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一個純粹主義者是例外:郵包炸彈客。卡欽斯基對自己信仰的追隨比其他批評家更進一步。初看之下,他的信仰似乎是可行的,可是再看之下,它墮落爲同樣的結果:以文明的養分爲生。郵包炸彈客的小屋堆滿了機器製造的商品:雪地靴、長靴、汗衫、食物、爆炸物、牀墊、塑料壺和水桶等。他本來可以自己製造所有這些物品,但他沒有。工作了25年後,爲什麼他不自己製造與科技系統無關的工具呢?照片顯示,他的小屋內部一片凌亂,就像從沃爾瑪購物歸來。他從野外搜尋到的食物極少。相反,他會定期騎車去鎮上,在那兒租車前往大城市,從超市補充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沒有意願在遠離文明的情況下生活。
我們知道,要摧毀文明,除了缺少有吸引力的候選項,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自稱爲“文明仇恨者”的人想象中的文明替代物今天甚至無法支撐小部分人的生活。換句話說,文明的崩潰將導致數十億人死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時最貧窮的農村居民將享受最好的生活,因爲他們可以迴歸漁獵採集生活,困難最小,而對於數十億城市居民來說,一旦食物耗盡,疾病肆虐,他們將在數月或數週內死去。無政府原始主義者對這種大災難前景相當樂觀,斷言崩潰加速到來可以拯救所有生命。
泰德·卡欽斯基的觀點似乎再次獨樹一幟,在被捕後的一次採訪中,他以非常清晰的思維闡述了對人類滅亡這一前景的思考:
對於那些意識到有必要廢除科技工業系統的人來說,如果是爲了系統的崩潰而努力,實質上是在屠殺民衆。如果系統崩潰了,將會產生社會混亂和饑荒,不會再有任何供農業設備使用的零部件或燃料,也不會再有現代農業必需的殺蟲劑和肥料。因此人類將沒有足夠的糧食供應,這會產生什麼結果?就我的觀察而言,這樣的情景是任何激進分子都不敢正視的。
也許卡欽斯基個人“敢於正視”摧毀文明導致的邏輯上的結果:數十億人將因此死亡。他一定認爲在這個過程發生之前再多殺幾個人無關緊要。畢竟,科技工業複合體奪走了他身上的人性,所以如果在消滅奴役數十億人的科技系統過程中不得不奪走幾十個人的生命,那也是值得的。因爲數十億人都被科技掌控,失去靈魂,就像他本人一樣,所以這些倒黴蛋的死亡也是理所應當的。一旦文明毀滅,新一代人將獲得真正的自由。他們都會成爲自由俱樂部的成員。
最大的問題是,如果卡欽斯基描繪的天堂——解決文明惡果的方案,或者這麼說,??主性技術元素自發形成的替代物,就是狹窄、煙霧瀰漫、污濁發臭的小木屋,那麼絕對沒有其他人願意住進去。它是幾十億人都會遠離的“天堂”。文明有它自己的問題,但是幾乎所有方面都要好於郵包炸彈客的陋屋。
郵包炸彈客認爲科技是整體的自我維持的機器,在這一點上他是對的。他還準確地指出這個系統的自我本性會造成特定的危害。技術元素的某些方面不利於人類本身,因爲它們抑制我們的個性。技術元素也包含傷害自身的力量,因爲不再受自然和人類控制,它會以極快的速度突飛猛進,直至滅亡。最後,如果不重新給技術元素確定方向,它可能還會危害自然。
然而,面對科技存在缺陷這一事實,郵包炸彈客錯誤地決定將其摧毀。他的理由很多,但完全沒有考慮到文明機器提供給我們的實際自由比替代物更多。讓這部機器運轉要付出代價,我們剛剛開始認真思考這種代價,可是迄今爲止不斷膨脹的技術元素帶給人類的收益絕對超過沒有任何機器的替代社會。
很多人不相信這一點,完全不相信。我從很多談話中推斷,本書讀者中有相當一部分會站在卡欽斯基一邊,拒絕接受這個結論。我認爲科技的積極面略微超過消極面,這樣的觀點無法說服這些讀者。
相反,他們相信,膨脹的技術元素奪走了我們的人性,也偷走了孩子們的未來。因此,我在前面各章中概述的所謂科技收益一定是假象,是人類誘導自己沉迷於新事物的花招。
我不能否認他們談到的缺陷。我們擁有的“越多”,似乎越不滿足,頭腦越遲鈍,幸福感越低。他們恰當地指出,很多民意測驗和調查反映了這種不安心理。憤世嫉俗者相信,科技進步不過是延長我們的壽命,這樣我們又可以多出幾十年時間來發泄不滿。未來某個時刻,科學可以讓我們永生,因此我們將永遠不快樂。
我的問題是:如果科技這樣糟糕,爲什麼我們還要把它牢牢抓在手心,甚至在泰德·卡欽斯基揭露它的真實本性之後仍是如此?爲什麼真正英明忠誠的生態衛士不徹底遠離科技,就像郵包炸彈客嘗試的那樣?
有一種理論認爲:技術元素不受約束的物質主義使我們的精神集中於物質,將更偉大的生命意義拋在一邊。爲了找到某種生命意義,我們陷入盲目的狂躁中,瘋狂地、積極地、不停息地、癡迷地使用技術,去追尋似乎唯一存在的答案——創造更多技術。最終,我們需要越來越多的技術,而滿足感越來越低。“需求上升,滿足感下降”是毒癮的表現之一。根據這個邏輯,科技是一種毒癮。我們強迫症的病因不是電視機、互聯網或手機短信,而是技術元素這個整體。也許我們沉迷於新生事物通過多巴胺傳遞的快感。
這也許可以解釋爲什麼連那些理性反科技人士也仍然在購買新產品。換句話說,我們知道它產生的危害有多大,甚至知道它對我們的奴役有多深(我們翻閱過郵包炸彈客的宣傳小冊),可是仍然積累了數量巨大的發明和物品(也許心懷愧疚),因爲我們無法抑制。在科技面前,我們無力抗拒。
如果這是事實,那麼它的治療方法會令人稍感不安。一切成癮性可以通過改變癮君子本人而不是他所沉迷的可惡快感來戒除。不論是實施十二步戒毒法還是藥物治療,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成癮者的意識。最終,他們的解脫之道不是改變電視機、互聯網、賭博機或酒精的性質,而是改變與致癮源的關係。那些成功戒癮者的方法是聚集力量對抗自身的軟弱。如果技術元素是一種癮,我們無法通過改變技術元素來戒癮。
這種解釋的另一種版本是:我們上癮了,但不自知。我們中了魔法,被燭光催眠。科技具有某種黑魔法,削弱我們的判斷力。按照這種解釋,媒體技術掩蓋了技術元素在烏托邦外衣下的真實色彩。它那誘人的新收益前景矇蔽了我們的雙眼,使我們忽視了隱藏着的強大的邪惡力量。我們的行爲受某種魔咒的驅使。
但是這個全球性的魔咒一定是得到全體認可的幻術,因爲我們都想要同樣的新產品:最好的藥,最酷的汽車,最小的手機。它一定是最強大的魔咒,因爲它影響了人類全體成員,無論我們的種族、年齡、地理位置和健康狀況存在什麼差異。這意味着本書的每位讀者都被施加了這種魔法。大學校園裡的時髦理論是,在這種咒語的迷惑下,我們被傳播科技的企業——也許還有這些企業的管理者——欺騙和引導。可是那樣意味着首席執行官們知曉這場騙局,或者不受其影響。但根據我的經驗,他們與其他人同病相憐。我和他們中的很多人交談過,相信我,他們沒有能力製造這樣的陰謀。
不那麼時髦的理論認爲,科技按照自己的意願誘騙我們。它通過科技媒體給我們洗腦,讓我們接受科技整體上有益於人類的思想,從而忽視它的缺陷。作爲相信技術元素有其自身發展規律的羣體中的一員,我發現這個理論似是而非。我完全理解它的擬人色彩。在這樣的邏輯下,我們可以預期接受科技文化最少的人受騙程度最低,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危險最清楚。他們應該就像看見沒穿衣服的皇帝——或者說色厲內荏的皇帝——的孩子們。可事實上,那些沒有被媒體施加魔法的受壓迫者通常是最急於去舊迎新的人。他們看着技術元素這個巨人,對它說:給我一切,馬上。如果他們自認爲是智者,就會說:只給我好東西,不要添加任何蹩腳貨。
另一方面,受科技影響最深的羣體——駕駛普銳斯汽車、寫博客和微博的專家們,通常纔是“看見”或者相信技術元素的魔咒存在的人。對我來說,這種顛倒現象不合情理。
那麼,還剩下一個理論:我們自願選擇科技,連同它的重大缺陷和顯而易見的危害性,是因爲我們潛意識裡看重的是它的優點。我們在心裡對科技進行全面衡量,注意到其他人的沉迷,環境的破壞,自身生活的干擾,以及各種技術導致的個性模糊,然後把這些相加,與收益進行比較。我相信這不是完全理性的程序,我認爲我們還互相交流對科技的感受,這些被視爲與優點和缺點同等重要的衡量因素。不過我們以切實可行的方式進行風險收益分析。即使最原始的薩滿巫師在決定是否用野生動物皮交換砍刀時也要計算收益和損失。他目睹了別人獲得鋼刀的經過和結果。我們面對未知技術時也會如此,只是方法不盡相同。大多數時候,在我們用經驗的天平衡量完科技的優缺點之後,發現它帶來的收益要多於損失,但差距並不是很大。換句話說,我們自願選擇接受科技,同時承受代價。
不過作爲非理性的人,有時我們作出的選擇可能不是最佳的,這有幾個原因。科技的代價不是顯而易見的,而對優點的預期通常被大肆宣傳。爲了提高作出更優決定的可能性,我們需要——我很厭惡這麼說——更多技術。揭示科技的全部代價、減小宣傳造成的影響,方法在於創造更好的信息工具和過程。我們需要做到技術使用過程中實時的自我監控、無保留地交流問題、對測試結果的深度分析、持續的重複檢測、製造業供應鏈的精確記錄以及誠實報道諸如污染這樣的負面外部效應。科技可以幫助我們揭示科技的代價,有助於更好地選擇技術的使用方法。
具有悖論意味的是,更加出色地顯示科技缺陷的技術工具將改善科技的名聲。這些工具促使人們有意識地評估科技,使之合理化。藉助合適的工具,我們可以把對科技的評估提升爲科學。
最後,真實地敘述每一項特定技術產生的種種惡果可以讓我們知道,人類自願擁抱技術元素,不是沉迷於它,也不是中了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