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調皮地躲藏在夜色幕布下,戲臺上華燈耀射,它們綻放出五彩光澤,舒展着嬌小玲瓏的身姿,跳躍歡鬧,手舞足蹈。(小說~網看小說)依次旋轉,每一滴都像是光滑的鏡子,真實而又扭曲地反映着人生百態。
我的雙腳踩着堅硬的石磚,卻仿似踏在刀尖之上,凌空高蹈,步步驚魂。忘記了今晚發生的事,忘記了汝陽王府滿門下獄的親人,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乎所以地,一步步走出蘭析院,嚮明月小築走去。
汝陽王府滿門下獄,我童貞的逝去。
全在下午到傍晚,幾個時辰之間。
——今夜,請原諒我,請容許我什麼都不去想,十六歲活的象個十六歲的樣子,十六歲的女子有着十六歲女子的青稚,做着十六歲女子該做的夢。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爲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煙雨濛濛,夜幕上偏偏還閃爍着星星,眨巴眨巴地對我眨着眼睛:牛郎星,織女星……
長風山莊棠梨宮裡,也是這樣的夜景,晚風習習,月華澹澹,趺蘇輕聲喚我月兒,指尖滑過我的臉頰,微微顫抖的脣觸上了我的脣,輕輕銜住我的。我渾渾噩噩辨析着映進我大睜着的眼底的檐燈,山影,月亮,星星。
牛郎星,織女星……
牛郎星,織女星……
牛郎星,織女星……
他們是一對兒。
衣服被南宮絕撕碎,早不能穿了,披着一張絲被,散着頭髮,走在石磚路上。
走出蘭析院的一路,雖引人側目,但也沒人阻攔。往日身前身後前呼後擁,從者如雲的繁華隨着汝陽王府失勢已經成爲過去,郡主身份雖然依在,而今臣相府的下人雖然對我仍然是畢恭畢敬地行禮,卻態度冷漠而又疏離,連那份畢恭畢敬,也只是臣服於郡主身份,而不是人。曾經我的被尊敬、尊重,都已隨着密告父親謀篡的行徑化爲灰燼,被人從心裡唾棄與不齒。
明月小築的下人雖被我清空,連春夏秋冬都留在了平陽那裡,但回到這裡,回到只有奶孃在夜裡持燈等候我的地方,卻倍感舒適自在。從奶孃手裡接過燈,奶孃貼心地並不問我發生過什麼事,只是默默流淚,怕我看見傷心,又胡亂擦着。她是過來人,什麼沒經歷過見識過,怎會猜想不到。
“郡主不管再晚都要沐浴,今天雖然回來晚了,熱水我也溫着呢。”
奶孃儘量不刺痛我的傷處,如此說着。
我點點頭,一徑隨奶孃走着。
鬆開絲被,我走進浴桶,熱水滋潤下,才覺得身體的酸乏紓解了些。乃奶奶個又去熬了薑湯給我。儘管一夜奶孃精心服侍,我回臥房將自己埋在棉被後,便一直髮燒,昏昏沉沉病臥在牀。
夢到的人盡是趺蘇,夢到的畫面盡是趺蘇譴責我對他的辜負,趺蘇還穿着離別那日,我做給他的暗紋黑緞衣袍,可他卻掉頭離去,上了高頭大馬,一勒繮繩,策馬絕塵而去,衣袍下襬刺繡的狻猊在風中張牙舞爪……
趺蘇,趺蘇……
我喚着他,追着他,可怎麼也追趕不上。
趺蘇,我家人都置身獄中,孤零零的我一個人維持局面,你也要離我而去麼?
夢裡一直在喚他,奶孃餵我湯藥,我醒來喝藥,看着奶孃蒼老憔悴許多的身影,我歉意地喚一聲奶孃時,才意識到我喉嚨乾澀;脣瓣儘管有奶孃不斷蘸水,也燒得乾裂了;發出的聲音,更是嘶啞可怖,哪有往日半點的清越動聽?
“郡主……”
奶孃被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扶持着我,探我額頭,垂淚道:“都高燒兩天了,怎麼還不退呢……”
“奶孃,對不起……”
“郡主,不舒服就別說話……”
我依在奶孃懷裡,望着她道:“汝陽王府失勢的那日,我安頓你,你不肯聽我的,要留在我身邊,那時我就不該依你……”
奶孃責怪道;“傻孩子,病成這樣,還說這些做什麼呢?”
我往奶孃懷裡蹭了蹭,微笑道:“話總是要說的。”
我望着奶孃手中的藥碗,桌案上的藥材,呼吸着一室的藥味,沉吟問道:“奶孃是出府爲我抓的藥嗎?”再不會有昔日染病,御醫日夜看顧的榮華場面;汝陽王府養着有大夫,而今的臣相府自然也會有,只不過臣相府張羅纔不過兩日,日常事務還沒走上正軌,也不可能是臣相府的大夫來問的診……
果然,奶孃支吾道:“我……我出去抓了藥,郡主吃了不見效……一直……一直高燒不醒,我又出去請大夫上門問診,遇……遇到了相爺,相爺讓那四名御醫女過來服侍,她們就住在以前春他們四人住的地方,這些藥……是,是那四名御醫女開的……”
奶孃道:“郡主昏迷中,我才餵了一次郡主御醫女開的藥,郡主就醒了,這藥,這藥還是不錯的。”
我看着桌上放置的藥材,聲音沙啞道:“我雖不懂岐黃之術,但也看過醫藥方面的書籍,硃砂最能使人昏睡,還嫌我高燒昏迷不夠久麼,開那種藥材做什麼?御醫女經過嚴格訓練,醫術不凡,怎會如此下藥?”
奶孃聞言如臨大敵,站起厲聲道:“我去找她們!”
我喘息道:“她們的命運,又豈是能自主的?”
奶孃變色道:“難道是相爺……”
我閉上眼,不想去想那個人。
卻不知他讓我長久昏睡着,想做什麼?
而無論他想做什麼,我都沒有時間生病,更甭提整日懨懨地昏睡牀上。——汝陽王府,我二百四十多位親人還在獄中,吉凶卜測。
奶孃道:“我去把她們開的那些藥燒了。”
我疲倦地道:“不用。她們開的藥還是很好的,只除了那味與治病無益,凡使我昏睡的硃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扔了硃砂便是。”
正如我之前昏睡中不間斷的夢,硃砂入藥很快又發生了效果,沒過一會兒,我又睡着了。
這次睡得倒很安穩,很長時間都沒做夢。
不知又過了多久,又做起夢來,然後耳邊是奶孃一聲聲焦急喚我的聲音。
可硃砂藥效很強烈,我無論如何逼迫自己,就是從夢裡醒不來。
“郡主,快醒來啊,今日午時三刻,汝陽王府滿門抄斬啊……”
就是這一句話,像刺骨的雪水浸過我的頭腦,我從劇痛中醒轉,悠悠望向奶孃。
——剛剛我昏睡中做的那個夢,也是我做過多次的,刑場上,汝陽王府幾百口人沒有頭,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水裡。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
“郡主……”
我從沒見奶孃如此悲痛過,連那日汝陽王府失勢,她也沒有這樣哭天搶地,“郡主,今日處斬汝陽王府滿門,王爺,王妃,公子他們……相爺是監斬官,已經帶禁軍押着汝陽王府的人往刑場而去了……”
我終於清醒地意識到,這是現實,不是夢。
凡進天牢的囚犯,都會經刑部、大理寺、宗親府三道會審,沒個三五個月,案子審理不下來。可汝陽王府下獄,至今日清晨,纔不過過去三天。
我以爲我還有時間的。
三五個月,變數那麼大,時機也那麼多。
可是三天就一錘定音,押赴刑場。
我以爲會有機會解救我家人的。
自父王被參奏始,汝陽王府就飛鴿傳書樑國各處父王可以藉助的力量,甚至使可信部將快馬加鞭前往齊國向齊皇室求救,可事發不過半月,汝陽王府就下獄了;下獄又不過三天,汝陽王府就要被滿門抄斬了。
這麼快,一切都這麼快。
這麼短的時間內,怎搬得了救兵來?
什麼不的依附自然規律,什麼快得過時間?
南宮絕,他斷了汝陽王府一切的後路!
這麼急着的,冒着濛濛煙雨,將汝陽王府的人往刑場趕!
這次,我竟然也只是流淚,而沒有哭出聲來,甚至還平靜地下牀穿衣,妝飾那些卻是沒有時間打理了,穿衣穿鞋,已是在奢侈地花費時間了。
跑出臣相府的一路,不斷有臣相府的侍衛、官兵、下人注目,依舊沒有阻攔我的自由,看向我的目光,卻是道不盡說不完的唾棄不齒,怒我不爭,哀我不幸,帶着對罪有應得之人的幸災樂禍,去想象刑場上汝陽王府滿門抄斬,我這個密告親人謀反的不肖女會有怎樣的反應。
正如臣相府通往城郊刑場的一路,路人看着我的眼神,明明感受得到我的肝腸寸斷,卻還是自以爲我是貓哭耗子假慈悲,曾經樑國最耀眼矚目的女子,最受推崇的花朝女,汝陽王府高貴的明月郡主,形象坍塌,什麼都成爲了過去。今日汝陽王府滿門抄斬,一路被押往刑場,多少人駐足街頭一路觀望,街道上人山人海,去往刑場的一路,本就因熙攘的人羣而備受阻撓,他們還不斷將瓜果菜蔬什麼的扔向我,乒乒乓乓,路人的謾罵痛斥就不說了,可是那不斷乒乒乓乓擲往我身上的物什……
忍受着這樣的屈辱,卻連反抗都不能。
新年始,連月來煙雨濛濛的天氣,在這一日,變本加厲,大雨淅瀝,連老天也都在與我作對。
天啦,這樣的阻撓,我什麼時候才走得到刑場?
又一次被一個孩童手中的梨子擊的頭暈目眩,本來就高燒着昏沉沉的腦袋更加灼痛,又一心牽念着已被押往刑場的親人,身體終是支撐不住,眼看就要墜到雨地上。這時突聞咚咚鼓聲,起初以爲是雨天驚雷,隨着人羣紛紛讓開寬闊大道,就連圍觀我的,欺負我的百姓也因這動靜紛紛跪拜地上,我明白過來不是。看去,只見讓開的寬闊官道上,數百宮人雨天行走,禁軍持劍護衛左右,緊隨在爲首策馬的禁軍後面的,是一副高輦大轎,肅靜威嚴,場面壯觀。
紫龍翻滾,黃紗帷幔飄搖。
這是東宮儀仗!
保定帝是國君,太子殿下是儲君。
我樑國同樣爲君的兩個男人。
保皇黨與太子黨龍爭虎鬥,他們各把持一方朝政,勢均力敵,平分春秋。
保定帝一紙聖旨,今日汝陽王府滿門抄斬,北皇漓尚不能更改保定帝意志,況乎我?南宮絕視今日收回血債爲畢生夙願,更求之而不能;唯一能求的,只要他願意,就可以扭轉乾坤的人——太子殿下。
北皇晟。
那個母親是突厥的公主,父親是保定帝兄長保安帝,身上有着一半突厥血統的樑人,我樑國的太子殿下。
明知父王是他的政敵,他未必肯出手搭救,我也毅然邁出了腳步。
只要有一線希望……
我什麼都願意做。
去往刑場的路上,即遇到他,便是機緣。
這時候,想來家人已在南宮絕帶領的禁軍押解下,到達了刑場。
便是有另外的救星,再去輾轉相求,亦是來不及。
唯有在這種時候,這樣的關頭,闖進我眼中的東宮儀仗,太子殿下。
不說再因身體支撐不住要暈倒,甚至不知哪裡來的那樣大的力氣,竟是將一路阻攔我道路的百姓推開,將見我躁動,上前持劍阻攔我的東宮護衛推了開,大雨淅瀝中,站在了官道中央,東宮儀仗前。
儀仗隊各司其職,見我赫然已站於官道攔下儀仗,先前阻攔我的侍衛便不再上前。甚至不再有人上前。儀仗隊駐足,數百人的目光俱都望向我,隨在太子殿下的駕輦旁邊,騎於馬上,東宮總管公公模樣的太監扯着尖高嗓子叱喝道:“前面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攔下東宮儀仗!”
我正待應答,儀仗隊爲首策馬,離得我最近的侍衛側頭看着我,似在仔細辨認着什麼,好久之後,纔不可置信地驚呼道:“……明月郡主?”
我仰起下頜,努力撐着頭去看爲首馬匹上坐着的侍衛,終於也認出,他是林爍。
當日我將被竇建魁座下兵馬追殺的趺蘇救於車上,如同竇建魁在找趺蘇一樣,林爍帶着東宮侍衛也在找趺蘇。遇到我,亮出腰牌,於我拱手道:“在下林爍,我們都是東宮侍衛。請問郡主,今日可有見到過一位負傷逃亡的年輕男子?”
我否決過後,他長哦一聲,眉目間很生焦灼失望,與我告退道:“叨擾郡主了。”
遇到相識之人,且又是我有所求的太子身邊的人,心中詫喜之後,也驚異於他辨認我許久,仍是不可置信的目光。
不由低頭看自己,草草穿衣穿鞋出來,許是心全在押往刑場的家人身上,隨手抓的竟是一件睡袍,鞋子也是拖拉着,更甭提修飾妝容,甚至梳梳臥病在牀,幾日不曾梳理的長髮。如此邋遢不修邊幅,哪有昔日王府郡主半點的講究樣子?雨水浸得全身溼透,頭髮臉上身上衣服都滴着水,百姓圍追堵截下摸爬踉蹌行走,渾身也因此泥濘髒污;身上和披散着的頭髮上,更有頑童擲扔的,叫不出名字,扯甩不掉,我從來沒見過,甚至完全無法想象的污穢事物;而一張容顏,家逢鉅變,身心憔悴,有重病三日,再經此番狼狽,想必也慘白如鬼不忍目睹,哪有從前半點的花容月貌,傾城傾國?
也無怪林爍辨識了好久,才能認出我來。
望着太子殿下所坐駕輦,我撲通下跪,哽淚答着林爍的話,幾乎是用着病中全部力量:“汝陽王府明月郡主,求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