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昔我往矣 十六回 兄弟
一時之間,廳中八個人十六隻眼睛,一齊盯在那張紙上。只有馬上飛一人兩眼望天,手指輕輕叩着茶碗邊緣。桓震便要彎腰去撿,卻給傅山一把攔住了,說道:“若讓軍師自己觀看,相信馬大哥必不服氣,是也不是?”他問這句“是也不是”,雖是指明瞭問馬如飛,眼睛卻瞧着廳中衆位指揮。他與桓震本是結義兄弟,桓震還是居長,此刻竟然稱呼他“軍師”而不是“大哥”,明眼人一聽便知道是已經對桓震起了疑忌之心。
馬上飛乾笑道:“那又何必?馬某卻相信桓軍師是個敢作敢當的好漢子。”桓震心中暗罵他兩面三刀,“哼”地一聲,道:“桓某不看。”瞧着傅山,說道:“傅書記,請你念來。”傅山在軍中充任掌書記之職,方纔他稱呼桓震軍師,是以此刻桓震也以“書記”相呼。馬上飛口角隱露微笑,看着傅山俯身拾起那紙片,輕輕打開,讀道:
“二更二點,北台山口。桓。”
傅山讀罷那紙條上的八個字,奇道:“這是什麼?”馬上飛冷笑道:“這還不明白麼?”一指桓震,說道:“這便是你們軍師勾通官府的證據!他約會官軍,今夜二更二點由北台山口放他們進來,官軍這可不是來了麼?”桓震哈哈大笑,道:“憑這一張破紙,九個小字,便想陷我入罪麼?馬上飛,你可將我過天軍瞧得忒也小了!”傅山也道:“正是。馬大哥,想來你也不能證明這字條就是軍師所寫。”惠登相點了點頭,望着馬上飛。吳天德面露笑容,其他四人各各驚疑不定。
馬上飛笑道:“馬某自然有憑有據。”轉向惠登相,問道:“請問大將軍,身邊可有一個叫做柳先兒的親隨?”惠登相想了一想,道:“不錯,是有此人。只是兩日之前他已經不辭而別,這人本是讀書人,我只道他是耐不得山上清苦,是以離去,故而也未派人追趕。”馬上飛冷笑道:“我可將此人給大將軍找回來啦。”說着雙手一拍,對着門外叫道:“進來!”大柱大梁兄弟應聲而入,一頭一腳地擡着一人,捆得猶如麻花也似,惠登相認得,宛然便是柳先兒。
吳天德按捺不住,怒道:“我過天軍大將軍的親兵護衛,怎容得你這般欺辱!”說着便要上前,給柳先兒解開綁縛。馬上飛一把扯住,拍着他肩頭道:“吳指揮同袍之情,令人羨慕。只是可惜卻用錯了地方。”指着地下的柳先兒,大聲道:“這人是官府的探子!”
此言一出,登時滿場譁然,吳天德恨恨地問:“你怎知道?”馬上飛笑道:“他尚有氣,吳指揮不會自己問他麼?”吳天德一想,也覺有理,當即手臂一伸,將柳先兒提得懸了空,厲聲喝問道:“兀那小子,姓馬的所說可是實情?”柳先兒有氣沒力地點了點頭。吳天德臉色慘白,手一鬆,柳先兒啪嗒一聲摔在地下,哀告道:“大將軍,小人實在不想害你!是……是……都是軍師指使小人盜出官印,假造文書,挑唆大將軍與馬大哥,軍師他還……還……”
傅山氣極,踢了他一腳,喝道:“還甚麼?”柳先兒喘着粗氣,道:“他……他還……還叫小人……叫小人送信給萬……啊……馬……”一口氣沒上來,竟然就此一命嗚呼了。傅山大驚,伸手翻過他臉,只見他口脣發紺,怒道:“服毒了!”
馬上飛嘆道:“此人倒也剛烈,可惜是替官府賣命的。”雙目炯炯,瞧着桓震,咄咄逼人地道:“如何?現下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想抵賴麼?”桓震反問道:“就算柳先兒是官府的暗探,你又有甚麼憑據說我與他勾結?難道就憑他幾句胡言亂語麼?你且問問這廳中,哪個信你?”說着掃視一週,衆人遇到他目光,卻都紛紛躲開。倒也難怪,若說馬上飛陷害桓震,或許有人相信;但柳先兒卻是臨死之前說出這一番話,他有甚麼必要陷害桓震,對他有甚麼好處?當真不由得衆人不信。
馬上飛哈哈大笑,道:“軍師,你是秋後螞蚱,沒得幾天蹦達了!”桓震卻不理他,徑自問惠登相道:“二弟,你我兄弟一場,你是信那柳先兒呢,還是信我?”惠登相低頭不答。桓震嘆息一聲,轉身道:“青竹,你呢?”傅山搖了搖頭,道:“大哥,你就說了罷。”
桓震仰天大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哈,哈,哈哈!”指着馬上飛道:“你無憑無據,桓震不服,不服,不服!”他一連叫了三個“不服”,語聲愈來愈是獰厲逼人,頭上青筋根根暴起,面頰漲得通紅,勢若瘋虎,直欲性命相搏。馬上飛嘆道:“何必定要我萬事做絕?”說着從傅山手中拿起那張紙條,道:“桓兄既任軍師之職,平日文告定不會少。請哪位尋一封來看看,覈對一下筆跡,不是清楚了麼?”桓震一愕,他早在進來之前已經將各種可能盤算了一個遍,就是沒想到馬上飛居然會要求覈對筆跡。傅山臉上也是神情古怪,似乎拼命忍笑,惠登相一揮手,一隊親衛衝上前來,不由分說,將馬上飛按倒在地,三重麻繩牢牢捆了。
馬上飛仍是不明所以,大叫道:“捆我作甚?”
傅山冷笑道:“我便教你知道我大哥的筆跡!”回頭道:“拿筆墨白紙來!”一個親衛應聲而去,旋即捧了墨盒紙張轉來。傅山提了毛筆,飽蘸濃墨。鋪開白紙,奮筆疾書。馬上飛忍不住好奇,努力伸長頸子去看,寫的卻是“查馬上飛者確係內奸,着即軍法處置”,不由得大叫起來。
衆人也都不明所以,但瞧那文告時,字體確與桓震平日文書告示上的一模一樣,便連吳天德這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粗,也道:“我見過這個字!”他指的卻是軍法的“軍”字。桓震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得緊,小弟我寫字難看,猶如蟲跡狗爬,平日全是青竹代筆的。”他素來怕丟面子,輕易不肯在人前提筆,必須要寫的東西,都是悄悄央傅山代寫。好在傅山也是博學多才,能寫數種字體,倒不怕給人看出馬腳。
如此一來,真相立刻大白,桓震若是當真勾通官府,暗送密信,自然不會教傅山代筆,除非傅山也是同黨;那馬上飛機關算盡,卻只是不知桓震還有這麼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然則此人何以定要陷害桓震?說來說去,便是惠登相等人當真信了他,將桓震殺死,他也不見得就能得到甚麼好處。
桓震疑惑的也正是這一點。當下走到他面前,伸足輕輕踢了他一腳,道:“說,你幹麼要弄這些玄虛?”馬上飛閉目不答。桓震冷笑道:“不怕你不說。大明朝監獄裡的新鮮玩意兒,甚麼猴子獻果之類的,你都還沒嘗過罷?”他這一句話,本意只是說出來嚇唬嚇唬馬上飛,哪知話剛落地,便見他身子嗦嗦發抖,如同打擺子一般抖成一團。傅山奇道:“你做甚麼?”俯下身去把了一把他的脈搏,道:“沒事。”桓震心中奇怪,既然沒病,難道是嚇成了這般模樣?忽然心中一動,喝令將他衣服剝光。幾個親衛應聲而動,七手八腳地將馬上飛剝了個精光,只見他身軀之上傷痕斑斑,桓震也曾經過,一眼便看出顯然都是刑傷。
他本來恨馬上飛入骨,這一來倒對他起了三分憐憫之心,叫人取一條被子來給他蓋了,倒背雙手,仰望夜空,半晌不語。傅山等得發急,正要催他,卻聽他突然開口道:“放他走罷。”吳天德急道:“不可!”桓震笑道:“不妨事。這人已是一條喪家之犬,我們就這麼把他精赤條條地扔到官道上去,他的主子一見之下,便不肯要他啦。”吳天德仍是不解,還要勸阻。傅山在旁道:“想是大哥已經知道這人爲何要興風作浪了?”桓震點頭嘆息,道:“你來說罷。”
傅山瞧着馬上飛,問道:“你是何時被逮的?”馬上飛口脣動了一動,終於艱難地崩出兩個字來:“七月。”他一旦開口,跟着便如竹筒倒豆,一言而盡。原來那王二在白水殺官造反,正是七月初七的事情。馬上飛與王二素來交好,舉事當日,本要應邀去爲一臂助的,不料卻因爲其他過犯給官差攔截,捕了個正着。白水縣雖然被殺,當地衛所總兵尚在,問明瞭他二人關係,當下好一頓毒打,只要他混入王二營中,去做個奸細。那馬上飛給打得吃不住勁,只得答應下來。哪知他被逮的消息早已傳到王二的耳中,此刻見他活着回來,心中自然存了三分疑心,雖然礙着往日交情不便對他下手,但也不敢過於信任,一應軍中事務都不叫他過問。馬上飛無奈之下,回頭去央求那總兵,險些又吃了兩頓毒棒,只得厚着臉皮賴在王二軍中不走。
到了九月,王二聽說同鄉過天星在山西扯旗,便有意相互聯絡,萬一以後聲勢壯大起來,也可以打破中間官軍,聯成一片。當下派了大柱大梁兩兄弟爲使者,本意原是示好,哪知這兩人糊里糊塗地竟然惹了一堆麻煩回去。王二看過天星迴書上語氣十分強硬,細問之下才知道王氏兄弟說話不慎得罪了對方,便要他二人再去山西賠禮道歉。馬上飛總是讓他呆在自己身邊也覺不妥,當下要馬與二王同去,明裡說是怕二王缺少見識再惹出禍來,暗地裡卻是將一個暗探趕離了自己身邊。
馬上飛領命上路,好不鬱悶,漸漸動了壞心,想雖然在王二軍中探不到甚麼,若能在過天軍這裡攪擾一番,藉機招來官軍,將小五臺一舉剿平,倒也前程無量。他既存了此意,便格外加緊留心二王,很快給他看出這兩兄弟都是貪杯好色之徒。這等人最易拉攏,一席花酒吃不到一半,已經對馬上飛信誓旦旦起來。兩人上次來過,知道過天軍中以桓震最爲難纏,當下要他先除去了桓震,方能大展手腳。是以馬上飛進山伊始,便聲稱自己是王二遣來接管過天軍的,跟着又買通了惠登相身邊親衛柳先兒,比着山中桓震的佈告僞造了文書,盜用大將軍印,四處散發。他有柳先兒做內線,行事十分順利,每個軍官原都接了一封相同的文書,但卻只有三十一人最終奉命。
他本以爲如此這般便會讓桓震威信盡失,沒成想桓震竟然當衆將這三十一人盡數去職。饒是他詭計多端,不知怎地花言巧語騙得柳先兒做幹證出來指桓震爲奸細,卻又囑咐二王,臨帶上來之前須騙他吃下毒藥。他本想自行去見惠登相,沒料到官軍竟突然來襲,正是一個天大良機,倘若能讓過天軍自亂陣腳,豈不是大功一件?當下顧不得多想,叫二王捆好了柳先兒,候在門外,自己進來行其詭計。至於那張字條,卻是來的頭一天便僞造好了以備不時之需的。
桓震聽他說完,心中不由得十分後怕:假使自己不是一直由傅山代筆,那麼今日這事,人證物證俱在,可真是有口也難說清了。恨恨不已地瞧了一眼馬上飛,唾道:“你想怎麼死?”馬上飛哈哈一笑,道:“我事既敗,雖死不怨。然而官軍此刻已經大至,你們也好不到哪裡去。”傅山笑道:“官軍?你說甚麼,哪裡有官軍啊?”忍不住仰頭大笑。
原來這一場敵情,卻是他與惠登相商量好了做戲給馬上飛看。幾日來他留意馬上飛行徑,只覺這人東瞧西看,目光如豆,十分不對,總疑心他是官軍探子,卻又沒有證據,不好亂說,便想到要如此這般地詐他一詐。在他本意之中,並沒將馬上飛誣陷桓震這事也計算在內,卻誤打誤撞地替他洗脫了誤會。在他去尋桓震來議事廳時,已將緣由講與他聽,因此桓震進到這裡,心中便是明白的。
馬上飛怔了半晌,慘笑道:“馬某無話可說,只恨當初熬不得刑,以致今日身死名裂。”瞧着二王,不屑道:“這兩個賊廝鳥,眼孔裡只有銀子和女人,萬不可放過了,否則老子死不瞑目。”一句話說完,口角流出鮮血,竟是咬斷舌頭自盡了。
桓震暗歎此人一念之差以至於此,吩咐將他好生安葬。至於二王,江湖人原本不齒這等行徑,直截了當地拖下去砍了。
一樁大事了結,桓震瞧着兩個拜弟,心中感嘆不已,只覺兄弟之間,始終存一分信任,究竟還是比甚麼都要緊。衆指揮得知敵情乃是捏造,紛紛鬆了一口大氣。吳天德便要來跟桓震開幾句玩笑,大手剛剛拍上桓震肩頭,還沒開口,只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號角,聲音極是尖銳,在這深夜之中,聽來如同裂帛,分外刺耳。衆人一齊叫道:“不好!”這一回,卻是真的官軍來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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