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歸秦

馬車在侍衛的簇擁下緩緩前行,盛夏的風吹動車簾,透着濃濃暑意,關泠靠在趙姬懷中,回望着漸漸遠去的邯鄲,那裡,是嬴政長大的地方,也是她來時的世界,亦是千年後她出生的地方。

時間流逝,世事輪迴,山河故國不似昨,江山新顏換舊顏。

“姑姑,你開心嗎?”

趙姬輕輕撫着關泠的頭髮,聲音依舊是清婉溫潤,不急不躁:“只要政兒和泠兒過得好,姑姑就開心了。”

關泠彎起嘴角點點頭,可變化往往來得很玄妙,如今相依爲命的母子二人,誰又忍見着他日兩人反目成仇,各自怨恨。說到底,是嬴政的殘忍,還是趙姬的薄情?

可趙姬做錯了什麼?女人要的很簡單,幸福的家庭,父慈子孝,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那高高在上的太后之位與這些相比,怕是遠遠不及,可人,終會有生不由己的時候。如果不是太后,如果自己的兒子可以寬容,那麼,處置了嫪毐便罷,怎會忍心將剛出生的嬰孩也那樣殘酷處死。

關泠靜靜的看着嬴政,他亦是安靜的靠在趙姬懷裡,閉着眼小睡。未來的他真的就那麼殘暴嗎?關泠有一種想哭的衝動,要不,要不就不去咸陽了,要不,就在邯鄲平平淡淡渡此生吧。

“泠兒,你做什麼!”一聲焦急的聲音傳來。

關泠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手攀着車窗,一隻腳已經架了上去,若不是嬴政及時喚住,怕是自己已經迷迷糊糊的跳下車去了。

見趙姬和嬴政擔憂的看着她,關泠一隻手壓着腿嘿嘿笑道:“我腿痠,壓壓腿。”

嬴政忙把她連抱帶拽的拉離那個車窗,待她站穩,撩開車簾:“你瞧瞧後面,這麼多兵馬,若是掉了下去可會是什麼後果。”

關泠縮着脖子看了一眼,心中後怕起來,後面的侍衛騎着馬,若是自己真掉下去,那些人定是料不到馬車上會有人從窗子邊掉下去,來不及拉住繮繩,到時候,自己難免就成了馬下亡魂,再就不知道是穿越還是真的就此一命嗚呼了。

到達咸陽的那一天,正是晌午,日頭正烈,而咸陽的街道上,依舊繁華熱鬧,趙國護送的官員安排衆人在城內一家驛館駐紮下來,另有使者去秦王室通報,關冷本以爲會有人刻意阻攔,事情不會那麼順利,沒想到尚未過半個時辰便有趙國官員前來告知秦國呂丞相前來迎接王子政和趙姬夫人歸國。關冷想,也許是電視劇裡面放的太複雜了吧,看多了陰謀奪權的電視劇和小說的人或多或少會有些被迫害妄想症。

大廳裡,一位三四十來歲的男人負手而立,聽到後面的腳步聲,猛然轉身來到趙姬身邊:“夫人受苦了,政兒可好?”

關泠拉着嬴政的衣袖,朝那位男人緩緩走去,這個人,相貌平平,只是那雙眼,既透着商人的精明,又有着政治家的敏銳,這個人,敢握着姑姑的手,若不是秦王,便是呂不韋罷。

“政兒,過來。”趙姬尋常平靜的臉上透着歡喜,那是關冷來到他們身邊近乎一年也沒有見到過的表情,那表情裡,裝着的是小女人滿滿的幸福。

關泠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被攥緊,然後被一股力量拖着前行,仰起頭看向嬴政的臉,心裡突然暖暖的,不管未來他會如何,至少現在,他對自己,真如他所說,不離不棄。此刻,他是擔心她會害怕見着這麼多生人麼?如此,他倒是多慮了。

關泠揚起嘴角笑了笑,回握着他的手,緩緩向趙姬和呂不韋走去。

嬴政走近,呂不韋突然拜倒:“臣呂不韋來遲,還望王子恕罪。”

這就是等級制度,這就是差別,昨日你還是個邯鄲食不果腹的乞兒,今日便可飛黃騰達成了萬衆矚目的尊貴王子,只因你,有着王室的血統!

看着這位比自己大了許多的人跪在身前,不,應是跪在嬴政身前,關泠在心中不知道對推翻封建統治的偉人們膜拜感謝了多少遍。

嬴政看着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詢問着趙姬,趙姬恍然回過神,彷彿才明白,如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的中間,還有個秦王,還有着自己一心愛着的人的政治抱負。

“政兒,還不扶丞相起來,我們一家全靠丞相幫扶,沒有丞相,就沒有我們。”

關泠拽了拽嬴政,嬴政走向呂不韋身前,將他扶起,卻是不發一言,看着這三人,關泠也有着所有人共同的疑問:嬴政,到底是誰的兒子?

一路隨趙姬嬴政而來,關泠不知道趙國的那些官員給自己定了一個怎樣的身份,只是,嬴政對她悉心照顧,趙姬也對她溫言細語,呂不韋也自然沒有多問,一路讓他們三人依舊坐在了同一馬車中,並未因身份不同刻意隔開,而呂不韋自己,卻未與他們同車。

秦國得知流落趙國多年的王子和夫人歸國,街上自是人聲鼎沸,摩肩擦踵,恍惚只是一覺醒來,生活又迥然不同。

馬車入了秦王宮,掀開簾子,觸目的是高高的暗紅宮牆,回頭望去,窄窄的直道幽深空遠,繁華的街市,熱鬧的人聲皆不見。

一入宮門深四海,只願不要一不小心也成了籠中鳥,被那高高的宮牆圍困,見不到外界的朗朗天日。

秦王坐在高高的寶座之上,隔了幾百級階梯,關泠隨着趙姬和嬴政緩緩而上,背後百官伏地而跪,高聲賀迎。

每踏一步,關泠的心跳似快了一分,彷彿不是嬴政來認祖歸宗,回到秦國做王子政,從此開始迥然不同的人生,而是自己在離自己想要見到的什麼更近了一步,關泠是帶着好奇在這個世界生存的,在過去接近一年的時間裡,每一個清晨醒來,入目的還是這千年前的世界,於是,關泠只得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就看看自己莫名其妙回到千年前的世界會有怎樣的別樣之旅。

遇見嬴政,就已註定此生不同尋常。

階梯兩旁,侍衛靜靜佇立,恍如雕塑,巍然不動,一步一步,近了,高高的王座之上,秦王靜靜的坐着,目視着階下三人緩緩而上,心中卻已是波濤洶涌,自己爲逃亡而棄於趙國的妻兒,如今終於得以歸來,心中怎會不興奮,怎會不激動,可呂先生諫言,如今他已爲秦國之主,要有作爲一個王的威嚴,不能在百官面前昭示弱點,損了威信。

終於,走玩了階梯,關泠已有些累,這比平日早上和嬴政去爬山還累,擡眼望向王座上的秦王,冕旒前的玉珠遮住了他的面貌,只依稀感覺他的目光是注視着趙姬和嬴政的,關泠傻傻的咧着嘴無聲的笑了笑,嬴政拉着她一起跪下,這是關泠生平第一次下跪,她有些錯愕的望向嬴政,嬴政不語,只是輕輕的握了握她的手,這一握,也讓關泠清醒過來,低頭跪在地上,不再直直的去看那秦王的面貌,古代有太多的規矩她不懂,若真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着,還須步步留意。

額頭碰着地,微微的風伴着步子吹動着遮住視線的髮絲,嬴政沒有擡頭,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這個記憶里根本就記不清模樣的父親,從小到大,他活着的信念,只因母親曾一遍遍告訴他:政兒,你是秦國的王室,你是秦國的公子,你要好好活着。

一雙溫暖的大手將他扶起,他緩緩站起來,去看這個母親口中的父親,一直積壓於心的怨恨在見到眼前高大威猛的男人目中瑩瑩淚光時漸漸的散去了。在趙國屈辱生活的日日夜夜,能回秦國一直都是個遙不可及的夢,那一日,他握着書卷在陽光下發怔,泠兒走過來告訴他:快了,快了,嬴政你好好讀書,明年就可以回秦國了。看着她欣喜的模樣和眸中的堅定,自己也彷彿覺得明年就可以回去了,真的就可以回去了。撇過頭,看向正低着頭的關冷,嬴政嘴角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孩兒,夫人,你們受苦了。”秦王將趙姬和嬴政擁入懷中,竟輕聲哭泣起來,關冷站在一旁,心中也突的感慨萬千。

“恭賀夫人王子歸國,恭賀大王與妻兒團聚。”階下百官同賀,聲音如雷,天空蔚藍,白雲舒捲,日暮西陲的點點陽光照得冷色調的秦王宮明媚溫暖。

撇眼間,關冷瞧見空空的王座邊站着一位少年,心中一驚,少年獨自站在王座右側,寬大月白的錦服隨着晚風微微飄動,幽深靈動的目光靜靜的看着擁在一起的三人,面上無悲無喜,那模樣,彷彿誤入人間的天使,靜靜的看着人間悲歡離合戲上場。許是感覺到被人注視,那少年向關冷望來,靈動的目中看不到任何感情。關冷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彷彿是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故人,怔怔的望着那少年許久也移不開視線,緩緩的勾起脣角,對着少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