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模糊的規定中,沒有哪一條像是否應該接受手機這個問題那樣吸引阿米什人的注意力。過去,阿米什人會在車道盡頭修建小屋,放置鄰里間共用的應答機和電話。小屋爲呼叫者遮蔽風雨,將電網隔離在外,而屋外漫長的人行道減少了電話的使用,使之集中用於至關重要的電話,而不是閒聊。手機是新花樣。它不需要電話線,也不需要電線。一位阿米什人告訴我:“站在電話亭中手持無線電話和站在室外拿着手機,有什麼區別?沒有任何區別。”進一步觀察,可以發現手機受到婦女的喜愛,既然她們不能開車與遠方的家人團聚,那麼可以通過手機與他們保持聯繫。主教們注意到手機非常小,可以藏起來,這對致力於反對個人主義的人來說是一種隱憂。阿米什人在手機的問題上仍然沒有定論。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他們認爲“可能沒問題”。
對依靠電網生活的人來說,不接觸互聯網和電視、除了《聖經》之外沒有其他書籍的阿米什人見多識廣,這令人費解。對於他們不瞭解並且已經有看法的事物,我沒有太多可以解釋的。令人吃驚的是,在阿米什人的教區,大部分新事物都至少有一個人嘗試過。實際上,新技術早期使用者的熱情鼓舞阿米什人試用該技術,直到它被證明有害爲止。
下面舉例說明典型的新技術採用模式。伊萬是阿米什團體中的技術高手,他總是第一個嘗試新發明或新技術。他認爲新式的數據流調製器的確有用,而且相信它不違背阿米什社會的基本信仰。於是他去見主教,提出申請:“我想試用它。”主教回答:“好,伊萬,想做就做吧。但是,如果我們認定它對你沒有幫助,或者在危害其他人,你必須放棄。”於是伊萬獲得了這項技術,並加以改進,同時鄰居、家人和主教都在熱切觀望。他們權衡優點和缺陷。數據流調製器對社區將產生什麼影響?對伊萬又有什麼影響?阿米什人就是這樣開始使用手機的。根據傳聞,第一批請求使用手機的阿米什技術高手是兩位牧師,他們也是立契約者。主教不願意批准申請,但還是作出妥協:手機只能在有駕駛員的貨車內使用。貨車將成爲移動的電話小屋。接着整個社區都在注視這兩位立下契約的人。手機似乎可以發揮作用,於是其他早期使用者加入。不過,任何時候,甚至數年後,主教仍然可能禁止使用手機。
我參觀了一家制造著名的阿米什馬車的工廠。從外面看,這些馬車結構簡單,樣式老舊。但是當我查看生產過程時,可以看出它們是技術含量高、複雜程度驚人的設備。它們的材料是輕質量的玻璃纖維,通過手工澆鑄而成,內部配置不鏽鋼五金器具和很酷的LED(發光二極管)燈。廠長的兒子、處於青春期的大衛也在工廠上班。與很多從小和父母一起工作的阿米什人一樣,大衛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成熟穩重。我問他怎麼看待阿米什人和手機的關係。他偷偷地把手伸進工作褲裡,拿出一個手機。“他們很可能接受手機。”他微笑着說,然後快速地補充道,他爲當地由自願者組成的消防隊服務,所以纔會有手機。(那是應該的!)他的父親插嘴說,如果阿米什人接納手機,“就不會有電話線穿街走巷進入我們的房子”。
阿米什人的目標是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與輸電網絡保持距離,在向這個目標邁進的過程中,有些阿米什人在內燃發電機上安裝了變頻器,連接充電電池,爲他們提供110伏離網電壓。他們首先給電咖啡壺這樣的專用電器供電。我看到有一家人在起居室的家庭辦公室中擺放着複印機。現代家電是否會慢慢進入阿米什家庭,直到100年後他們擁有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而那時又將再次落後)?他們會接受汽車嗎?當外界都在使用個人噴氣揹包時,舊秩序派是否仍將駕駛舊式的內燃動力老爺車?他們會接受電動車嗎?我問18歲的阿米什人大衛,他預計未來將會使用什麼交通工具。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的回答是機敏的青少年所特有的:“如果主教同意教區放棄馬車,我可知道自己要買什麼:黑色的福特460V8。”這是500馬力的汽車。有些門諾教規則使用黑色的普通汽車——沒有鉻合金或華麗外表。因此黑色的改裝汽車可以接受!他的父親,馬車製造商,再次插嘴說:“即使那種情況確實發生了,還是會有以馬和馬車爲交通工具的阿米什人。”
接着大衛承認:“當我決定是否加入教區時,我想到未來我也會有孩子,他們是否將在沒有約束的環境中長大。我無法想象。”阿米什人當中流行一句短語:“守住底線”。他們都認識到這條底線在不斷改變,但是必須保留。
《無電生活》(LivingWithoutElectricity)這本書用圖表標示了在其他美國人採用某項技術之後經過多少年阿米什人才會接受該技術。我記得,阿米什人的生活比我們落後50年。他們現在使用的一半發明是在20世紀出現的。他們沒有全盤吸納新事物,可是當他們真正接受時,這些事物已經是別人使用了50年的舊事物。經過這麼長時間,收益和代價已經明朗,技術穩定,價格低廉。阿米什人按照他們自己的節奏從容地接納科技。他們是慢動作高手。正如一位阿米什男士所說:“我們不想停止進步,只是希望放慢速度。”不過,他們緩慢接受新技術的習俗具有啓發意義:
1.有選擇地接受。他們知道如何說不,不害怕拒絕新事物。無視的技術多於吸收的。
2.根據經驗而不是理論評估新事物。他們讓前期使用者在衆目睽睽之下試用新產品,以此決定是否採用。
3.建立選擇標準。他們吸收的技術必須能夠鞏固家庭和社區,使自己遠離外部世界。
4.作出選擇的不是個人,而是團體。社區制定並強制執行針對科技的指導方針。
這種方法對阿米什人是有效的,但對於其他人是否可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還沒有嘗試過。如果說阿米什改裝者和早期使用者讓我們有所感悟的話,那就是新事物出現後首先必須嘗試一下。他們的箴言是:“先嚐試,如果有必要再放棄。”我們善於嘗試,不擅長放棄。要採用阿米什人的方法,我們必須集體提高放棄的能力——對於多元社會來說這是非常困難的事。社會整體放棄某件事物需要相互支持。在阿米什社團之外我還沒有見到這種支持存在的跡象,但是如果的確出現,將是引人注目的信號。
阿米什人非常擅長應對科技,但是這種行爲準則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收益?他們的生活確實因爲遵守這種準則而有所改善嗎?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放棄的東西,但他們是否收穫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最近一個阿米什人騎自行車沿着多霧的太平洋海岸線來到我家,我有機會與他深入探討上述問題。他在種滿紅杉的上坡路上騎了很長時間,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我家門前。他將自己那輛製作精巧的大行牌摺疊車停在幾英尺外。他就是騎着這輛車從火車站過來的。與大多數阿米什人一樣,他不坐飛機,因此從賓夕法尼亞州出發時,他將車存放在三日橫穿全美的火車上。他不是第一次來舊金山,此前也騎車遊覽過整個加利福尼亞海岸,在火車、自行車和輪船上度過的時光真正讓他大開眼界。
此後的一週,我們的阿米什訪客在臥室沙發上休息,午餐時向我們講述他在以馬和馬車爲交通工具、遵守舊秩序的老實人社區的成長經歷。我們的這位老朋友叫利昂,他是個很多方面都不平凡的阿米什人。我與利昂在網上結識。自然,網絡是最不可能遇見阿米什人的地方。可是利昂閱讀了我在網站上發表的關於阿米什人的文章,然後給我發了郵件。他從未上過高中(阿米什人的教育在8年級後就停止了),卻是少數上過大學的老實人中的一員,現在是一名高齡大學生(30多歲)。他希望研究醫學,也許會成爲第一位阿米什醫生。很多曾經擁有阿米什身份的人也上過大學,或成爲醫生,但沒有一個仍居住在舊秩序教區。利昂的非凡之處在於,他是老實人教區的成員,但也享受能夠在“外部世界”生活的樂趣。
阿米什人有一項令人稱奇的傳統:還俗。在還俗期的幾年時間裡,青少年可以脫下家裡縫製的統一服裝——男孩是吊帶褲和帽子、女孩是長裙和女帽,穿上寬鬆的褲子或短裙,買車,聽音樂,聚會,直到他們決定徹底放棄這種歡愉的現代生活,回到舊秩序教區。與科技世界真正的親密接觸意味着他們完全知道外界可以提供什麼以及自己到底在拒絕什麼。利昂屬於永久還俗的一類人——儘管他從不參加聚會,但是工作非常努力。他的父親經營一家機器製造廠(常見的阿米什職業),因此利昂擅長使用工具。利昂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個下午,我正在浴室裡鋪設水管,他很快就接手這項乏味的工作。他對五金店裡的零件極爲熟悉,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聽說過阿米什社區汽車技工的事蹟,他們不駕駛汽車,但可以修理客戶的任何車型。
利昂談到只乘坐馬和輕便馬車的童年生活、上學時學到的知識和只有一個房間的校舍,這時強烈的渴望之情涌上他的臉頰。既然他選擇離開,也就放棄了舒適的舊秩序生活。在外人看來,沒有電力、中央空調系統和汽車的生活如同一種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阿米什生活提供的安逸時光比當代都市生活更多。按照利昂的講述,他們總有時間進行棒球比賽,讀書,拜訪鄰居,從事其他感興趣的活動。
很多關注阿米什生活的人對他們的勤勞進行了評價。這種勤勞讓埃裡克·布倫德這樣的人深感驚奇,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生,放棄了工程學士學位,離開學校,與舊秩序阿米什(門諾教)社團一起生活,就是爲了揭示這種生活方式給予人們多少閒暇時光。不是阿米什人的布倫德和妻子一起,將家中能夠捨棄的器具全部扔掉,儘可能嘗試像老實人那樣生活。他在《更好的生活》(BetterOff)一書中詳細記述了這件事。在兩年多的時間裡布倫德逐漸接受他所謂的超簡約生活方式。超簡約生活使用“最少的必要技術製作某物”。像他的舊秩序阿米什(門諾教)鄰居一樣,他把需要使用的技術減少到最低程度:沒有電動工具和家用電器。布倫德發現,拒絕電子娛樂、往返長途汽車和煩瑣家務的目的僅僅在於維持已有的複雜技術,從而獲得更多的休閒時間。事實上,強制性的手工伐木、用馬運送肥料以及藉助油燈做飯讓布倫德第一次真正擁有閒暇時光。同時,艱苦繁重的體力勞動令人滿意,值得去做。布倫德告訴我,他收穫的不僅是更多安逸,還有成就感。
溫德爾·貝里是一位思想家和農夫,他採用馬這種傳統工具而不是拖拉機耕田,和阿米什人非常相似。如同埃裡克·布倫德一樣,貝里從體力勞動和農耕成果的真實生活中獲得巨大滿足。貝里還是一位語言大師,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出色地描述極簡約生活方式能夠提供的“禮物”。他的文集《優質土地的禮物》(TheGiftofGoodLand)中有一個特殊的故事描述了用最少的技術獲得的近乎狂喜的成就感。
去年夏天一個熾熱潮溼的下午,我們第二次砍伐苜蓿……一絲風也沒有。當我們把苜蓿裝入馬車時,潮溼的熱空氣似乎包裹着我們,黏在身上。在倉庫裡感覺更糟,錫質屋頂使溫度更高,令空氣越發貼身、靜止。我們比平常更加安靜地工作,沒有時間交談。這是令人痛苦的時刻,毋庸置疑。而且,在可觸碰的範圍內沒有風扇按鈕。
可是我們堅守崗位,甚至心情舒暢,這絕非未來主義式的情感釋放。完成工作後,在大榆樹的樹蔭下,我們坐在樹樁上,講故事,大笑,長時間交談。愉快的一天。
爲什麼我感到愉快?沒有人可以通過“邏輯推導”說明原因。它太過複雜和深奧,無法用邏輯解釋。首先,因爲我們完成工作,所以開心。這與邏輯無關,但合情合理。其次,這種植物是很好的草料,我們把它們堆成很好的形狀。最後,我們相互喜歡,一起工作,因爲需要這麼做。
就這樣,經過6個月揮汗如雨的工作後,1月裡一個寒冷的傍晚,我來到馬廄餵馬。夜幕低垂,大雪紛飛。雪花挾北風之力穿過馬廄牆壁的縫隙。我把畜欄固定好,在飼料槽裡放上玉米;然後爬到閣樓上,將散發清香的草料扔進飼料槽。我打開後門,馬兒進來,沿過道依次進入畜欄,雪花落在它們的背上。馬廄裡響徹着它們的咀嚼聲。到回家時間了。安逸的生活在前方等我:閒談,晚餐,爐火,一些書籍。同時我也知道,所有的牲畜已餵飽,正美美地休息,我的舒適因爲它們而放大……我走出馬廄,關上門,心裡很滿足。
我們的阿米什朋友利昂提到同樣的等式:干擾越少=越容易滿足。他的社區時刻準備歡迎他回去,這種感受是顯而易見的。想象一下:如果需要的話,鄰居會替你支付醫藥費,或者在幾周內無償幫你修建住所,更重要的是,你可以爲他們做同樣的事。對技術的使用程度最小化,不受保險或信用卡等文明創新產品的拖累,這些因素造成對鄰居和朋友的日常依賴。住院治療由教區成員支付費用,他們還會定期看望病人。被大火或風暴損毀的倉庫將以“倉庫建造”的形式重建,不用申請保險金。同齡人提供金融、婚姻和行爲方面的諮詢服務。社區儘可能地自力更生,並且僅僅因爲它是阿米什社區才能夠自力更生。我開始理解阿米什生活方式對它的年輕人所具有的強大吸引力,也明白今天大部分人即使還俗後仍然選擇留下的原因。利昂發現,在他的約300名年齡相仿的教區朋友中,只有2~3人放棄這種高度限制技術的生活,加入略微寬鬆但仍不屬於主流的教區。
不過,這種封閉性和依賴性的代價是選擇有限。沒有人教育程度超過8年級。男性從業範圍很窄,女性只能做家庭主婦。對阿米什人或過着超簡約生活的人來說,要獲得成就感,必須從事傳統工作:農民、商人和家庭主婦。但不是每個人都天生具備農業技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完美地適應馬匹、穀物的生活節奏和季節的變化規律,以及與山村安逸生活永遠的親密接觸。阿米什人的生活規劃中會包含支持數學天才或整日沉迷於音樂創作之人的內容嗎?
我問利昂,如果所有孩子的教育程度提高至10年級而不是現在的8年級——僅僅作爲嘗試,那麼阿米什生活的全部優點,所有令人舒心的互助行爲、帶來滿足感的體力勞動和可靠的社區基礎設施是否仍然能夠保持?“哦,你知道,”他說,“孩子們的激素大約在9年級時開始分泌,男孩,甚至還有些女孩,就是不想坐在凳子上寫作業。他們要求既動腦又動手,渴望成爲有用的人。這個???段孩子們參與實踐工作可以學到更多知識。”理由充分。我10歲時希望自己“做些真正的東西”,而不是被關在乏味的高中教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