疚的聳聳肩,她說的是實話,戰北烈沒有確切的消息傳回之前,她的一切推斷都只是靠猜,不過這猜測加上兩人之間的信任和默契,便上升到了九成的可能。
看着終於爬起來的衆人,她再次放出一個炸彈:“若我猜的沒錯,就在這幾日,戰北烈就要到了!”
“到了?到哪兒了?”
衆人半信半疑的瞅着她,生怕彪悍的小王妃,再變着花樣的忽悠他們。
嗚——
就在這時,外面遠遠的傳來一聲汽笛聲。
不待她回答,已經有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大喊着跑進來:“王妃,爺來了!”
脣角緩緩的勾起,冷夏仰起臉看着天空中層雲朵朵,紅日高升,心間一瞬燦爛了起來,像是枯萎已久的枝條,生出簇簇鮮嫩的綠芽,想着那人就在不遠處,想着馬上就要相見,那笑開在脣角,越來越明豔。
他來了!
照冷夏所想,他定是僞裝重傷之後,單人單騎一路往南,調集了南韓的海軍從另一側北上而來。
一方面以重傷麻痹東方潤。
一方面以東祈渡的海軍不動麻痹東楚的探子。
一方面奇招突襲,以雷霆凌厲之姿,出現在東楚的渡口!
然而猜測終歸是猜測,只有此時,她才真的鬆了一口氣,連續六天干涸的鳳眸,終於流出了得知他重傷之後的第一滴淚,欣喜的,幸福的淚。
抹去面頰上的淚珠,冷夏笑望着衝進來的人:“狂風,雷鳴,閃電,好久不見。”
三人亦是激動的瞧着她,重重點頭,不知道說啥好了。
啪!
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冷夏無語的瞅着他們,這這這……
這不是哭了吧?
瞧那三雙小眼睛,溼潤的。
當日,金鱗衛派出百人前往麓州知府江兆林的山中別院,被已經準備埋伏在那裡的鐘默等兩百名暗衛突襲,最後負傷逃走,將消息帶回總部的那三個金鱗衛,便是他們。
這一切,不過是他們演的一場戲。
麓州別院豢養私兵,是真的,不過只有兩百人,僞造出來了各種上萬人訓練的動靜,引誘金鱗衛上當;而江知府和大秦有所勾結,也是真的,他一家老少全部被綁在府裡,任由兩百暗衛在那邊吃喝演戲,不是勾結是什麼?
自然了,被動的。
忽然,冷夏的腦中閃過了什麼,她霍然起身:“鍾默,帶人前往西郊衙門,將曹軍醫、鄧富、鄧貴、張榮四人帶出,快!”
鍾默領命而去。
太后懷疑過鄧富,然而查不到任何的線索,可是東方潤回來之後,必定會再查,還有曹軍醫,那夜東方潤見過他,雖然喝醉了,但是未必第二日不會有模糊的記憶。
只怪第二天她收到噩耗,巨大的打擊之下,整個人的心神完全被這件事佔據。
冷夏嘆氣一聲:“只望不要晚了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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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東楚,西郊渡口。
天地闊遠,碧波洶涌。
漫漫長浪滔滔滾滾,起伏着向岸邊逼來,波濤瘋狂的拍打着礁石,激盪起雪白的浪花,像是拍打在了東楚百姓的心上,如驚雷炸響,如鍾如鼓。
萬人空巷,全城百姓聞聲趕來,一波一波如楚海浪濤一般向着西郊渡口匯聚,秋風凜冽,帶起海洋特有的腥氣,清冷而犀利的刮在人的臉上,他們神色驚惶,心間忐忑,震驚的望着千百年來第一次出現在汴榮城下的敵國戰船。
遠遠看去,黑壓壓的戰船從天地間鋪陳開來,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似融入天際的花火,擴大蔓延至整片海域,無窮無盡的暈染開去……
無垠覆蓋,幾乎看不到邊。
數以千計的戰船上,大秦的將士身着黑色軍服,一個個無聲矗立,周身殺氣騰騰,氣息鋒冽!
在他們的最前方,碩大的戰船甲板上,一男子臨風而立,黑袍翻飛若蒼鷹,墨發狂舞如匹練!
他鷹眸俾睨,在陽光下散發着鐵血肅殺的鋒芒,帶着目空一切的凌厲,俯瞰着遠方倉皇登上戰船的東楚大軍,一身頂天立地的霸道氣勢,如神如魔,望而生畏!
碧海青天,疾風呼嘯。
這宛如從天而降一般的黑色戰船,在勁風中發出了獵獵聲響,似一聲聲瘋狂的咆哮:大秦來了!
以雷霆之姿,來了!
和大秦完全相反的一邊,東楚的百姓已經完全的絕望。
他們遙遙望着那天神一樣的男人,心中連對侵略者的敵意都升不起,剩下的,只有敬畏。
已經嚇的屁滾尿流的東楚戰士,終於慌亂的登上了戰船,東楚的戰船亦是遠遠的鋪陳開,密密麻麻和大秦形成了對峙的狀態,甲板上月白衣袍的男子,脣角含笑,髮絲飛揚。
天下間並稱於世的兩個奇男子,終於在此時,遙空對決。
目光相撞,一個鋒硬,一個溫軟。
狹長的眸子中,一抹落寞飛速掠過,東方潤嘆息:“我還以爲……你死了。”
鷹眸一閃,戰北烈並不答話。
他也不介意,負手仰望天際,口中繼續說着:“我從未贏過你。”
東方潤從未像此刻一般,心中升出無力的感覺,兩人的交鋒從七年前開始,大大小小連他也不知有多少次,看似輸贏參半,然而到得最後,五國天下,戰北烈佔之四分,如今無聲無息又雷霆萬鈞的出現在了東楚之前,這最後的一場大戰,結果是什麼,他比誰都清楚。
實則,早在近一月之前,他就輸了。
戰北烈神色古怪的望着他,分明感覺到今日東方潤的不同。
其實這一場大戰沒有任何的懸念,東楚已然沒有絲毫和大秦抗衡的本錢,百姓離心,炸彈沒了,士氣萎靡,引以爲傲的海戰,還被他一記奇招逼到了邊境線上,看看對面那些楚兵吧,一個個就差沒尿了褲子,這樣的一羣戰士,如何跟處於鼎盛的大秦抗衡?
就算他說一句,東方潤已經走投無路,也不爲過!
然而要說他會投降,戰北烈卻是不信的。
果然,只聽他一聲嘆息:“今日,潤想贏你一回。”
戰北烈依舊不言不語,他知道,東方潤既然這麼說,必定不是無的放矢。
他在等,等東方潤最後的底牌。
遠處,東方潤微微側開,月白衣袍浮動間,露出了他身後船艙內,四個被刀刃相逼的男子,他們似是餵了迷藥,眼中已經沒有了焦距,眼皮一開一合,只勉強支撐着站住。
一個花白佝僂的老人,一個矮矮壯壯的漢子,一個袖管飄蕩的獨臂男人,一個憨厚老實的青年。
只這一眼,戰北烈迅速沉下俊顏,眼中帶上了幾分凝重。
他已經敏感的預兆到,定是和他媳婦有關了!
脣角淺淺的暈染開,東方潤笑的像偷了腥的貓,帶着絲絲狡猾,他轉過身,望向渡口的方向,將清潤的嗓音遠遠的傳出去:“潤,等你上船。”
這話說的猶如好友相邀。
戰北烈狠狠的翻了個白眼,這曲裡彎拐的男人,淨幹這種讓人瞧不起的事,邀老子媳婦邀的還真順口!
不爽歸不爽,鬱悶歸鬱悶,戰北烈卻知道,冷夏必然會答應,他家媳婦最重情義,但凡對她有恩有情者,她永不會辜負待之,東方潤既然把這四人綁了來,足以說明,在這段他不知道的日子裡,這四人和母獅子之間,有着或多或少的情義。
鷹眸跟着朝渡口望去,某個英明神武的男人不自覺的翹首以盼,在兩國近百萬的觀衆面前,眼珠子都是直的了。
只從這神色,所有的人,不論兩國將士還是百姓,都猜到了這個所邀請之人的身份。
西衛女皇!
然後,衆人驚悚了,無語了,不淡定了。
神女竟然跑來了東楚?
只一思索,便有明白人想到了近一月前的那一日,那三件大事,難道就是西衛女皇一手操控?
可是即便如此,在神女論的前提下,亦是沒有人能恨的起來,東方潤方纔的作爲,讓他們徹底的寒了心,那戰船上的,可是東楚的百姓啊!
在這寒心之中,亦是有人懷疑,有人不信,那東楚的女皇,果真會爲了那四個人上船麼?
他們等待着,期待着……
衆望所歸之中,一聲女子清冽的應答,順着海風清晰的傳來。
“榮幸之至!”
隨即,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所有的百姓循聲望去,自覺的向兩邊讓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緩緩走來的白衣女子。
青絲如瀑散在腦後,在秋風中飄揚若舞,她眉目似畫,廣袖飄飄,在百萬人目光各異的注視下,一步一步淡定從容,一身氣度可與世間任何男子比肩!
這就是西衛女皇了吧!
每一個人的腦中,都浮現出六個大字:百聞不如一見。
一方是他們東楚的皇帝,在眼見戰敗的時候以自己的百姓相要挾,一方是西衛的女皇大秦的烈王妃,卻爲了他們東楚的百姓捨身犯險。
孰優孰劣,高下立判!
他們火熱的目光聚焦在冷夏的身上,有尊敬,有膜拜,有期許,有欣慰,彷彿神女來了,就代表着戰爭的平息,代表着上天的恩澤。
東楚的百姓,不知道這算不算反水,算不算叛國,開始見到大秦大軍壓境的那種恐懼感,已經完全的消失了,神女同意上船,大秦戰神並未阻止,這都是爲了東楚的那四個百姓啊!
如果將要接手東楚的是這樣的上位者,那麼又有什麼可懼?
也許這就叫做:仁者無敵!
冷夏一路淺笑着,她的路線,向着東楚戰船而去,目光卻從始至終沒有改變,定定的含笑望着大秦甲板上的黑衣男子。
忽然,她臉色一肅,惡狠狠的瞪起眼,那意思:你假裝重傷不告訴我!
戰北烈一臉迷茫:不是說好的麼?
冷夏撇嘴:說好的才四個字,隨機應變啊。
這次換戰北烈瞪眼:媳婦你跟我這麼沒默契?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好像被某個男人倒打一耙了?
兩人專注的進行着眼神交流,隔着這大半個楚海,把一干圍觀人等看的是一愣一愣,紛紛互相張望着以眼神嘗試交流,奈何,這等技術流的東西,真真不是一般人能玩的轉的。
就在他們稀奇不已的時候,只聞西衛女皇,一聲高喊:“你有沒有想我?”
砰!
一片絕倒之聲。
更絕的是,那一身霸道的大秦戰神,一改先前頂天立地的俾睨威勢,連連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媳婦,兒子等你回家吃飯!”
說完,立即回頭四處搜索,一把逮住了個白色的小身影,提溜着舉的高高,小鬼頭和他一模一樣的小號戰神臉上,眉眼彎彎討喜的很,肉呼呼的手臂揮啊揮:“孃親,十七學會煮清蒸小白蝦啦!”
冷夏失笑:“等着,待會兒我就回去吃!”
下巴落地的聲音不絕於耳,所有的人都無語的望着神女這一家三口,這也太……詭異了吧。
這還兩國交戰呢,竟然就這麼旁若無人的,話起家常來了?
神女果然是神女,所作所爲皆獨特,和他們小老百姓,就不是一個層面的!
若是冷夏知道他們心裡所想,絕對一個趔趄掉海里去,這東楚百姓扭曲的崇拜,真是讓她汗顏的很。
她邁上岸邊一艘小船,有人駕駛着朝海中央而去,不一會兒,已經到了東方潤所在的戰船前,船上正要拋下繩梯,冷夏已經手腕一翻,咻的射出一道凌厲的弧度,鷹爪穩穩的扣在船檐上。
她一個用力,騰空而起。
乾淨,利落,輕飄飄的落到了甲板上。
看過四人應該只是被用了少量迷藥,沒有其他的問題後,冷夏轉向東方潤:“先放他們下去。”
修長的手一揮,有人將他們擡到小船上,劃遠了。
冷夏放了心,沒有了他們的掣肘,她想離開便要輕鬆的多,可是轉念一想,又微微疑惑,東方潤費盡心思讓自己上船,卻輕易的把牽制她的人送了下去,這並不合理。
而且他這種作爲,分明就是將自己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即便他此戰保住了東楚,回到了汴榮亦是離心離德,當初長街上那吶喊示威的弱冠青年,被他連消帶打的解決了,不過就是爲了自己的名聲。
而今天,卻親手把這聲名,推入了谷底!
冷夏皺着眉,鳳眸打量着他。
看出她的疑慮,他並不準備回答,只溫潤一笑:“那日醒來,我只記得大概的一些事,很多的記憶都模糊了。”
冷夏點點頭,知道他是說喝酒的那日,既然能抓住曹軍醫,必然是已經明晰了他的身份了。
他衣袍一掀,直接坐到了船檐上,姿態隨性真的彷彿老友敘舊一般:“比如,我記得曾說過,當初極早的時候,便把他當做對手,然而那時候,我不過是東楚皇室裡,一個可有可無的皇子罷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等到我一朝撅起,終於有了足夠的實力和他一較高下,他卻有了你相助。”
他笑起來,面容上是難得的真誠:“你二人雙劍合璧,的確可怕。”
“碰到一個都算我倒黴,更何況兩人一起上……”他望向遠方碧波萬頃,嘆息道:“這的確是命。”
若這片汪洋楚海是天下,東方潤想,他就是海上飄搖的一葉扁舟,遠處有一絲微弱的光點,原來不過是咫尺天涯,永遠都到達不了彼岸。
冷夏不以爲然:“人定勝天。”
她的信念,便是如此,殺手之王的字典裡,從來沒有認命一說,有荊棘,那就劈砍;有障礙,那就勇闖;有人擋道,那就幹掉;窮途末路,那就殺出一條血路!
東方潤轉眸看來,這是冷夏第一次發現,他的眸子裡沒有涼薄,反倒如面上的神色一般,溫潤謙和。
心裡突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柳眉越皺越緊,今日的他比起那晚更是窮途末路,戰北烈帶着大秦強軍強勢出擊,無聲無息又毫無預兆的大軍壓境,按理說,他不該這般悠閒。
沒錯,就是悠閒。
彷彿已經放棄了一切拋開了一切的感覺。
然而這放棄和拋開,卻並非佛門中人的那種淡然安詳,反倒有種詭異的破釜沉舟!
只見東方潤一個翻身,月白袍子在半空劃過,銀線飛舞流光溢彩,他悠然落到甲板上,和她並肩而立,轉頭望向遠方的戰北烈,見到他凝重的懷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我說過,想贏他一回。”
“你說人定勝天,我欲……逆天改命!”
戰北烈自從冷夏上船,就靜靜的看着,眉峰漸漸的擰成個“川”字,不好的預感在心間升騰起。
此時,一聲逆天改命順着海風若有若無的飄蕩而來,他霍然擡頭,看到對面的冷夏亦是如此,她縱身一躍劃過道凌厲的弧線,朝着海中紮下去,東方潤白袍緊逼,倏地擋格住她的去路,兩人在甲板上交起手來。
冷夏一拳一腳盡是迅猛鋒銳,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東方潤並不求勝,只一心專注於攔她去路,倒也打了個旗鼓相當。
一把抽過身側人的長劍,拋入半空,戰北烈腳尖一點若鷹鷲般騰空而起!
圍觀的百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遠遠的看着,發出一聲聲的驚呼,戰北烈和冷夏,卻已經知道了東方潤的目的。
逆天改命,改的是三個人的命,他料到今日必敗的結局,早就一心求死,準備拉着冷夏同歸於盡!
身形已經飛至一半的距離,腳尖點在拋出的長劍上,借力拔起,忽然,他連連交錯的腳尖猛的頓住!
戰北烈睚眥欲裂,猩紅的眸子噴出火來:“媳婦!”
轟!
巨響如雷!
火光閃耀,猩紅的火焰剎那吞噬了巨大的戰船,滾滾海水掀起萬丈巨浪,天際之上,黑煙騰起,兩條身影一前一後從黑色的煙霧中飛出,分別落向不同的方向。
轉瞬被翻滾的長浪吞沒。
同一時間,戰北烈身形一轉一頭紮下,毫不猶豫衝進翻涌的浪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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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彩燈高燃,笙樂喧天,正是繁華似錦時。
宴席大殿內,馥郁的酒香菜餚飄飄蕩蕩,燈火通明,綵綢高掛,悅耳的笙樂跳躍着歡快的節奏。
文武百官拖家帶口,一個個穿的喜氣洋洋,那衣衫鮮豔的,都恨不得在這一天內,把世上所有的顏色都掛在身上纔好,彼此推杯換盞跟誰都是哥倆好,哪怕平日裡朝堂上的政敵,在這一天都摒棄前嫌,面帶微笑的熱絡稱讚着對方紅光滿面一臉喜慶,轉過頭想的卻是,老子最喜慶。
沒錯,又一個新年到了。
此時,大殿旁一個小殿內,大秦三兄弟開起了小竈。
巨大的紅木圓桌擺在正中央,綢緞桌布,雕花大椅,窗貼紅紙,門掛對聯,上有彩燈閃爍,下有紅毯鋪地,一切的一切都和諧無比,唯一令人無語的是……那圓桌之上空空如也,哪怕連個手拍黃瓜,都沒有。
三個男人單手托腮,一臉抑鬱,眼巴巴的盯着圓桌,彷彿這麼看就能給看出來一樣。
“哎……”
“哎……”
“哎……”
齊刷刷的嘆息,每隔一盞茶的時間,隨着他們肚子的咕嚕咕嚕響,一同發出。
這會兒三人算是明白了,方纔在大殿上酒過三巡後,三人滿面自豪起身告辭,連稱有媳婦準備年夜飯之時,那文武百官們一個不少集體露出的神色,絕對就是幸災樂禍啊!
當時沉浸在媳婦下廚的暈暈乎乎中,還沒反應過來的三兄弟,這會兒卻是**裸的明白了,好好的御廚手藝不享用,非要賤兮兮的挑戰他們媳婦的戰果,他們媳婦都是什麼人?
一個舞刀弄棍上躥下跳最牛氣。
一個割喉戳心一擊斃命最彪悍。
一個賭博揍人腳底抹油最拿手。
就這麼三個女人,能做出個花來才奇怪!
更何況,其中一人當初可是連廚房都炸過的。
啪!
某霸王戰北越拍案而起:“老子餓死了!”
某戰神戰北烈緊跟其上:“這事得教育!”
某皇帝戰北衍振臂一呼:“走吧兄弟們!”
於是乎,三個男人雄糾糾氣昂昂的邁着正步,就朝小廚房去了,勢必要教育教育那三個心血來潮的女人!
沒錯,就是這樣!
一路做着心理建設,小心臟撲通撲通跳,跳的響聲連着剩下兩人都聽的見,面上誰也不顯出來,這不是緊張,咱激動的!
於是乎,激動的三個男人,還沒走到廚房門口,腳就軟了。
透過貼着雕花紅紙的窗戶,一個個小小的縫隙坑洞中,他們清清楚楚的看見……
媳婦之一蕭鳳,一襲火紅的宮裝,襯的她膚色亮麗,眉目明豔。
手裡捏着個圓溜溜的大土豆,轉頭眨巴眨巴眼,忽然“砰”一聲將土豆砸到地上,撿起來,再砸,撿起來,繼續砸,砰砰砰砰的聲音,震的外面某個皇帝連着哆嗦。
半天,她一腳把土豆踢走,鬱悶的撇撇嘴:“冷夏,你說的那個土豆泥,應該不是砸成泥吧?”
媳婦之二年小刀,依舊青色衣褂一身短打,顯得極是利落清爽。
“是不是要反着砸?”撿起那個被蹂躪的慘兮兮的土豆,在四周搜索了一番,又圓又大的眼睛忽然亮了,她晃晃悠悠的撿起個搗蒜的石盆,放在精緻的手上掂了掂,滿意的走了回來。
一看見那東西,某小霸王頓時在腦中飄出了它一系列的兄弟姐妹,石頭,板磚,硯臺,他開始覺得腦門“呼呼”的疼。
果不其然,年小刀回身一咧嘴,露出兩排亮白細齒,然後,把土豆當成了腦袋,抓起石盆就往上敲。
砰砰砰砰!
媳婦之三冷夏,一身白衣飄然若仙,爲了配合這新年,破天荒的在衣襬處繡了兩朵芙蓉花。
人比花嬌,絕美之極。
耳邊這聒噪的聲音吵的腦子嗡嗡響,她敲敲年小刀砸的歡快的後腦勺,從她手裡將變了形的土豆解救出來,兩指摩挲着下巴開始思索。
然後,目光落在了一把菜刀上。
白皙的素手捏住刀柄,陰森森的寒光一閃,閃的戰北烈瞬間眯起了眼,只見他媳婦一把菜刀揮舞的倍兒帥氣,手中上下翻飛銀光閃閃,那架勢哪是削土豆?
削人腦袋都沒這狠勁兒!
他摸摸脖子,將立起的小汗毛壓下去,看着那一片一片薄如蟬翼的土豆片,在空中次第飛起,齊刷刷的落在了菜板上,蕭鳳和年小刀湊上來一看,立馬讚歎:“好!”
蕭鳳鼓掌:“大小一樣。”
年小刀驚奇:“厚薄一樣。”
直到她傲嬌一甩手,菜刀嗖嗖嗖七百二十度後空翻,砰的一聲,深深的倒插在菜板上,正準備回頭朝兩人一挑眉的時候,聽到後面雙雙道:“可是,這是土豆片啊……”
冷夏眼前一黑,差點栽菜刀上。
三人對着這老半天才弄出來的一菜板土豆,又開始犯了難,經過一致商量後,得出結論:改做土豆片!
聽着裡面正在熱烈討論的,關於炒土豆還是燉土豆還是涼拌土豆的問題,三個男人慾哭無淚的對視一眼,決定還是趁着那御廚做的菜餚沒被吃完前,趕緊回去大殿填填肚子吧。
冬夜的風呼呼的吹着,乾燥爽利的冷中,處處透着歡樂的氛圍。
三兄弟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忽然齊齊一頓。
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來小廚房的目的,兩兩對視一眼飛快的移開,下一瞬,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笑呵呵的朝前走去,反正大家都一樣,妻奴唄,誰也別笑話誰。
大殿中的歡聲笑語,離着老遠就飄了過來,菜香酒香馥郁怡人,三人饞蟲大動,直接施展輕功飛衝了進去。
三陣狂風飆過,滿殿官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轉頭朝着上方看去,齊齊目瞪口呆,喝酒的流出了汁液,吃飯的掉下了殘渣,說話的咬到了舌頭,吹奏的跑高了半音。
只見那大秦皇室的三個至高無上的男人,正瘋搶着桌案上剩下的一盤青菜。
戰北越是強取豪奪型,死皮賴臉的抱住盤子,高喊:“我是弟弟!”
言外之意,兄長自然要讓。
手臂靈巧一轉,盤子已經捏在了手裡,戰北衍眯着狐狸眼,笑的賊兮兮:“朕是皇帝。”
不只是皇帝,還是這天下間五個國家共同的皇帝,早在一月之前,冷夏已經將西衛移交給他,西衛的朝堂開始一片反對之聲,她準備了一通說辭還沒來得及演講,百官就盡數想了個通透。
女皇這輩子估計就栽在大秦戰神的手裡了,到時候就是生了繼承人,那不也是戰家的人麼?
罷了罷了,大秦西衛早就一家親,戰家就戰家吧!
於是,就這麼容易的,在冷夏準備了一肚子大義凜然的勸說,和陰險奸詐的詭計都沒用的上的時候,西衛的文武百官歡快的把她送回了大秦,連帶着玉璽雙手奉上,還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自覺的把“皇上”倆字,改成了“王妃”。
氣的冷夏大翻白眼。
反之,樂了戰北烈,從此以後,不論誰提及母獅子,想到的都是烈王妃的身份,他媳婦的身份!
某男連續一個月,天天眉開眼笑,可把烈王妃給稀奇壞了,直到得知了原因,無語的望着天,罵了句幼稚,不過那脣角牽起的暖融笑意,卻是怎麼都掩飾不住。
所以此時,當戰北衍厚顏無恥的提及皇帝的時候,戰北烈只慢悠悠的說了十個字,頓時那菜盤子被送到了眼前。
他道:“老子媳婦,以前也是皇帝。”
戰北衍對冷夏,除去弟妹的親情,芙蓉寶藏的感激,多年在外征戰的愧疚之外,更多的,還是一種心悅誠服的敬佩。
冷夏當初那西衛女皇,在五國乃至追溯回去千百年,那都是獨一份,這是什麼樣的榮耀,世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說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又有幾個能抵抗這樣的虛榮?
而冷夏隨隨便一揮手,玉璽就丟到了他懷裡。
這樣的胸襟氣魄,戰北衍打心眼裡服氣,自然了,偶爾因爲蕭鳳跟她吃個小醋,那也是有情可原的。
所以此時,這不要臉的男人把他媳婦搬出來,他這皇帝,還真是沒轍。
偏偏人家說的對啊,他媳婦以前也是皇帝,要不是那皇帝懶的當,隨隨便便送了一國給他,有他一統天下什麼事麼?
戰北烈抱着菜盤子,笑的鷹眸眯成了月牙。
這輩子淨當戰神了,偶爾當當小白臉,藉着媳婦獲得庇護,這感覺,倍兒舒爽!
這邊兒三兄弟,爲了盤破青菜,就差沒打起來,可苦了下面的一羣文武百官,想張張嘴勸說一下注意身份,又怕惹了那三尊大神不高興。自從天下終於一統,這三人就越來越沒個威嚴嚴謹的樣子。
皇帝不像皇帝,上着早朝忽然呢喃上一句:“也不知鳳兒用過早膳沒有。”話落,已經咻的一聲,朝着皇后那裡奔去。
王爺不像王爺,有事沒事就把“老子媳婦”四個字掛在嘴上,偏偏說的還各種驕傲自豪,一點當小白臉的自覺都沒有。
霸王不像霸王,這一點倒是讓百官極其的欣慰,當初那打架就拍磚的囂張越王爺,這會兒只剩下,被人拍磚的份兒咯。
忽然,殿外一陣凌亂又細碎的腳步聲響起。
打雪仗堆雪人玩回來的四個小鬼頭,臉蛋紅撲撲的極惹人愛。
“父皇。”一板一眼,這是戰小乖。
“咳咳。”堅決不叫,這是戰十七。
“爹爹。”嗓音細細,這是戰小纖。
“爹。”一字一蹦的,這是戰長歌。
小歌謠一歲多了,穿着大紅緞面兒小棉襖,膚色粉嫩,鳳眸水靈,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小仙女,她跌跌撞撞的朝着戰北烈走來,短又小的雙腿交錯着,“砰”的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戰北烈心疼的臉都皺了,那姑娘卻“咯咯”一笑,自己爬起來繼續走。
再次“砰”的一下,她揉揉摔痛的小腦門,滿臉的笑容像是花兒開在了戰北烈的心裡,如此來來回回摔了不知多少次,終於撲進了他的懷裡,仰頭奶聲奶氣的喚:“爹。”
某男咂了咂嘴,若不是冷夏說,孩子剛會說話都是一字一蹦的,他簡直要懷疑是那愣子,教壞了他閨女!
尤其是……
提起這個,大秦戰神就一肚子鳥氣。
他單純可愛無辜的閨女,竟然在抓週宴那天,把愣子給抓進了手裡,抓進手裡不說,還順着那愣子的大腿蹬蹬蹬的往上爬,一直爬到衣襟處,極自覺的小屁股拱啊拱鑽了進去,熟練非常的在裡面調整了方向,探出個小腦袋,咯咯咯的笑。
戰北烈差點腦門充血,一口血噴出來。
而且更是稀奇的,這丫頭第一個學會說的話,不是爹和娘。
竟然是:二!
戰北烈差點沒氣的把慕二吊起來打,要是把老子閨女帶二了,你賠老子一個啊?
當然了,冤有頭債有主,這些戰北烈都選擇性的算在了愣子的頭上,不會跟他家閨女計較,揉揉她的小腦袋,蹲下身子使勁兒親了她一口,親的小歌謠再次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似風鈴琳琅。
他一把抱起閨女,轉頭對着某個小鬼伸出大手:“走了,找你們娘去!”
戰十七歡呼一聲,笑眯眯的把小手放進了他的手掌,一大兩小朝着外面走去。
夜風寒冽。
給小歌謠戴好了帽子,再摸一摸小十七汗涔涔的小腦瓜,某個二十四孝好爹爹加四十八孝好妻奴,帶着兒子閨女,開始了小蝌蚪找媽媽的過程。
夜色深沉馬上就要到了子時,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響,戰北烈步子一頓。
鷹眸暖暖的望着遠方御花園裡的媳婦。
兩個娃子正要叫,他“噓”的一聲制止住,將懷裡的小歌謠換到十七的手裡,某個又被親爹忽悠了的小鬼,只好抱着妹妹憤憤然原路返回,氣哼哼的嘟囔:“小爺就知道會這樣,又要什麼二人世界。”
戰北烈撇嘴,無視,輕輕的走了上前。
冷夏一手攏了攏衣領,自從那次受傷後,一直都沒有徹底的復原,最常見的表現,就是怕冷,按照慕二的說法,還要再休息調理至少一個月。
當日,她發現東方潤的目的後,迅速向着海中跳去。畢竟軍營中的炸彈毀了,可是當時他去前線船艙中也有少許,若是有剩下的炸彈,他點燃和自己同歸於盡……
他飛身來攔,她全力反擊。
東方潤果然如她所想,身上的確還備有一個,他趁機點起了引線,引線滋滋燃燒中,兩人糾纏不斷。
一個是想盡辦法的走,一個如跗骨之蛆的攔。
然而就在引線燒灼到最後一段,眼看着就要爆炸的時候,電光石火間,東方潤忽然不再阻攔,反倒用盡全力擊出一掌,以內力將她遠遠的送出,而她當時並不知曉,遂同樣擊出一拳。
她的拳中沒有內力,只有力道!
“一命,還一命。”
冷夏在落海中,聽見這五個字,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曾說喝酒那夜的事情,只記得模糊的一部分,然而這一部分中,就有她要出手卻因爲那滴眼淚怔住,而耽誤了最佳時機之事,不論是同情,是詫異,是悲哀,她下意識的一個反應,留了東方潤一條命。
這一命,他就這樣還來。
她極力轉頭看去,後方東方潤輕笑着,被她一拳打向另外一個方向,而那個炸彈,正直直的掉落海中。
他脣角隨意勾着的弧度,看上去這還命彷彿是他突發興起的事,然而那雙從來空濛,極少能讓人看透情緒的狹長眸子中,冷夏卻一瞬窺探到太多來不及遮掩,或者是連他也並不確定的情緒。
他輕嘆一口氣,不再想這些。
仰頭望着沒什麼星子的夜空,每到新年中秋這樣的節日,她總是特別的懷念喬青。
如今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家,可她呢?
脣角勾起淺淺的笑,她遙望天際,輕緩卻鄭重的道:“親愛的,新年快樂。”
要快樂,像我一樣快樂。
身後一雙鐵臂圈了上來,冷夏笑着向後仰去,落入熟悉的懷抱,任他深深的擁着自己,將下巴放到她脖子上,緩緩的摩挲着。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的望着夜空,告別她來到這裡的第六個年頭,走向第七。
忽然,冷夏眨眨眼,回頭道:“再有一陣子,就要七年了。”
戰北烈不明所以:“唔?”
溫熱的呼吸噴在脖子上,微微發癢,她歪着頭開始給他普及關於現代的七年之癢問題。
直過了半響,戰北烈一臉迷茫:“完了?”
冷夏更迷茫:“完了啊,你還想聽什麼?”
鷹眸眯成一條線,使勁兒的回憶了一番方纔的內容,來回咀嚼到第三遍的時候,終於,戰北烈悟了!
他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極其開懷:“媳婦,咱們還有一起走七十年呢,等到七十年之癢的時候,你再跟我說。”
冷夏也笑了,忽然危險的眯起了眼,陰絲絲的問:“七十年的時候,會癢?”
“不會不會!堅決不會!”
頭搖成撥浪鼓,某男神色嚴肅,趕緊賭咒發誓。
冷夏將一直端着的盤子,取了片裡面的東西,塞進戰北烈嘴裡,他一咬嘎嘣脆,眸子一亮,好奇問:“味道很獨特,這是什麼?”
“薯片。”
“……”
“就是炸土豆片。”
“那她倆做了什麼?”
“誒,你怎麼知道,蕭鳳的炒土豆片沒放鹽,小刀的拌土豆片,拌的生的。哦對了,估計你兩兄弟,正在吃呢……”
“嘔……媳婦,你真好!”
咻!
煙花一閃,一道白光躍上夜空,迅速照亮了黯淡的夜色,也映亮了兩人的眼眸,他們含笑望着漫天煙花,流蘇搖搖曳曳自天際劃落,燦若流火。
一朵尚未平息,咻咻咻!
數朵煙花同時升空,在高高的天際炸開暈散,絲絲縷縷明媚如初,點亮了滿城繁華。
不約而同的,兩人皆想到了五國大典的煙花夜,一吻定情,就這麼依偎着走到如今,冷夏微微一笑,如煙火初綻的流美,比起這漫天煙花也不遑多讓,她轉過身,笑眯眯的迎上自己的脣。
頭頂的煙花一朵朵炸開,一聲子時的鐘鳴響起。
新的一年新的一日,交替了旖旎的這守歲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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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指尖匆匆溜走,晃眼數月。
冷夏的生活過的充實又愜意,唯一的一點便是戰北烈不知在搞什麼鬼,自從除夕夜後整日忙來忙去,按理說五國已經統一,一切都安樂太平,他這戰神該是沒啥事猜對。
這疑慮一直跟隨着她,直到初夏的荷花盛放,將絲絲清雅的香氣,氤氳在烈王府的每一個角落。
戰北烈竟然三日沒回府!
清晨的蟬鳴聲聲清脆,冷夏還在睡夢中,只聽耳邊……
咣!
鑼聲刺耳,她呼的睜開眼睛,就見蕭鳳杏目圓睜,一手持鑼,一手持錘,風風火火的大吼:“趕緊給老孃起牀!今天什麼日子,你竟然還在睡覺!”
冷夏再次倒回牀上,迷迷糊糊中,她還在思索,今天是什麼日子……
這思索才方方開始,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已經被人一把揪住胳膊,拖了起來,然後果斷的在眼睛上蒙上了一塊黑布。
視線被阻隔,冷夏坐着繼續睡。
睡夢中感覺有人在臉上塗塗抹抹,有人擡着她起牀換衣,有人摁着她腦袋一通捯飭,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個人,反正就她估量着七八個是有了的,終於在不斷的折磨中,冷大殺手怒了!
砰!
她一把扯下眼睛上的黑布,拍案而起,忽然整個人都呆住。
她直勾勾的看着鏡子,那裡面的倒影美如詩畫,一身紅的耀眼的新娘喜服,熨帖的穿在身上,其上暗暗繡了一朵一朵的水芙蓉,若不細看並不明顯,此時她迎着日光,那叢叢簇簇搖曳綻放,美的驚心!
這還不是重點,最讓她驚詫的,這水芙蓉,正是她胸口處的紋身!
冷夏呆呆的望着鏡子裡的自己,然後轉向了蕭鳳。
她捂着嘴巴偷着樂,杏目中亮晶晶的,滿是歡欣。
忽然一滴眼淚落下來,一邊抹着淚一邊笑着說:“真好,冷夏,真美!”
“這是北烈親自設計的,你不知道,他當年爲了給閨女做衣服,跑去布莊繡坊學了一個月,這會兒要給你設計嫁衣,又跑去學了兩個月,這裡面每一個圖案,都是他親手畫的!哼,老孃看着都嫉妒呢,狐狸就沒這麼貼心。”說着,她又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明顯高興的語無倫次了,只不斷的重複着:“真好,真美!”
冷夏將她抱住,知道這傻姑娘,是爲她歡欣。
蕭鳳哭哭笑笑半天,忽然一個高蹦起來,一驚一乍:“完蛋,好像大婚不能掉眼淚的,完蛋完蛋,老孃壞了規矩了!”
說完,又猛的捂住嘴,杏眼眨巴眨巴,懊惱道:“好像完蛋也不能說。”
冷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原本被這氣氛帶出的眼淚,刷的一下倒流回去,無語道:“沒事,你就是說上一百遍,我和戰北烈也拆不了。”
“呸!”蕭鳳瞪起眼,比她還緊張:“這種話就更不能說了!”
冷夏被她扶着,向着外面走去,手裡被人塞了個蘋果,說了些吉祥話後,千叮萬囑一定拿好了。
蕭鳳笑眯眯湊上來,跟她嘰咕嘰咕咬耳朵:“你要是餓了,就把這蘋果吃了,反正老孃當年就是這麼幹的,本來我想去御膳房偷東西,但是這喜服太礙事,最後餓了一整天。”
出了清歡苑,冷夏頓時深吸一口氣。
爲戰北烈的奇思異想,敬佩不已!
烈王府內,滿目所見,每一個燈籠上,都寫着個大大的喜,只看那字鐵畫銀鉤,就知道是出自戰北烈的手筆,她再次笑了,這滿府的燈籠加在一起,不得有個上千麼?
更絕的是,每一棵樹上都綁着迎風飄舞的紅飄帶,院子裡的八隻鴿子,都在脖子上繫了吉祥繩。
眼前三隻東西飄過……
四隻蹄子噠噠噠跑的風馳,隨着跑動腿上綁着的紅色大鈴鐺,響聲震耳欲聾,它使勁兒的刨了刨蹄子,不知道第多少次失敗後,垂着腦袋跑遠了。
小青扭來扭去蠕動着,在地上發出嚓嚓聲響,豎起的頭上戴了一個大紅花,很有一種扭曲的喜慶。
一個大團子優雅的從身邊走過,小黑虎如今大了許多,已經比她的膝蓋還要高了,幽亮的黑毛看上去威風凜凜,自然,忽略掉頭上的朝天蝴蝶結的話。
冷夏打一個響指,輕笑出聲,不知是感動還是好笑。
那男人……
不過,想必這些事,他一個人也完不成的,鳳眸轉向一側的大樹,她眨眨眼,飄去三字:“辛苦了!”
樹蔭裡露出三個腦袋,六隻眼睛含着淚,一臉委屈的點點頭:“果然還是王妃疼咱們,咱綁大紅花和紅飄帶,手都抽筋了,爺沒人性啊!”
對於這一點,冷夏深感同意,使喚起這仨人來,那男人是從來不客氣。
她笑眯眯安慰:“讓戰北烈給你們加月俸!”
三人眼睛閃啊閃,四處鬼祟的瞄啊瞄,彷彿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頓時臉上樂開了花:“謹遵王妃旨意!”
她上了喜轎,一路晃晃悠悠朝着皇宮的方向而去。
冷夏輕輕的倚在轎壁上,不由得想起了初次來到這裡的情形,後來在去北燕的路上,路過鐸州正巧碰到舞蝶大婚,那人曾說,將來定當補償她一個婚禮,她也不過隨口應着,時日久了也忘記了。
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他還記得。
尤其是今日,這日子,便是七年前,她與他那未完成的大婚的日子!
冷夏的脣角緩緩的揚起,眼角眉梢都含着滿足而溫軟的笑意,她掀開簾子看着外面大街上,衆多的百姓含着祝福的笑圍着看熱鬧。
忽然,鳳眸倏地眯起!
長街的另一邊,那裡正有一個賣字畫的長桌,一排排字畫整齊的掛在架子上,而那正在沾墨書寫的人……
那人忽然擡起頭,循着這邊望了過來,透過喜轎的簾子,兩人目光相撞,同時目色微微一閃。
那是一雙,狹長若柳絲的眸子。
他彷彿在疑惑,微微皺着眉不知在想着什麼,視線盯着她帶了幾分迷茫,然後緩緩移動出長桌,不錯,是移動,他乘坐着輪椅,想是要上前來,忽然又自嘲的輕笑着搖搖頭,退了回去。
冷夏合上簾子,脣角淡淡的牽起。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吧,從此忘了那些皇宮中的爾虞我詐,忘了那些在泥濘中掙扎的日子,忘了那些雙手沾滿的血腥……
忘了吧,這是他的新生。
轎子前行到皇宮,用了有半個時辰。
遠遠的看到一身新郎喜服的戰北烈,手足無措的在宮門處走來走去,一張俊面上,神色複雜無比,有點彷徨,有點害怕,有點期待……
冷夏鳳眸溼潤,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婚禮。
招了蝨子一樣的男人倏地頓住!
鷹眸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生怕錯過她的丁點表情,她今日極美,那由他熬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才完成的芙蓉喜服,終於穿在了她的身上,脣角那笑容燦爛之極,炫目的他眸子都虛眯了起來。
這燦爛如陣陣春風吹進了心田,怦然開出一朵精緻的水芙蓉……
戰北烈也笑了。
他緩緩的擡手,捂住胸口,感受着掌心下的砰砰跳動。
他知道,終此一生,他永遠也忘不了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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