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什人現在表現出來的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嚴重依賴環繞這塊飛地的更高層次的技術元素,他們對這個問題有些敏感。製作割草機時使用的金屬原料不是他們採掘的,所用的煤油不是他們開採和處理的,房頂的太陽能電池板不是他們製造的,衣服裡的棉花不是他們種植和紡織的,社區醫生也不是他們教育和培訓的。他們還以不參加任何類型的武裝力量而著稱。(但要補充的是,阿米什人是世界級的志願者,活躍於外部世界。很少有人比阿米什人更頻繁地擔任志願者,更加專業,更富有激情,他們乘坐公共汽車或輪船旅行到遠方,在那裡爲窮人建造住宅和學校。)如果阿米什人必須自己製造全部能源,種植製衣所需的全部纖維植物,採掘全部金屬,砍伐並切割全部木材,他們就會面目全非,因爲需要操作大型機械、經營危險的工廠、涉足其他行業,這些都不是他們的後院能夠容納的(這是用來判斷某種技術是否適合他們的標準之一)。可是,如果其他人不製造這些物資,他們也不能維持和發展自己的生活方式。總之,爲了保持現有生活方式,阿米什人需要依靠外界。技術最少化的準則是他們的選擇,然而使這個選擇能夠實現的是技術元素。他們的生活方式離不開技術元素。
長期以來我一直對這樣的問題感到困惑:爲什麼類似阿米什人的非主流羣體基本上只有在北美才能看到。(有親緣關係的門諾教徒在南美建立了幾處衛星定居點。)我用了很長時間努力尋找日本阿米什人、中國阿米什人、印度阿米什人,甚至伊斯蘭阿米什人,卻沒有任何結果。我發現以色列有些激進的正統猶太人排斥電腦,類似的還有一兩個小規模伊斯蘭教派禁用電視和互聯網,以及印度的某些耆那教僧侶拒絕乘坐汽車和火車。就我所知,北美以外沒有其他現存的大型團體以技術最少化爲基礎確立生活方式。那是因爲,在科技發達的美國之外的地區,這樣的理念似乎是瘋狂的。這種自願放棄式的選擇只有在有物可棄的情況下才有意義。早期的阿米什異端分子(也就是新教徒)與相鄰的歐洲農民沒有區別。由於受到教廷的極端迫害,阿米什人以停止技術升級的方式保持與“世俗”主流社會的隔離。今天他們不再受到迫害,但仍然是科技高度發達的美國社會的異類。個人再創造行爲和進步所產生的持久推動力是美國的標誌,阿米什人的選擇與此相反,但也生機勃勃。他們的生活方式與中國和印度的貧苦農民非常相似,因此在那些地方不具有意義。對科技如此從容的拒絕只能存在並且起因於現代科技社會。
北美地區技術元素過於豐富,這也導致了其他自願放棄行爲。20世紀60年代後期和70年代早期,數萬名自稱嬉皮士的年輕人蜂擁至小農莊和臨時公社過起與阿米什人差別不大的簡單生活。我是這場運動的參與者。溫德爾·貝里是我們當時追隨的導師之一。我們在美國農村開展小範圍試驗,丟棄現代科技(因爲它似乎壓制個人主義),手工打井,自磨麪粉,養殖蜜蜂,用自然曬乾的泥土建房,甚至製作不定期工作的風車和水力發電機,試圖重建新世界。有些人還從宗教中尋求安慰。我們的發現與阿米什人的知識相似:這種簡約性在團體中使用效果最好,實現方式不是完全拋開科技,而是隻要部分技術,最有效的似乎是我們所謂“適當技術”的技術含量低的方案。這種扎染式地、慎重地、自覺使用適當技術的生活方式一段時間內讓我們深感滿意。
不過,僅僅是一段時間。我曾經擔任過編輯的《全球概覽》雜誌是數百萬簡單技術試驗的現場手冊。我們翻閱一頁頁的信息,瞭解如何建造雞籠、種植蔬菜、凝固奶酪、教育後代、坐在稻草搭建的房屋內開始家中辦公。我近距離見證了對技術限制的初始熱情如何不可避免地轉化爲焦慮不安。漸漸地嬉皮士們開始逃離他們精心設計的技術簡單的世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圓頂屋,回到乏味的車庫和閣樓,讓大家吃驚的是,在那裡他們將自己的“小即是美”技能轉變爲“從小處開始創業”的企業家精神。《連線》雜誌的誕生和長髮程序員文化(想想開源的UNIX系統)均出自20世紀7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輟學生之手。正如《全球概覽》的嬉皮士創辦人斯圖爾特·布蘭德回憶的那樣,“‘做你自己的東西’輕鬆轉變爲‘開始你自己的事業’”。我丟失了與我有私交的數百人的講話記錄,這些人當時離開嬉皮士公社,最後在硅谷創建了高科技公司。現在這些人的故事幾乎已成爲陳詞濫調——從赤腳漢到億萬富翁,就像史蒂夫·喬布斯。
早期的嬉皮士沒有保持與阿米什人相似的生活方式,是因爲儘管在那種社區工作令人滿意、具有吸引力,但多元選擇的美妙呼喚更讓人心馳神往。嬉皮士離開農莊與不斷有年輕人離開農村的理由相同:科技撬動的機會日夜召喚着他們。回顧過去,我們也許會說嬉皮士離開的原因與梭羅離開瓦爾登湖的原因相同,他們的來與去都是爲了體驗最豐滿的人生。自願接受簡單生活是一次機會,一次選擇,每個人至少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應該經歷這樣的生活。我極力贊成把選擇性的貧窮和簡約主義作爲絕佳的教育手段,尤其是因爲它將幫助你挑選值得優先考慮的技術。但我也注意到,完全發揮簡單生活的潛力要求人們將簡約主義視爲人生諸多階段中的一個(甚至可以是重複出現的階段,就像沉思時刻和安息日)。過去10年間,新的一代超簡約人士出現了。今天他們在城市裡過着自助式生活:生活簡單,從志趣相投的自助者建立的特殊團體那裡獲得幫助。他們試圖既享受阿米什人因熱情互助和體力勞動而獲得的滿足感,又擁有城市裡不斷涌現的各種選擇。
因爲個人曾經經歷從技術含量低的生活過渡到選擇多元化的生活,所以我敬佩利昂、貝里、布倫德和舊秩序老實人社團。我確信阿米什人和超簡約主義者比我們這些匆忙趕路的城市技術愛好者更有滿足感。通過慎重地對技術進行限制,他們指明瞭如何實現空閒時間、舒適性和確定性的誘人組合並加以優化,使之勝過不確定機會的優化。事實是,當技術元素產生大量自生成的新選擇時,我們發現自己更難獲得滿足感。如果我們不知道選擇什麼去充實自我,又怎麼能感到滿足呢?
所以,爲什麼不引導大家都朝這個方向前進呢?我們爲什麼不集體放棄多元選擇,成爲阿米什人?別忘了,溫德爾·貝里和阿米什人認爲我們的數百萬個選擇都是幻象,沒有意義,或者表面上是選擇,實際是陷阱。
我相信這兩條科技價值觀迥異的路線——使滿足感最優化和使選擇最優化——可歸結爲對人類發展方向的完全不同的理念。
只有相信人類本性是固定不變的,纔可能優化人類的滿足感。如果需求在變動,就不可能獲得最大程度的滿足。極簡約技術主義者堅持認爲,人性是不變的。如果從整體上評價進化,他們會認爲人類在非洲大草原上數百萬年的生存史塑造了我們的社會屬性,這個過程使我們的內心不容易因爲新發明而滿足。的確,我們那經歷漫長歲月的靈魂渴望不受時間影響的滿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