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語聲凝,泣淚如雨,聲帶卻像是失去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小說~網看小說)
他見此更加以爲是,肌肉越來越繃緊,顯是怒氣愈盛,他的臉部表情越來越扭曲,甚至疼痛地跳動,卻不是疼痛我,是疼痛他忠貞的感情,交付給我的不渝癡心,“枉我那麼喜歡你,沒想到你竟然是……竟然是一個……”他難堪地轉頭。
陡然又似想到了什麼,他的怒氣又燃了上來,“去年,我們結識,是不是也是那爛胚子設計的,他指使你來騙取我的感情的是不是?長風山莊……棠梨宮……都是一個圈套,一個圈套……難怪那爛胚子今日再三使我前來,抱着篤定的意志和信心,好像我只要到了,就誆攏的我一樣……”
“不是的……”今日竇建魁宴請那些賓客,確實是意在誆,我置身其中,雖無心,卻確實是竇建魁安排的棋子;可是我們的初遇,和別人無關,不是一場騙局一場利用,我拉住趺蘇的衣服,聲淚俱下,“不是的……”
趺蘇搡着我,喝問道:“那你告訴我,是什麼,是什麼啊!”
他眼眶通紅,“玩那樣扮大家閨秀的遊戲好玩嗎,你對得起我?你竟然這樣欺我!”
不是在玩扮大家閨秀的遊戲,本來就是大家閨秀,可是怎樣說,說我是汝陽王府的明月郡主麼?那位爲保全自己密告家人通敵賣國的明月郡主?我寧願讓趺蘇以爲我的低賤,也不要他也將我看作那樣的不肖女,滿門抄斬的痛苦世人的唾罵欺凌,不堪重負,我已經忍受夠了!橫豎,早就南宮絕玷污,早已不是他心中乾淨的月兒了。即便不是青樓裡的低賤女子,做的卻是一樣低賤的事,臣相府中以色侍人,暗無天日,將軍府亦是,早不是他愛慕的那個乾淨女子了……我這樣什麼也不據理力爭,看在他的眼裡,更加篤定了他的想法,“你這個……這個賤……”他咬牙切齒,還是把那樣踐踏我的話說不出來,臉上苦痛無一不顯示着我玷污了他的人生,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的愛情……趺蘇最後痛楚地看過我一眼,便轉身要離去,我本能地去抓他的衣服,她嫌惡地一把揮開了我,也沒再進西苑了,他折轉出了西苑的大門,跨上了馬背,我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追出去,扶着西苑的門時,他已揮鞭而去。
和南宮絕奪去了我清白的那晚,我高燒臥病中做的夢一樣。
趺蘇譴責我對他的辜負,趺蘇還穿着長風山莊離別那日,我做給他的暗紋黑緞衣袍,可他卻掉頭離去,上了高頭大馬,一勒繮繩,策馬絕塵而去,衣袍下襬刺繡的狻猊在風中張牙舞爪……我在柳林裡無人處靜靜地坐着。
埋着頭,伏在膝上。也沒哭,就只是抱膝埋頭坐着。坐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一刻種,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只有知了鳴叫,只有畫眉嬉戲的柳林裡突然多了腳步聲,由遠而近。那時候,我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若是到來這裡的,若是我眼前出現的人是南宮絕,我一定會像動物一樣地撲到他身上,對他又撕又咬,將他咬的渾身鮮血淋漓,即便被他抓住頭髮被他扼死,我臨死前也要咬掉他身上的幾塊肉下來。
可是不是南宮絕。
是北皇漓。
北皇漓顯然並沒發現我,也不是因爲見到我在這裡,他才走來這裡的。他的面容,他的表情,他的身體,都好像還置身那個令他厭惡的筵席似的。雖然因爲實在待不下去,他走來了這裡散心,但是他顯然並沒有收到散心的效果,顯然今次的筵席對他的荼毒太深了,他即便遠遠離開,也沒能擺脫掉筵席對他的毒害以及深層次的陰影。一身親王朝服的他,神情還是和衣服一樣的刻板,厭惡與專心這兩種情緒仍舊在他的身體裡矛盾又統一着,他像是還在聆聽刑部大人的諱導一樣。
他的手裡抓着一把從筵席上帶出來的松子,卻並不是在吃,而是散散漫漫地走三步,就將一粒松子丟到地上,一粒,兩粒,三粒……在他又丟了三粒松子後,看着他的我,卻回過了神。我的一個反應,就是輕悄遁走,不要讓他看到我。我身上的衣服……呵,被趺蘇叱喝一頓已是我能承受的極限了,實在不想再讓北皇漓見到這副模樣的我。
“明月?”
可我起身轉身要走掉的那一刻,北皇漓已然發現了我,想來是詫異在這將軍府西苑的林子裡遇見我,他的語音帶着不可置信的驚喜,我卻只作未聞,腳下並不停,轉身就住遠處奔走着,想離的他遠遠的。但忘了他的輕功是那樣地好,我不過跑出三步,他穿林繞樹,赫然已站於我身前。
“明月,真的是你呀!”
再是窘迫難當,也只有面對他。擡眼望着他,雖然他的驚喜並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那份過於純質的喜悅還是讓我意外了。他是真的高興。筵席上那張戴着面具般的面孔早已消逝不見,在見到我的那一瞬就消逝怠盡,往日的那個北皇漓又回來了。北皇漓甚至沒看我,他擡眼望着正午的天空,臉上洋溢着烈日一樣的紅彤,顧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真是許什麼願,什麼就靈驗呀!”
言下之意,剛纔是在許願我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他依舊望着天空,口裡唸唸有詞,我還一派詫異的神色,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時,只覺有輕軟物似從空中徐徐落下,落到了我身上,我低眼看去,詫異頓去,只餘感念,酸楚的氣流涌到喉頭,卻又哽着塞着說不出話來。
是一件披風。
難怪他一直望着天空。
他不是沒有看到我過於暴露的衣着,而是早看到了,卻不表現出來徒增我的尷尬。
我係着披風時,他才低下頭來,目光方纔落到我臉上,依舊是滿眼的得意,“怎麼樣?前日我學的新玩意。”
我不答,卻並不影響他的士氣,他的情緒依舊那樣高漲着,“這個叫魔術,是一批外地人帶進京城的。聽那一批外地人說,他們也是從外地引進的,那個外地就遠了,聽說要過什麼洋什麼洋的……”
北皇漓一直絮絮叨叨地說着,我一直沒開口說話,卻在聽着,甚至是認真地聽着,越聽越認真,不覺忍不住問道:“那些人真的長着金黃色的頭髮,說和我們一樣的語言嗎?”
“對啊。”
北皇漓肯定地答着,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輝,舒心地咧嘴笑了。
顯然是因爲我終於說話了。
意識到這一點,我重又低了些頭,先前因爲聽故事忘記的悲愁又回來了。
北皇漓始才問道:“明月,你剛纔見到我,跑什麼?”我還沒回答,他已低了些頭,很不自在地道:“該是我沒顏面見你纔對……父皇他……”北皇漓黯然神傷道:“我真的沒想到父皇會做的那麼決絕……都是我住日不親近政治的緣故,所以一點忙都幫不上……”
我看他道:“所以你會出席今天的筵席?”
北皇漓道:“汝陽王府出事之後,我多次去臣相府找你,可是每次臣相都說你不在臣相府,說你悲痛欲絕,他將你送到別處靜養了。我一直問他將你送到哪裡去了,他也不告訴。七天前,相貌肖似的明月姑娘的事在京城官員傳開後,我才知道臣相一直在騙我。刑部大人還和我說竇建魁接了你過來,我……止不住爲這裡找你。”
北皇漓微笑着,隱隱見得到明熠笑意間的鋒芒,“臣相……我雖然一直不喜歡他,但也從沒與他過不去,他……看來真是權勢大於一切呀,做個閒散宗室獨善其身容易,可想要保護一個人時……”
我低聲問道:“明明就不喜歡,還要在筵席上虛與委蛇地坐着,不難受麼?”
“不難受,”北皇漓看我道:“心裡裝着一個人的時候,就甘之如飴。”
北皇漓起身,“出來很久了,我該回去筵席上了。太子不知怎的,竇建魁今日派人去請了幾次,還不見人來。好像我離開的時候東宮回話說會來的,我去筵席上了,看太子來了沒有。”
送北皇漓離開後,我還在想着北皇漓最後的話。
哪怕是現在,他也沒想與太子爭天下。無論是誰做皇帝,他想要的,只是政治上絕對的權利。能保護一個人的權利。
玉姑娘盈姑娘卻過來了我處,盈姑娘笑意吟吟道:“月姑娘,相的馬車在西苑門口候着呢。”
今日她們的話,已擺明了是南宮絕的人,我便連道謝都沒有,行屍走肉般往西苑門口而去。
“月姑娘……”
玉姑娘卻叫住了我,連日來望着我若有所思,在這一刻,終於爲了確證問出了口,“你是……明月郡主吧?”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僅僅因爲她的問話頓了步。
隨即又緊了緊披風,往西苑門口而去。
腦海中還連翩浮現着她弱如扶柳的姿色,縈繞着她細細潤潤的嗓音。
喜上了南宮絕,真是個可憐的女子呢。
真是瞎了眼,竟是喜歡上了他!
出了西苑,不遠處的槐樹下停着一輛馬車。
只一看馬車外候着的吳坼,已知馬車裡坐着誰。
慢慢走了過去,吳坼撩簾,顯然是請我上去馬車。我卻駐步不前,只一徑望着車簾打起後,馬車裡坐着的南宮絕。
南宮絕側坐在馬車裡,手裡正在雕一樣東西,一刀,一刀,他雕的極孤獨,也極遲緩。雖然從我的方位只看的到他的側面,也能深刻感觸到他整個人的滄桑。自然不是容顏上年齡上的老邁滄桑飽經風霜,是精神上,心理上。就好像一塊磨損的光滑的隕石被放在荒郊野外,沾了露水,生了鈍鏽。今日將軍府筵席告病,他自然不是真的生病了,不過這副模樣看來,倒會真讓人以爲他病的很重。她像蟲子把千年老樹鑽了一個又一個的洞。
我在馬車撩起的車簾前方站了很久,他纔將目光淡淡而緩慢地落在我身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問道:“這一次,你又打算把我送給誰?”
那淡淡而緩慢的目光,便慢慢地被增添了重量,變得深深沉沉,那是他被激怒的前兆,可是他並沒有發怒,涌起的危險因子被他按捺了下,頓時顯得心平氣和,好像寶物失而復得,好像我這一刻在他眼前,他就覺得滿足慰藉一樣。陽光溫熱,歲月靜好,竟是情緣不了。又鐫刻般地看了一眼我,他的目光重又落在手中藍田玉上,一刀一刀地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