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漸露魚肚白, 溫暖的陽光似要穿過雲層融化一晚結上的厚厚白霜。
關泠整晚都沒閤眼,此時眼皮打架卻不得不強打着精神催促着馬伕趕緊走,手中的地圖看了又看, 不得不對現在這種情況下的距離和交通工具感到頭疼。
馬車的設施很簡陋, 冷硬的木頭長凳, 一路顛簸過來晃的關泠全身跟散了架似地。
“老伯, 麻煩快些, 我要在天亮之前到達渡口。”
“老伯?”
“老伯……”
馬車依然在走,關泠連着喚了幾聲,也沒有聽到老伯的應答, 難道老伯睡着了,關泠挪到門邊, 滑開車門, 待看清拉住繮繩的人, 本就處於高度緊張的心似繃在了拉緊的弦上,只稍稍一個風吹草動, 就會狠狠跌落。
“你……你怎麼……”關泠四處望了望,並無別人,也沒有侍衛跟隨,他居然隻身一人出來了,而且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代替了馬伕駕着馬車。
“接夫人回宮。”嬴政背對着她, 聲音裡透着寒意。
關泠冷不丁的瑟縮了一下, 問:“你一個人來的?”
“不是。”
不是?關泠前後四處觀望, 空氣中是厚厚的霧氣, 比先前推開車窗看的時候還要厚重, 可近處,實在是看不見其他的任何人, 遠處,也聽不出任何腳步聲。
霧氣這麼濃……關泠想着,如果在霧散之前跑入霧中,是不是也有機會逃脫。
“你逃不了的。”被嬴政猜中心思,關泠一時不知怎麼辦,剛要退回車中手腕一痛被嬴政拽了出來。
關泠不敢掙脫,悄悄的去看嬴政此時的表情,那張俊美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霜,讓人看不真切,卻又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涼意,他的發端,袍服,眉睫,都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白霜。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沒發現?”嬴政的手很冰,如同樹枝上結的冰凌,握住了,要麼,用自己的溫暖去融化,要麼,被凍的瑟瑟發抖,可最終,也都得去融化。
“不記得了。”依舊是冰冷的聲音,且自始至終,他沒看她一眼。
“車在往哪裡趕?”
“不知道。”
“你會處置我嗎?”
“不確定。”
繼而是久久的靜默,暖暖的陽光穿過雲層,透過霧氣,灑在手掌相握的兩人身上,遠遠望去,兩人周身如同鍍上了一層金邊,溫暖和煦。
擡眼直視着陽光,關泠眯着眼笑了起來:“嬴政,你看,晨曦多美。”
握住繮繩的人依舊沒有動,面色清冷的注視着前方。
關泠仍是笑:“夕陽也是美的,冬天的時候,我們總希望陽光更強烈些,夏天的時候,卻不希望它太過熾烈,可想想,人終是不能沒有陽光的。”
嬴政還是面無表情。
關泠挨着他坐下,輕聲道:“嬴政,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臣服你的腳下,可若丟了心中的陽光,你不覺得冷嗎?”
嬴政握住繮繩的手動了動,這小小的變化已經讓關泠很開心了,她試着抽了抽被他握的有些發疼的手,卻感覺本就握的夠緊得手握的更緊。關泠忍了疼笑道:“嬴政,或許你所做的一切自有你的道理,可我無法理解,我想,也許有一天我會理解。”
被握的發疼的手終於感覺被放鬆了些,關泠繼續道:“可是嬴政,你知道嗎,我一直知道,你會是最強大的帝王,你會擁有整個天下,可你換取成功的方式,讓我害怕。”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關泠深呼吸着清新溼潤的空氣,笑意浮上嘴角:“或許一直都是這樣,沒有平坦的帝王路,總得有堆積如山的屍體,流淌成河的鮮血來作爲祭奠,甚至是爲得勝利不惜傷害至親,一直都是這樣,可知道一直都是這樣,見到這一切發生在我的面前時,我沒有能力去接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夠那麼強大。”
嬴政依舊不語,關泠心中卻霍然開朗了,另一隻空出來的手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髮絲,笑問:“嬴政,我在你的心中,和後宮的其他女人相比,有什麼區別呢?”
關泠關注着馬車的方向,沒有看到嬴政突而轉頭瞧她時的黯然神色,想過許多種嬴政發現自己不在宮中後的可能情況,卻沒想到他是隻身前來,而且不慍不怒,一如平常的清冷難猜,而自己,竟還試圖心平氣和的與他說道理,說服他放過自己,任自己離開。
沒有聽到回答,關泠淡淡苦笑:“那你恨我嗎?”
初秋的風透着別樣的清涼,刮過關泠的臉龐,一時說話吸入太多的冷空氣,關泠劇烈咳嗽起來,單手捂住嘴試着給自己順氣。
“恨!”
關泠不咳嗽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仿似千斤錘敲在她的心頭,迫使她所有的心念都暫時停止,屏住呼吸去聽嬴政的答案。
恨有多種,由惡生恨,由怖生恨,愛極生恨……
恨是因爲在乎,嬴政爲何要恨自己。
“爲什麼?”
此時霧漸散去,看起來就如薄薄的輕煙,望向遠處,也不再阻擋視線,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多,關泠定睛望去,遠處,已有不少人挑着擔子從一大拱門進入,再向上望去,蒼勁有力的大字赫然躍入關泠視野——雍城。
關泠站起來,無視自己站在車端搖搖晃晃的身體,萬分失落,轉來轉去,又轉回了嬴政的身邊,而這一次,等待的自己將是什麼?
冷宮?還是對待出嫁女子出逃後的殘酷刑罰?
搖晃着身體,關泠再次問:“爲什麼恨我?”
“你騙我,一次又一次!”
關泠愕然,看着嬴政清冷的俊臉,無話可說,搖晃着的身體被一股大力拖過,關泠被重重的推入了馬車中,脊背撞上車壁,生生的疼,另一隻一直被緊握的手,青白相間,麻木難動。
坐直身子,慌忙推開車門,不甘的向城門口望去,簡帶着王宮親衛正從城外走來,關泠揉着發疼的左手,只覺心中的嬴政越來越遠。
回咸陽的路上,關泠與趙姬同車,她此次出逃就如鬧劇一場,彷彿除了自己跟嬴政,無人知曉,而嬴政,這幾日一直不與她說話,兩人好似陌生人。
趙姬枕着軟枕,面色沉靜的望着窗外,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任何波瀾,看着這樣的趙姬,關泠浮躁的心也跟着平靜下來。
“姑姑,你不跟泠兒說說話嗎?”回咸陽的路太遠,天氣已夠清冷,關泠不希望自己的心中也空空洞洞。
趙姬轉頭,坐直身體靠向關泠,手輕輕攏着她耳邊的長髮,溫和笑道:“半年不見,泠兒倒是豐滿了。”
關泠打量了下自己,的確是比以前看起來胖了些,這半年,她可沒少給自己補充營養,她要把身體養好了,省的以後出去風餐露宿的容易生病什麼的。
關泠也笑了笑:“姑姑,您瘦了,可你比以前更美了。”
“這半年,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只是邯鄲的歌姬,除了不韋,沒有遇見子楚,也沒有遇見嫪毐……”
九月的風透着淡淡的寒,刮入車中,吹起趙姬鬢前的長髮,也將她淡然的笑臉帶入了關泠的心中,趙姬沒有繼續說下去,可關泠覺得,她應該知道她要說什麼了,關泠也在想,如果沒有她說的如果,那結果又會如何?
“呂相還好嗎?”
“可能……不會太好。”發生了這麼多事,一心掌權的嬴政又怎會放過在朝中支起半邊天的呂相?
成蟜叛變時他的權利就已被削弱了,這次嫪毐之事,他亦難逃干係。
本以爲趙姬會擔憂,可她只是淡淡一笑,嘆道:“他當想到這樣的結果,他當是高興的,他還是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回到秦王宮,趙姬仍是住在原來的寢殿,幾年來,關泠再次與趙姬同桌用膳,明亮的蠟燭,火紅的宮燈,熟悉的宮人,彷彿一切沒有變過,趙姬命宮人備上了薄酒,與關泠有一搭沒一搭的喝着,兩人聊起以前的種種,時不時的歡暢大笑,可這樣的溫馨中,關泠知道,一種物是人非的悽楚在自己心底沉澱,那慘不忍睹的過去,也將在趙姬的世界裡永遠揮之不去。
遠遠的聽到笑聲,隔着婆娑的樹影,迴廊黑暗處,沉默佇立的頎長身姿傲然卻孤獨,玄色眸子緊緊的鎖住燭光溫暖的宮殿處,手無力的在背後交握,趙高凝神去聽,竟聽的王上幽幽的嘆息。
“趙高,你說,寡人可以過去嗎?”
聽着王上嘆息的口氣,趙高不敢妄言,只小心翼翼道:“王上若去,太后與夫人會更高興。”
嬴政搖了搖頭,語氣裡透着失落:“只怕,從此,他們只當寡人陌路。”
晚膳過後,已是深夜,關泠有些醉醺醺的,在青禾的攙扶下步子虛浮的回到自己的寢殿,殿中燭光明亮,侍女恭敬的跪在門外,關泠皺了皺眉,吩咐青禾先退下,強打着精神走了進去。
嬴政手執着酒壺正往口中灌酒,俊美的臉上透着緋紅,大概是喝多了,見關泠進來,把酒壺放在旁邊桌上,起身一步步向她走來。
關泠沒有動,望着越來越靠近的身影,等待着他的判決,然而,當嬴政靠近時,濃濃的酒氣撲在她的臉上,而後,被溫柔的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嬴政,你……醉了嗎?”
伏在肩上的人擡起頭來望她,玄色的眸子染上迷離,全然不似平日的清冷敏銳。
溫熱的指腹在關泠白皙的臉頰上流連,關泠去抓那隻手,卻被擋開,面前的人似乎很不滿意,手指擡起關泠的下巴,霸氣而勢在必得:“泠兒,就算天下人負我,辱我,欺我,怨我,而你,怎麼忍心離開我。”
“我……”
肩上一沉,剛剛還霸氣凌人的嬴政居然醉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