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9名大將中,在中下級軍官裡最有威望的是荒木和真崎,但統制派怎麼會叫他們東山再起?本莊繁在“二二六兵變”後就被天皇轟走了。南次郎正當着朝鮮總督,而且屬於被排斥的“宇垣派(統制派前身,成員包括:金谷範三,南次郎,畑英太郎,阿部信行,本莊繁,鬆井石根,小磯國昭,杉山元,畑俊六。宇垣派閥脫胎於長州閥卻又沒有長州閥那樣嚴格的出身限制,因此也被稱爲“準長派”。)”,所以就不能考慮了。植田謙吉本來很合適,1932年就帶着日軍在上海打過,但他現在是關東軍司令官,得提防着蘇聯,動不了。林銑十郎資歷可以,但是前首相,一般情況下,可以因軍功回去當首相,但前首相又上火線,沒這個先例。杉山元是現任陸軍大臣,也不能動。如此下來,只有兩個人選比較合適:陸軍教育總監寺內壽一和已退役的鬆井石根。但軍部已有意調任寺內爲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所以,上海派遣軍司令官的帽子最後落在鬆井腦袋上。按照日本軍中的慣例,司令官確定後,參謀將由司令官挑選。鬆井選他的老鄉飯沼守(日本陸軍士官學校21期,愛知縣人)爲參謀長,隨後又選了幾個參謀,其中兩個人我們認識:一個是“櫻會”二號人物長勇,一個是曾來中國“旅行”的公平匡武。離開日本前,鬆井去拜訪陸軍大臣杉山元。鬆井說兩個師團兵力過於單薄,希望統領一支至少由5個師團組成的派遣軍。
杉山說:那麼多?
鬆井問:陸軍大臣認爲需要多少軍隊?
杉山想了想,說:當初永津課長說,我們的軍艦一在大沽口露面,中國就會屈服,但現在好像情況不太一樣。你先把兩個師團帶過去,如果不夠的話,我再給你派。
後來,日軍在上海被中隊拖了3個月,壞就壞在逐步增兵上了。如果當初日本軍部一次性地把5個以上的師團派過去,淞滬會戰很難說會打3個月,那樣的話留給南京政府往大後方轉移的時間也就沒那麼多了。但你要明白: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有庸人坐高位,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日本那邊有庸人,中國這邊則出了漢奸。
前面說了,上海一出事,蔣介石就下達了長江封鎖計劃。作出這個決定,除了阻擋下游日艦威脅南京外,更主要的是截斷停在武漢的5艘日艦和多艘商船的退路。沒想到情報竟被日本人搞到了。
計劃是在最高國防會議上決定的,參加這個會議的,除蔣介石外,就是汪精衛,以及軍政部長何應欽、參謀總長程潛、副參謀總長白崇禧、各戰區的一把手。負責會議記錄的,是行政院機要秘書黃浚。
大家都看出來了,事情就壞在黃的身上。
後來,因爲汪精衛投敵,就把黃浚說成汪的秘書,其實這時候行政院院長的職務由蔣兼着的,而汪早就不擔任此職了。
黃浚是福建人,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後來在北洋政府幹事,北洋垮了後,又跑到南京混官場,一來二去,做到行政院機要秘書的高位。當時日本在南京鋪了情報網,情報網直接由駐華大使館領導,日本情報人員在南京政府各部門撒網,最後把黃浚撈了上來。跟黃浚一起被撈上來的,還有他兒子黃晟(在外交部工作)。親手撈黃浚的,是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須磨彌吉郎(所謂色誘黃家父子的美女間諜南造雲子只不過是個虛構的人物)。
須磨10年前就來華了,在上海任公使館一等秘書時,任務就是收集情報。開戰前,他已在南京當了整整4年的總領事(回國後還曾擔任外務省情報部長)。須磨得到黃浚提供的情報後,立即把消息發給東京,東京又立即發給武漢的分遣艦隊司令官谷本馬太郎(江田島海軍兵學校35期,廣島縣人),就這樣,谷本帶着大小艦船,從長江中游載着僑民連夜逃跑,除了兩艘商船跑得慢被扣外,其他艦船一口氣到了上海。
所謂功敗垂成或功虧一簣,說的就是這件事。這就是漢奸的力量(後黃家父子雙雙落網,南京陷落前,二人以漢奸罪被槍決)。
事情發生後,蔣介石氣得鼻子都歪了。
8月13日午夜,正在揚州機場值班的空軍人員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裡的人說一口寧波話,開始的時候,值班人員還沒聽清,最後才搞明白,打電話的人要他們立即出動飛機,帶上炸彈,把正沿長江往上海逃的日本艦船全給炸了。
值班人員最後問了一句:您是哪位啊?
對方說:蔣中正!
就這樣,空軍隨後出動18架“霍克式”驅逐機,各帶500磅炸彈一枚,飛越江陰要塞,沿江尋覓日本艦船,但還是晚了,最後只在吳淞口以東白龍港找到一艘日艦。這艘日艦也就倒了黴,18架飛機輪番轟炸,沒幾分鐘將其炸沉。
事已至此,一切就看張治中那邊了。
鷹擊長空
1937年8月13日下午3點多,孫元良第88師先頭部隊從寶山路東段摸到八字橋(1932年中日停火線)。
日本出兵的內閣會議是13日上午召開的,中午時上海這邊得到消息,於是日本人的膽子大了起來,下午就派海軍特別陸戰隊到寶山路佈防,從寶山路西段向八字橋摸過來的是伊藤茂大尉指揮的第3大隊。
中日兩軍摸着摸着,一擡頭,發現了對方:打。
就這樣,第88師的易瑾營長(黃埔軍校武漢分校7期,湖南大庸人),打響了淞滬會戰第一槍。但戰鬥只打了一會兒,因爲雙方都沒領到正式進攻的命令,這只是一次意外的步哨接觸戰。
南京給張治中的命令是8月14日發起總攻。如果在13日夜趁日本人防守不穩就打出去,也許成果要比後來看到的要大。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中國古代軍人摸索出的經驗,因爲後方的大員們往往不能洞悉一線轉瞬即變的戰機,爲了搶得先手,拿到最後的勝利,可以違抗上面的命令,這也算得上軍中潛規則了。但張治中最後還是做了個老實的服從者。
8月13日就這樣過去了,千等萬等中,等來了1937年8月14日:上午10時50分,在步兵還沒發起攻擊時,中國空軍率先出動了。
3架轟炸機撲向日本人在虹口和匯山碼頭的陣地,另外8架轟炸機直撲黃浦江上的日艦!
在上海大戰中,來自雲中的英雄是最悲壯的。當時,跟黃埔軍校並稱雙星的是筧橋航校(中央航空學校,設在杭州東郊筧橋小鎮),到中日開戰前培養飛行員500多人。每個學生畢業時,蔣介石都會參加畢業典禮,除了向學生頒發畢業證外,還贈送佩劍一把,劍兩面都刻有字,一面刻着“國土未復”,另一面刻着“軍人之恥”。
但中國沒自己的航空工業,自己造不出飛機,手裡就攥着進口的250多架飛機(不及日本的1/10)。這些飛機一部分是國民政府舊有的,一部分是從當時半獨立的廣東空軍那裡拿來的,最後一部分是蔣介石50歲壽辰時“化緣”化來的。
蔣介石生於1887年10月31日,天蠍座,1936年秋,虛歲滿50歲。當時,中日關係緊張,中國空軍又沒什麼力量,而軍費主要向陸軍傾斜,拿不出太多錢買飛機,蔣靈機一動,叫陳立夫牽頭,搞了個“童軍集款,獻機祝壽,抵禦外敵”計劃。按這個計劃,通過教育部,攤派性地叫學生和教師捐獻祝壽金買飛機。
按陳立夫的設想,當時全國一共1400多個縣,每個縣捐出夠買一架飛機的錢。蔣介石很高興,雖然有點強制性的味道,自己也背點黑鍋什麼的,但這錢畢竟不是入自己的腰包,於是也就心安理得了。後來,經過大張旗鼓地宣傳,不但教育口兒捐了不少錢,政府機關、各省軍政首腦、上海金融界,乃至於南洋華僑,都紛紛捐款,最後拿到的錢,雖不夠買1400架飛機,但買幾百架還是沒問題的,在開戰前先向美國買了100架霍克式驅逐機(每機可攜機槍兩挺,250磅炸彈兩枚,巡航時速達到280公里,續航後作戰半徑超過450公里)。
七七事變後,國民政府成立了空軍總指揮部,由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保定陸軍軍官學校8期,浙江臨海人)任總指揮,毛邦初(黃埔軍校3期,浙江奉化人)任副總指揮。當時,中國這邊,陸軍將領自然不少,空軍將領奇缺,周、毛二人還互相較勁。筧橋剛建立時,蔣介石兼着校長,幹事的是副校長毛邦初。毛黃埔畢業後沒多久,就搞空軍這塊,包括籌建筧橋,也算是牽頭人了。而且,他還不是一般人,是浙江奉化人,看出來了吧,跟蔣介石有“瓜葛”:是蔣第一個妻子的侄子。1934年,蔣不兼任校長了,毛以爲他這個副校長會接任,但沒想到位子給了周至柔,此後校長又換了幾任,毛一直當副手。後來,周又當上了航空委員會主任,成爲空軍的掌門人。
言歸正傳。此時,中國空軍手裡,除了霍克外,還有雪臘克、道格拉斯、諾斯羅普等型號的驅逐機、攻擊機和轟炸機,主要是從美國購買的,從性能上說並不落後,但卻是打一架少一架。所以,中國青年英雄們有一個想法:怎麼在犧牲前給日機最大的殺傷。當時他們只有二十三四歲。
在中國空軍出動飛機轟炸了日軍陣地和軍艦後,日本鹿屋航空隊的18架九六式轟炸機也升空了,9架撲向安徽廣德機場,9架飛向杭州筧橋機場。每架飛機攜2枚250公斤的炸彈。原定第一波攻擊中國的是駐日本大村的木更津航空隊和在上海外海馬鞍羣島三艘航母上的海軍航空隊,但由於氣象原因無法起飛。
8月14日午後,第一輪中日空戰開始了。
發現日機後,中國空軍第4航空大隊大隊長、吉林青年高志航(法國航校畢業,吉林通化人)立即帶隊起飛迎敵,在杭州筧橋上空,你來我往,幾分鐘後,一架飛機拖着長煙掉了下去。
不是中國的!
中國人第一次擊落日本戰機,自高志航始!在隨後十多分鐘的激戰中,又有兩架日機被擊落,擊落第二架日機的是遼寧青年李桂丹(筧橋航校2期,遼寧新民人),中國這邊人機無一傷亡!
日本人驚了。
中國人也驚了。
中日空軍首次接戰,日本人完敗。蔣介石異常興奮,問第一架日機是不是高志航打下來的?
高志航早年在東北軍航空隊服役,九一八事變後,輾轉到筧橋。由於九一八事變的不抵抗,導致當時南方這邊歧視東北人,航校的很多學員認爲高是個間諜。那段時間,高志航可以說是忍辱負重。就是在筧橋這段時間,高苦練飛行技能,到中日開戰前,已成爲中國空軍飛行員裡技術最好的。蔣介石五十壽辰時,中國空軍助興表演,高志航的飛行技術叫蔣介石爲之大聲叫好,隨後立即接見了高,並把自己的專機“天窗號”獎給他。
上海開戰前,高志航本來率第4大隊飛向山西,支援華北作戰,但到河南周家口機場時,得到命令,緊急返回筧橋待命,後來很多人說是高殺敵心切,自己飛回來的,其實並不準確。此時,在華東的第5大隊駐揚州機場,第3大隊駐句容機場。
現在,在高空把日本人打蒙了,日本人嘀咕:不會是蘇聯人幫中國空軍來了吧?或者是美國人?總之他們不相信這一切。轉天一早,從馬鞍羣島附近的“加賀”號航母上起飛的16架轟炸機由29架驅逐機護航,再次奔襲杭州。高志航率隊再次擊落日機3架,6:0!隨後反追日機至曹娥江,又打下來2架,四川青年樂以琴(筧橋航校3期,四川蘆山人)一戰成名,駕駛2204號霍克戰鬥機的他,在杭州創造了一人擊落5架敵機的紀錄。與樂以琴保持同樣紀錄的,還有駕駛2401號戰機的遼寧青年劉粹剛(筧橋航校2期,遼寧昌圖人)。
除此之外,毛贏初(毛邦初之弟)、王蔭華、呂基淳、董明德、樑添成(馬來西亞歸僑)等人分別擊落2架敵機,擊落1架敵機的更是大有人在。
從杭州到南京,雲中的日子,中日空軍展開激戰。
此時,畢業於清華大學的湖北青年沈崇誨(筧橋航校3期,湖北武漢人),正駕駛着轟炸機從安徽廣德機場升空,在沒戰鬥機護航的情況下冒險而進,去襲擊黃浦江上的日艦。但到長江口時,座機出現故障,危急中,沈崇誨繞向浦東,想叫同機的陳錫純(筧橋航校5期,湖南望城人)跳傘到中隊的陣地,自己駕機直撞日艦,但被陳拒絕。就這樣,沈崇誨和陳錫純同機穿過日軍的高射火力網,猛然撞向日艦。那天是1937年8月18日。
沈崇誨殉國前兩天,遼寧青年閻海文(筧橋航校6期,遼寧北鎮人)在駕機轟炸日軍陸戰隊司令部時,被樓頂上的高射炮擊中。閻海文跳傘後,落到了日軍陣地。日軍特別想生俘一箇中國飛行員,看看重創他們空軍的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樣子。所以閻海文一落地,鬼子就包圍上來。閻海文手裡握着手槍兩把,盯着由遠而近的日軍,連打三槍,前面兩個日軍倒下。日軍指揮官有意捉活的,所以士兵仍沒開槍。你不打,好,我打,閻海文又是兩槍,又報銷了兩個日軍。
最後的子彈,閻海文留給了自己。
幾天前,高志航被蔣介石驚爲神人。
但實際上哪有神人,有的只是長空中一個個普通的中國青年誓死報國的情懷而已。沈崇誨、陳錫純、閻海文之後,爲國捐軀的還有:梁鴻雲(筧橋航校3期,山東棲霞人)、任雲閣(筧橋航校6期,河北文安人)、譚文(筧橋航校3期,山東海陽人)、劉粹剛(10月殉國於山西)、高志航(11月殉國於河南周家口)、樂以琴(12月戰死於南京)、李桂丹(轉年戰死於武漢)……
中國空軍決死報國時,8月14日下午3點整,在張治中指揮下,中隊全線攻擊開始了。攻擊前,張治中在通電裡說:誓不與倭奴共戴一天。今日之事,爲甲午(海戰)以來五十年之最後清算。
左邊王敬久第87師主攻楊樹浦,依次向滬江大學、公大紗廠、海軍俱樂部、海軍操場一線推進;右面孫元良第88師主攻虹口,依次向八字橋、墳山、法學院、虹口公園一線推進。很快,鍾鬆獨立第20旅和兩個炮兵團也加入戰鬥。
一時間,整個上海市區槍聲密集,炮火連天。
從8月12日中隊開到上海,到8月23日日本增援陸軍登陸,最初的上海戰,從作戰審美角度看,是頗具看頭的。開戰前,先有“虹橋事件”,中日劍拔弩張,鬥智鬥勇;事件發生後,中國這邊想先發制人,日本那邊外弛內緊,固守待援。交火前一天,第87師和第88師幾乎把所有連、營一級的部隊長都派出去化裝偵察。到13日,兩邊都在進行火力搜索,小戰一場。到14日全面開戰後,複雜多變的街市戰遠比枯燥的陣地有意思,一時間,不僅上海的街道上,就是房頂之間也被架了梯子,市民坐在院子的天井裡,一擡頭,就會發現有中國士兵從這邊的房頂越到那邊的房頂,飛檐走壁般逐屋向日軍據點推進。
此戰還有一點極爲特殊:上海是遠東第一國際大都市,市區又有多國租界地,不僅街區複雜,而且居民複雜,歐美人衆多,所以中日雙方打起來後,一方面打得極爲激烈,另一方面打得又小心翼翼,因爲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打出一個國際事件。
再有一點,那時候雖然沒有電視直播,但整個上海街市戰,實際上已經被現場直播了。當時的一大景緻是:在租界的小洋樓上,西方人和有條件的上海市民坐在陽臺上,一邊翻着最新介紹戰況的報紙,一邊眺望着不遠處中日軍隊廝殺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