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陽王府明月郡主?”
車鑾上傳出輕笑,顯然也因聞聽我密告家人謀篡的事蹟,太子殿下醇厚低沉的話音極是輕視不屑。(小說~網看小說)
可這聲音爲何這般耳熟,像是我的趺蘇?
黃紗帷幔雖是在風雨中飄蕩,但這樣風雨天氣,太子所坐的豐鑾密實而又封閉,只隱約辨析的出,一個身影斜靠在鑾輦裡,手裡不知把玩着什麼東西,並無掀開鑾簾的意思,顯然無意因我耽擱時間。
車鑾裡的聲音再度傳出,果然極是不耐:“起駕!”
我大驚,趨前跪了一步,不顧高燒下,類似敲打鏽掉的鍋爐般的聲音有多麼難聽,儘量以能使太子聽到的音量呈辯道:“汝陽王府事件另有隱情,求殿下恩典徹查,洗刷汝陽王府冤屈!”
“呵……”車鑾裡又是一聲輕笑,很熟悉的聲音,由太子殿下發出:“危難當頭,‘大義滅親’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質蘭心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本宮平生最憎不賢不孝之人,汝陽王雖爲本宮顧忌不悅,膝下如此‘孝’女,也讓本宮心生同情,膽寒心驚吶!”
抑揚頓挫,極爲緩慢的官腔語調,可那分明就是趺蘇的聲音啊。
是我太過思念趺蘇,還是我高燒中,病得糊塗了,出現幻聽了?
或者雨聲淅瀝,所以傳過來的太子殿下的聲音,有了這樣大的誤差?
這時那熟悉的聲音又道:“起駕!”
“太子殿下!”我叩首,聲音嘶啞,扯破喉嚨地叫道:“汝陽王府冤屈,懇請殿下沉冤得雪!”
太子不耐道:“將她趕走!”
東宮護衛得令,上前押解我,我拼力頑抗,激將道:“殿下貴爲一國儲君,他日將君臨天下,便是如此囫圇政事的麼?父王爲國爲民盡心盡力,便是堪稱不得一代忠臣,也在忠正之列。殿下與父王政見不同不相爲謀,便能……”
“轟走!”
我話到此處,太子陡然暴怒,聲音威懾而又剛戾。
這一叱喝之下,我高燒中混沌的頭腦倒是被激靈得清晰,太子戾氣的音質,半點也辨不出趺蘇的溫文爾雅。
到底不是一個人。
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可笑剛纔我還覺得他的聲音那麼像趺蘇。
我破釜沉舟抗爭下,東宮侍衛一時竟莫可奈何,回秉太子道:“殿下,屬下等轟不走她!”
我望着太子的車鑾,仍懷着一腔希冀,叫道:“太子殿下……”
“鞭打杖笞!”
太子暴呵出口後,馬背上一個侍衛率先揚鞭下來,一道鞭風,蛇影一樣經過我的臉,纏在了我的脖子上。
“啊!”我本能地一聲痛呼,才被那道鞭笞纏打得旋身,更多的鞭影又接踵而至,甚至聽得到每一道鞭影下來,衣衫破裂之聲。渾身鑽心的灼疼,不勝痛苦,我跌倒滾爬在地上。那東宮總管公公懶懶瞥我一眼,尖着嗓子長聲道:“起駕!”
剎時東宮儀仗重新起程,一個侍衛座下的駿馬,那馬蹄甚至從我後背上踏過。
疼痛到極致,張了口,卻發不出聲,竟是一時失聲。
等我從那一下馬蹄踏過,近似掏心剜肺的疼痛中緩過來,東宮儀仗赫然已遠去,最尾的一個宮人也在我的眼前慢慢消逝。
先前因東宮儀仗經過,停止了對我唾罵擲扔物體的百姓重又圍觀聚攏了過來,見太子殿下都令侍衛對我鞭打杖笞,他們欺負起我來更加肆無忌憚,竟是聚衆毆打過來。
拳打腳踢中,我的身體在雨地裡翻滾,一時身下雨水竟也被身上鞭傷染作一灘血紅。
“住手!”
“你們住手!”
馬蹄聲踢踏傳來,接着有人下了馬,用手大力刨開人樣,是林爍的聲音,此刻聽來,無異於天籟之音。
東宮侍衛不是平民百姓們惹得起的,人羣漸漸散開。
林爍將我的身體從雨地裡扶着坐起,他的手裡撐着一把傘,全新的程度,顯然是剛剛買來的。
林爍看了一眼我臉上鞭傷,便不忍再看二眼,低聲道:“明月郡主,對不起啊,那種場面我完全控制不了……”
林爍絮絮叨叨地說着話,“殿下今日要去雲州,主持棠梨宮開工大典,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你也別怪他,平日裡他待人馭下,還是很溫厚的。不過就算他心情好,大約也是不會搭救汝陽王府的。說真的,這事殿下不落井下石就已經不錯了。汝陽王自從被參奏起,殿下可是半個字都沒有置喙。”
“我在東宮當差,汝陽王經常進出皇宮,見他的面見多了,感覺他人還是不錯的。郡主快去刑場吧,去得早或許還能見到家人最後一面。從這裡去刑場,你走……”林爍說了一大堆街巷的名字,“這樣走,不僅抄近道節省時間,一路來來去去的人也少,免得又遇上些鬧事起鬨的百姓,平白受他們欺負踐踏。人言可畏,他們可以把你捧到天上,也可以把你打到地獄,都是些市井小民,郡主別與他們一般見識……”
是啊,怎麼會去與百姓們計較?
我承受的一切屈辱,沒有自尊,沒有尊嚴,不被尊重,被人唾棄的一切,全是拜南宮絕所賜,是他帶給我的痛苦衍生的附庸物。
撐着傘,冒着越來越大的雨勢,蹌踉奔跑着到達了刑場。
可到底還是來遲了。
刑場上沒有禁軍,沒有圍觀看屍斬的百姓,沒有汝陽王府我的家人,只剩一地血水。
大雨滂沱,本來只存在於斷頭臺的血水,面積越流越廣……
漫天漫地,我滿眼的血紅。
手中雨傘頹然落到雨地上。
“譚一刀,你的刀法越來越好了!”
“是啊,那叫一個快、狠、準!”
“二百四十七刀下去,二百四十七顆人頭落地,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果然不愧爲聞名刑場的屍斬譚一刀啊!”
彪肥體健的壯年男子聞言嘿咻笑着,抽出腰間大刀愛不釋手地看着,那把雪亮的大刀,因爲常年累月餐食鮮血,今日又飽飲了幾百口人的熱血而倍加雪亮着,雷雨天氣,那刀刃之上,竟也隱隱有一線血絲興奮地綻現光澤,吟吟躍動之聲,似在猙臉獰笑。
“譚一刀,你這刀打得好啊,砍起腦袋來跟砍蘿蔔似的。”
“誒?砍汝陽王妃的那一下子可沒那麼幹脆,是不是看人家是個娘們,有些下不了手啊?”
一片鬨笑聲中,有人黯聲道:“那個小少爺也真夠可憐的,聽說才十個月,唉,譚一刀你那一刀子下去,我心口都抽緊了一下,誰家不養兒養女呢,我家的娃兒,也才那麼大……”
譚一刀哼哼笑着,大嗓門地道:“你們還別說,我做劊子手一輩子了,真還沒像今天這樣婆婆媽媽過。想回轉去叫王老李來執行今天的屍斬,可來都來了,哪都走啊。你們也不是沒看到臣相大人坐在監斬臺上,臉上像是鑲了層鋼鐵的樣子。”
“臣相大人不是汝陽王府的義子嗎,也真下得了手啊!”
譚一刀道:“十年前王老李處斬南宮世家時,我那天當了回觀衆,站一旁看着。監斬臺上坐着的正是汝陽王。十年風水輪流轉,今天監斬臺下的是汝陽王,臺上坐着的是南宮世家倖存的臣相大人。”
“那看來臣相大人這監斬官做着是報仇雪恨了,不是傳聞汝陽王與臣相大人義父義子之間關係很好嗎,連許多政事,臣相大人都會問過汝陽王的意見,再最終做決策。看來這事有貓膩啊!”
又有人打着哈哈道:“王老李不會是因爲臣相大人今日做監斬官,怕臣相大人計較陳年舊帳,所以不敢來了罷?”
“難說啊難說啊,當年經手南宮世家血案的獄卒,前些日子都被上頭尋了隙,以各種名義活活處死了,這個‘上頭’,難免就是臣相大人啊。”
“不偏不倚就是那些人,不是臣相大人的意思,還能是誰?今日汝陽王府又被滿門問斬,我看啊,昔年那樁子事,與南宮世家過不去的人,臣相大人,一個一個都不會放過。”
“這歸來歸去,還不得歸到保定帝下令問斬的一句話,汝陽王人頭落地,保定帝也危矣!”
有人沉吟道:“趙家老六,‘臣相大人要致死皇上’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隔牆有耳!”
一片後怕的噓聲。譚一刀收起刀,說道:“好了,沒頭沒身體的屍體都清理乾淨了嗎,咱們一起去王老李家喝酒!”
聽到有酒喝,幫着清潔刑場的獄卒均都笑嘻嘻起來,先前的凝重氣氛一掃而空。
這時有人嘖道:“那邊的女子是誰……”
過了一會兒:
“……天,我從沒有看到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那樣,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可是她並沒有吐啊,也沒有哭。只是無聲地劇烈顫抖……你們看到了嗎,是真的無聲……她早就伏在那裡,我們到現在才察覺……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是失去了聲帶,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巨大的悲慟,也沒有一滴眼淚……”
可是這種絕望而無聲的悲慟,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戚然。
有人惶惶而又惻隱地發問:“那是誰?”
譚一刀漫不經心地道:“除了汝陽王府的明月郡主前來吊悻,還有誰可以悲恤成那樣?走吧,即便只是一個失勢的郡主,也不是咱們惹得起的……”
……
早就腿軟無力地伏倒在雨水裡,混合着血水的雨水裡,無聲卻張口抽搐中,有許多雨水便喝進了我喉嚨。混合着血水的雨水。汝陽王府我家人的血。掏心掏肺地乾嘔着,連膽計差不多都一起嘔了出來。沒有眼淚也沒有哭聲,只是全身每一處地方都在戰抖,每一根手指都在痙攣抽搐,遠遠望見雨地裡的一塊玉佩,那是佑兒滿月時,我送給佑兒的玉佩。
扶着柱子站起,踉蹌着往那裡一步步挪動着腳步,拾起玉佩,就那樣癡癡傻傻地看着,好像拾揀的是佑兒的性命,佑兒還活着一樣……
譚一刀和那些獄卒早就走了,又有人過來。不光有人,還有馬。
是南宮絕帶着七八個隨從,打馬走近。
他們都穿着蓑衣,戴着蓑帽。
離得我稍近些,從人便勒繮駐步,只南宮絕一人,任着座下駿馬慢慢走近。
直至馬蹄停在我面前。
南宮絕坐在馬鞍上,居高臨下看着我,蓑帽下的臉容依舊是這些日子以來的僵硬,僵硬到看不出喜怒哀樂,也好像根本沒有喜怒哀樂,只是在隔着雨幕,我的樣子清晰地映進他的眼底時,他臉容一震。好像上萬年堅固的懸巖,風化作塵,刷白地落下來,落成一地灰。不是身體表層的戰顫,是深入到骨頭靈魂裡的震動。
我握着佑兒的玉佩,微微擡起印着鞭傷的臉龐和下頜,表情模糊地望着他,先前一直流不出淚的眼眸,陡然溼潤,兩行清淚流出。不是淚流滿面,就只是流出那樣的兩行清淚。
連我早早安置好的估兒也沒有放過,汝陽王府滿門問斬,他現在該心裡痛快了。
本就踉蹌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陣風雨打來,終於如一隻斷線的紙鳶,緩緩地倒在了雨地上。竟是弱不禁風。身體沒有一絲重量到,連倒下去的畫面都是慢動作,一拍一拍,一個節奏一個節奏,緩緩地,輕輕地。就好像沒有靈魂的一堆血肉。佛雲,人的重量都在於靈魂,靈魂沒有了,人就紙糊的一樣輕了。
他曾說,總有一天,要把我踩在腳下,也讓我一身污穢骯髒,永遠爬不起來,現在,我便是一身污穢骯髒地倒在地上,倒在他的腳下,永遠爬不起來……
他做到了,他該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