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到了想要去的地方,你就和我說,我就會停下來。”莊召陽從後視鏡中看到,絡腮鬍子只是低垂着頭,水滴從他的頭髮上一滴一滴的滴落,沒有說話。世上沉默寡言的人還是太多了。
“後座位上有毛巾,你可以用來擦一擦頭髮。淋溼生病了可就不好了,那樣會讓人難受得想死。”莊召陽好心的提醒道。
絡腮鬍子的條件反射弧似乎很長,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司機是在對他說話。他擡起茫然的眼睛,說了聲謝謝,就從後面拿了毛巾開始慢慢擦乾頭髮上的水。
“你還沒有告訴我的名字呢!我總不能喂喂喂的稱呼你吧。”這位搭順風車的大漢有些傻里傻氣的,莊召陽懷疑他的腦袋是不是還正常。
等了有半分鐘,也沒見絡腮鬍子的回答,就在莊召陽打算放棄的時候,絡腮鬍子終於開口說出了他的名字:“熊愁。”
“尋仇?你要找誰報仇?”他明明是問的對方的名字,而絡腮鬍子的回答有些答非所問。
熊愁的反應比之前快了一些:“我的名字叫熊愁。”他把臉轉向一側的車窗,透過綿綿的雨霧看着黑夜中零星的燈火。
“哦,你的名字真夠奇特的。”司機打了個哈欠。他絕對沒有疲勞駕駛。七點鐘開始開的車,現在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左右,也就是說他只連續開了四個小時。可能是昨夜沒有睡好的緣故,他滿腦子都是家裡闖了禍,應該要怎麼辦的念頭,輾轉反側之間天就已經亮了。
莊召陽原本也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但今天不一樣,他的腦袋裡彷彿塞了一堆的話,不吐不快。“揹包裡裝的是什麼?這麼寶貝?”
絡腮鬍子把寬大的額頭抵在車窗上,望着窗外雨的眼睛有些迷離:“鳥食。”
莊召陽沒有聽清楚,他只聽到了兩個低音的字符。“你說什麼?”
絡腮鬍子的眼睛恢復了些清明,他的音調稍稍提高的說道:“沒什麼。”
莊召陽不以爲意,因爲他正被自己身上的事煩惱着。“流浪漢,”熊愁對這個稱呼沒有反駁。“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如果換做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熊愁沒有回答。靠近他鼻孔的一處窗玻璃已經蒙上了一層白霧,那是熊愁呼吸時噴出的熱氣導致的。他木然的望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位搭車的客人確實有些傻。即使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也離正常人差了老遠。莊召陽只是想要把心中的鬱悶說出來,他也並不指望流浪漢能給出什麼個好點子來。他感覺如果再不把心中的煩悶說出來的話,就會被活活的憋死。
貨車的車燈照亮了前面一片扇形的區域,但是更遠的地方還是被墨色籠罩着。
“你知道嗎?她要是找個年輕漂亮的帥哥,我倒還不太怎麼生氣,可她偏偏找了一個糟老頭子做情人!”莊召陽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糟老頭子都六十多歲了,大半個身子都已入了土,她卻叫他靚仔!臉上耷拉着一層老皮,頭髮都快要全白了,她竟然叫他靚仔!”司機胸膛開始劇烈的起伏,聲音中明顯蘊着怒氣。
“結婚的時候,我就和她說,哪天你要是想找情人了,儘管去找好了,可是她竟然找了個這麼個老的人來。”那次唯一的車禍之後,莊召陽想要放鬆一下,就尋了一家酒吧,與一個舞女廝混了幾天。他知道他原本就很醜,再加上脖子上那條“蚯蚓”之後,就變得更加醜陋不堪了。帥哥靚女的時代,誰會理一個醜八怪?莊召陽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就把一摞厚厚的鈔票扔在了舞女的面前。
舞女面無表情的盯着那疊鈔票,只看了一秒,就緩緩的將它收了起來。莊召陽直到現在還記得她的眼睛。無論是收錢之前還是收錢之後,她的眼神始終是漠然的,她看他的時候不像其他的女人,目中總是隱藏着一絲輕蔑。她也沒有因爲莊召陽給了她厚厚的一疊鈔票,而變得諂媚起來,她收錢的模樣,就像已經吃了半飽的人端着一碗牛肉湯一樣,無可無不可。
當然收了錢還是要辦事的。兩個人在沉默無言的喝了幾口酒後,就進入了附近的酒店之中。
莊召陽其實原本是不想和舞女結婚的。不論是世人的眼光,還是心中的一道坎,都不允許他生出這樣的想法。莊召陽繼續開車上路,同時也在不斷的相着親。女方第一眼看到他時,心中的拒意就有了四分,待看到脖子上那道蚯蚓似的疤痕後,又加了兩分。當得知他的職業是個貨車快遞員時,女方直接扭頭就走了。一年之中,他相親了四五個對象,全部失敗了。
沒有法子,莊召陽想來想去,還是舞女適合他。至少舞女看他的眼神還算清澈。
再次來到那個酒店時,舞女還在,她的神態還是那麼的淡漠,彷彿已經看破了紅塵。一問之下,舞女竟然連自己真正的姓名都不知道,更增加了莊召陽的幾分憐惜之意。
認識她的人都叫她小紅,她以爲小紅就是她的全名。莊召陽讓她跟着自己的姓,從此之後就叫做莊紅。他一提出結婚的想法,莊紅就同意了。
婚禮舉辦的很簡單,除了雙方的父母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婚禮是西式的婚禮,在一個小小的教堂中舉行。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口袋上彆着一朵鮮豔的小紅花—這是莊召陽自己要求的。新娘穿着潔白的紗裙,頭頂着綠色的花環,很漂亮。
婚後不到一年,兩個人有了一個女兒,晶瑩可愛,討人喜歡。莊召陽原本以爲日子就會這樣在平淡的流水中度過,他在外面四處開車送貨,她在家裡照顧女兒,連一點兒漣漪都不會蕩起,可是從婚後的第二年開始,她就有了情人。
“最可惡的是什麼,你知道嗎?她在告訴我她跟別人有一腿的時候,語氣還是那麼的平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彷彿她什麼錯也沒有犯似的。我沒有理她。愛誰誰,反正就是一破鞋。”他從後視鏡中向後看了一眼,發現熊愁的整張臉都快要貼在了車窗上,呼吸的一起一伏間,他口鼻中的熱氣就會將車窗塗上一層水霧。
絡腮鬍子似乎睡着了。他當個寶貝一樣的黃色揹包放在身後的座椅上,歪斜着靠在一邊。
莊召陽頗有些對牛彈琴的感覺。不過沒關係,他睡着了更好。有些秘密可以隨便傾訴,但最好還是不要讓人知道。
“讓我耿耿於懷的是,倒不是她有了外遇,真正讓我耿耿於懷的是,她外遇的人都六十多歲了呀,這也能提起她的興趣?我實在想不通,難道我們兩個人分別了太久,連審美都變得大不一樣了嗎?她提起他就是一口一個的靚仔,聽得我直泛噁心。”
駕駛室前面的玻璃下,放着一個泰迪熊,還有一把仿真的ak步槍。這是莊召陽爲她的女兒買的。她今年七歲了,正上小學二年級。學校是城裡升學率第一的小學,富商政要的子女幾乎都在裡面讀書。莊召陽每年大半的錢,幾乎都花在了女兒讀書上。
他的女兒也是一個古靈精怪的假小子,不僅喜歡小動物,而且也喜歡玩具槍。每到過年過節的時候,莊召陽都會買一把槍給她。看着女兒捧着槍,對着樹梢上的鳥兒瞄準射擊,他就會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他不指望妻子能爲這個家庭奉獻多少,只要不妨礙他和女兒,就是妻子在外面找八百個男人也沒關係。至於別人背後的嘲笑,反正自己也聽不到,管它做什麼?
如果她就這樣安分守己,莊召陽的日子也還能過得下去,但是妻子找的這個男人,偏偏是個會計,掌管着一家非常有名的公司財務。
“那天,她平靜地跟我說,她有可能進監獄的時候,我簡直嚇了一跳。我就那樣直勾勾的看着她。你知道嗎,她如果表現得稍微軟弱一點,我也許會抱一抱她。畢竟老夫老妻了,這種行爲都是自然而水到渠成的事。可是她沒有哭。我也沒從她的表情上看到什麼害怕的樣子。她還是和從前酒吧裡那樣,漠然,彷彿什麼事情都與自己不相干似的。”
“我能怎麼辦呢?我只好也冷淡的問她,怎麼了?她平靜的跟我說,她和她的老男人是怎樣挪出鉅額的公款的。她講這件事情的時候好像是在過家家一樣的。她的老男人不僅把妹的本事不賴,算賬也還有一套,每月從公司裡挪出個幾千幾百萬,竟然沒有引起別人的察覺。就在幾天前,事情還是敗露了。上面成立了專門的調查組,到公司裡面把相關的賬簿都帶走了。只要細細一查,她的老男人貪污公款的事情很快就會被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