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有緣再見

十月, 秦王嬴政頒下詔書,相國呂不韋涉及嫪毐一案,按罪當誅, 念其年老功高, 故罷免相國一職, 準其告老還鄉, 迴歸本國。

深秋的季節, 秋風蕭瑟,呂不韋拜別王上,攜家眷離去, 城樓之上,風吹動着旗幟獵獵作響, 昔日繁華的咸陽街道, 今日因着重兵把守, 門戶緊閉,寂靜只聞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曾經一手遮天的秦國丞相, 如今這般慘淡收場,他必是不甘心的罷,所以後來纔會被嬴政忌憚,賜其毒酒,了結一生。

嬴政身後, 李斯面色沉重, 關泠不免再次嘆息, 兔死狐悲, 物傷其類, 李斯,未來的秦國丞相, 又哪裡會有更好的結局?

“王上,可還記得你一次見呂相時的情景?”

第一次見呂不韋,嬴政還只是個邯鄲小子,如果沒有呂相的幫扶,他又怎會走到今日的高位,呂不韋的精明和才略一直都是關泠所佩服的,蘄年宮加冠禮那晚,他就如同一個普通的父親滿臉慈愛聲音溫和的自語:政兒長大了。

嬴政目光注視着遠去的幾近模糊的人影,面上看不出是憂是喜,關泠自嘲的笑了,如今的嬴政,她真的一點也不懂。

院中的樹葉枯黃飄落,宮外的守衛依舊沒有撤去,除了自如的前往趙姬處,關泠仍是被禁足,而嬴政一如既往的來她寢殿靜坐,只是,呆的時間越來越短,甚至有時候好幾天也不會過來,那張清冷俊美的臉上,也似愈發的透着疲憊,關泠想,也許是政務太忙了吧,聽青禾說,朝中大權如今都被分配到宗親手中,王上已經掌握了真正的實權。

呆在宮中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靜,因着衆多守衛,後宮的其他女人也不再愛找關泠麻煩,而這樣的清閒關泠並不能安靜下來,她曾向一個人承諾,只要她活着,她一定會回到他身邊。

薊城的街道上商鋪林立熱鬧非凡,回春醫館門外一羣人正樂滋滋的看着雜耍,正中的大漢對着白晃晃的刀子噴一口酒,炎炎烈日下瞬間串出一陣火苗。

“好好!再來!”街道上人聲鼎沸,與醫館的陰冷清淨形成鮮明對比。

格子窗外的樹影灑在男子絕美的面上,柔和的光影卻遮不住他痛苦的神色。

大夫輕輕的處理着男子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連連搖頭:“年輕人,你這是得罪的誰,三天兩頭的傷成這樣。”

“噝……”大概是藥水沁入皮膚刺激的太疼,緊咬薄脣的男子忍不住呼出聲來,光潔雪白的額頭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上好了藥,男子理好衣衫,對老大夫道:“聽聞您醫術高明,常出入燕王宮?”

大夫聞言,笑道:“不過是每年年末列行的檢查。”

“可否請您幫我一個忙?”

“請說。”

男子從懷中拿出匕首,這半年來,潛伏薊城,卻始終未尋得機會進入燕太子宮,本想着就此罷了,可既然是泠兒交給他的,他便是不去求助,也好奇那個姬丹與泠兒之間的淵源。

“此物是受故人所託,要交予太子丹,可惜我沒有機會與太子相見,就麻煩您了。”

老大夫接過匕首,對着陽光細細打量,藍寶石折射出的光線刺的他有些睜不開眼。

老大夫面露異色,眯着眼詫異道:“老夫見過這匕首,那還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太子還沒有去趙國,這可是太子最寶貝的東西,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成蟜詫異:“最寶貴?”

“是啊,太子是不允許別人碰它的,當初老夫正好去宮中替王子們看病,有個侍女把茶水潑在了上面,結果太子就命人推出去杖責,那時,太子還多小啊。”老大夫回憶着過去的事,仍是心有慼慼,“太子向來是個溫和的人。”

最寶貴的東西?溫和的人?

泠兒跟太子丹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街道上人們嬉笑打鬧的聲音在耳畔滑過,色澤樸素花紋簡單的銀簪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簪身的曲線文符圍繞這一個雕刻精巧的字,泠。

“你活着,是我來這個世界最大的意義了,你要是死了,我就太沒成就感了,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

女子的話迴盪在耳邊,指腹摩挲着躺在手心的簪,成蟜擡頭迷茫的望着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羣,彷彿突然的某一刻,那個日思夜想的倩麗身影就會走入他的視野,巧笑嫣然的來到他身邊,道一句:公子,可是又要與我比試一番。

並且不再離開。

“泠兒,我們明明相處的時間那麼少,爲何,我總覺得認識你已經很久,爲何,你的話,我總是不太明白。”

“以後有時間,我會慢慢說與你聽的。”

手指收緊,簪身咯的手心微疼,陽光下,那張絕美的面容,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得停步注目,忽視着身邊的一切,成蟜在心中笑起:“泠兒,果然有太多我不知道的麼?”

燕太子宮,池中的水倒映這陽光又反射在藍服男子的臉上,盈盈跳動,清晰明媚,而與這明媚截然相反的,是男子握着手中匕首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的茫然神情。

“王兄,您今日怎麼了?”姬落從琴後站起,走至燕丹身邊,而姬丹卻全然不知,“王兄,你在想什麼呢?”

“落兒,你可知爲何這些年來我未隨身攜帶的匕首嗎?”

“記得,王兄不是說母后留下的東西,您要珍藏嗎?”

“這些年,它並不在我身邊。”

“啊?”姬落很是詫異,“那在哪裡?”

姬丹微笑起來,視線飄向水光盈盈的池面,彷彿陷入了回憶:“在趙國時,我將它送人了。”

“什麼樣的人能讓王兄送走這麼重要的東西。”姬落不敢相信。

“那時見她喜歡,便送了,我想,她當是重要的,只是明白的太晚,至今也難忘記。”站起身,走至琴邊,隨手滑過,一段悅耳的琴音飄散,“沒想到,真會再見。”

“她?是誰?”姬落轉過身好奇的望着姬丹,她從不見王兄這般落寞的模樣。

“秦國的泠夫人。”

“什麼!”姬落激動的站起來,寬大的衣袖帶過石桌上的茶具,啪啦啦掉下來,茶水茶葉灑了一地,濃濃的茶香瞬間瀰漫開來。

“王兄,您怎麼會認識秦國的泠夫人?”看着姬丹低頭沉思的樣子,其實她很想問,“泠夫人就是您一直掛在心上念念不忘的那位趙國女子嗎?”

可她沒有這樣問,當年她歡歡喜喜的隨着父王去迎接王兄歸來的時候,他見到他們時笑臉中隱隱的有一絲落寞,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時的王兄,明明那樣一個溫潤陽光的人,他的眼裡居然有那樣的失落,她不敢相信,可後來,她明白了。

有一個叫泠兒的少女,把王兄的心留在了趙國。

“她便是我對你提起過的泠兒。”男子的聲音唸到泠兒時變得格外溫柔。

“這麼多年了,王兄您還沒有忘記嗎?”姬落有些憂傷,因着王宮的規矩,她甚少出宮,對於宮外精彩旖旎的世界她不明白,更不相信一個人會記住另一個人十幾年。

“有些人,見過了,便終生難忘。”

“可她已是秦王的人了。”

“我知道。”姬丹撫着姬落柔順的長髮,風吹動着他寬大的衣袖,柔和的陽光下,他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溫暖和煦。“過去的誠然已逝,記住也未嘗不可。”

“殿下,已按您的吩咐從宮中接來了張醫師,您現在要見他嗎?”

姬丹點點頭,轉身對姬落道:“落兒,你也早些回宮吧,王兄今日有事,怕是不能陪你了。”

“王兄有事去辦吧,落兒自己轉轉就回去。”

老者焦急的候在殿中,今日王宮不想真遇見了太子,將匕首交予了他,太子當時的反應他現在都還不敢忘記,見到他手中的匕首竟呆呆的看着遲遲未接過去,在他的提醒下才恍然回過神來,而後拿走匕首一言不發,也不知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如今又派人把自己接過來。

殿外腳步身響起,老者忙走至門口見來人急忙跪下行禮,姬丹將老者扶起,面色溫和平靜:“張醫師,先前未來得及問這匕首你從何得來……”

姬丹話還沒說完,老者忙道:“是一位相貌俊美的年輕公子交予下臣的,那位公子說是受故人所託還予殿下,下臣曾見陛下珍惜此物,故沒做多想,便應了那人。”

“那位公子現在何處?”不是泠兒,思及此,燕丹心裡有些失望,可想想,泠兒好好的呆在秦王宮,又怎會來燕國,或許只是想物歸原主,跟自己完全斷了瓜葛,姬丹自嘲的笑了笑,輕聲道,“罷了,謝過醫師將此物交回。”

老者似未聽清後面這句話,還在想那位公子在何處的問題,想了想皺着眉爲難道:“也忘了問那公子在何處,不過,明日他會來下臣醫館換藥,若殿下要見他,可遣了人候着,待他來了,便帶他來見殿下。”

“換藥?”姬丹詫異。

“是啊。”老者搖頭,“也不知他得罪了誰,全身滿是傷口,深深淺淺的,看着就滲人。”

姬丹的心裡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本來打算就此別過,不再過問與她相關的任何事,可現在看來,似是不行了。

難道泠兒出事了?

不好的預感愈發濃烈。

“我明日親自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