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之頂着一張笑意盎然的臉回到丞相府,因一路都在回味司馬嶸被他捏住手心時的反應,眼底的柔情恨不能化成春水。
府內衆人見他心情如此之好,一時也跟着高興起來,上上下下好似過年一般喜氣洋洋。
晏清公子依然不見蹤影,不過自從某天夜裡丞相大人不再賴在書房不肯歇息之後,丞相府上空籠罩的陰雲便散了,如今更是燦爛明媚。
衆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丞相放棄晏清公子,不再惦記了,這種猜測讓婢女們傷心得又掉了數次眼淚。
丞相不要,我們要啊!可如今人都找不到了,難道真要嫁個五大三粗的莊稼漢麼?命真是苦!
只有亭臺樓閣自認找到了真相。
王亭看着王述翩然而去的背影,眼珠子轉了轉,捂着嘴悄聲道:“丞相將那些畫全都帶走了,回來時又笑成這副模樣,我猜八成是早就找到晏清公子了。”
另外三人滿面疑惑:“找到了爲何不將人帶回來?”
“笨!晏清公子讓丞相給……”王亭擠了擠眼,送了一個意會的眼神,“晏清公子臉皮薄,不好意思回來。”
“噢——!”三人恍然大悟。
“丞相定是將他安置在外頭,金屋藏嬌了。”
“嗯!”三人齊齊點頭,一臉贊同。
正說着話,屋內突然傳來王述之的聲音:“王亭,你們幾個進來。”
亭臺樓閣麻溜地跟進去。
王述之擡袖聞了聞身上的酒味:“熱水備好了?”
“是。”
“嗯,將我的夜行衣取出來擱着。”
四人彼此看了看,俱是“果然如此”的神色,齊聲應了,伺候更衣的,伺候沐浴的,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
一通拾掇,王述之換上夜行衣,正準備帶幾個護衛出門,卻見裴亮帶着一個人匆匆而來。
“丞相,大司馬來信。”裴亮說着側身讓開,跟在他後面的信使上前兩步,雙手遞上一封書信。
王述之斂了笑意,眉心微蹙,不滿地瞥了裴亮一眼。
裴亮硬着頭皮不吭聲。
最近荊州頻頻來信,王述之煩不勝煩,再加上心中還在思量,便沒有給出實際的迴應,並且吩咐過裴亮,叫他先頂着。
如今倒好,頂不住也就罷了,竟直接將人帶到跟前來,這不是逼着自己答覆麼?
裴亮雖面無表情地垂着眼,心中卻直叫冤枉,見他一臉不痛快地拆信,紙張抖得嘩嘩作響,生怕他一怒之下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忙低聲開口:“丞相……”
“嗯?”王述之擡眼看他。
裴亮朝身側的信使指了指。
王述之轉頭看去,這才注意到來人的身形十分熟悉,湊近些打量一眼,面色微變,忙轉身:“隨我來書房!”
三人匆匆進了書房,裴亮點燭沏茶,無聲退出,站在門外守着。
王述之看着來人,似笑非笑:“堂兄膽子不小,也不怕被人發現,傳到皇帝耳中。”
來人擡起頭,挺直腰背,面容與王述之有七分相似,正是他本應在荊州的堂兄,王豫長子,王重之。
王重之看他一身夜行衣,疑惑道:“這麼晚了,你要出去?”
王述之笑了笑:“原本打算去一趟幕府。”
王重之並未多想,只隨意點了點頭,又道:“聽聞睿王今日在府中擺宴,你應當也去了,不知熱鬧與否?”
“自然熱鬧。”王述之語氣平平,不欲多談。
王重之面露不悅:“上回你假傳父親之命,阻礙刺殺,如今睿王春風得意,對我們大爲不利,你是否該給父親一個說法?”
“有這種事?”王述之面露詫異。
“還裝?你我兄弟之間不必拐彎抹角。”王重之掀袍而坐,端起茶盞滿飲一口,棱角分明的臉上透着幾分嚴厲,“此舉究竟是何意?你何時與睿王勾搭上了?這麼做,將父親置於何地?”
王述之聽見“勾搭”二字,脣角幾不可見地彎起一抹細小的弧度,旋即正色道:“堂兄何必說得這麼嚴重?睿王若真有什麼意外,你以爲皇上查不出來?想要他出事的人不少,伯父何必做那出頭椽子?”
王重之雖爲武將,性子也較爲衝動,可頭腦卻不笨,聽他這麼說顯然不容易打消疑慮,直直盯着他:“你可是與睿王聯手了?”
“不曾。”王述之搖頭搖得極爲坦然。
“哼!你的話,我不信。若不是你暗中阻撓,刺殺睿王可謂萬無一失,事後也可全身而退。”
王述之知道早晚躲不過追問,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不希望睿王死於非命。”
王重之聽得皺眉,想了想:“看來,你雖未與睿王聯手,心思卻是有了。”
王述之並不否認,輕笑道:“睿王胸有丘壑,他若有爭儲之心,我必要相助,他若無意,我便照舊。總之,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其性命!”
王重之不料他會說出這番話,不可置信道:“你連他如何想的都不知道,就作出如此決定?太輕率了!”
王述之支着額,指尖在額角輕輕蹭了蹭:“不久就會知道了。”
“荒謬!”王重之青筋直跳,面露怒容,“睿王此人絕不簡單!勢單力孤之下,竟也能給自己劈出一條道路,不可小覷!”
王述之挑眉:“這樣的人若繼承大統,豈不正是朝廷之幸、大晉之幸、萬民之幸?”
“可並非你我之幸!並非琅琊王氏之幸!”王重之冷聲嗤笑,“今上如此無能,依然想着削弱王氏,將來若睿王即位,以他的能耐,你我焉有活路?”
王述之面色微沉,眼底凝起一層冰霜:“胡人隔江引頸而望,若無明主,這江山要如何守得住?堂兄可是忘了當年衣冠南渡的恥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江山不保,琅琊王氏還能在胡人的鐵蹄之下倖存麼?!”
“有我王氏在,又豈容胡人過江!”王重之見他言辭振振,更加惱怒,將茶盞重重摔在案上,“若不是今上軟弱無能搖擺不定,父親早就率大軍北伐了!”
王述之冷笑:“難道你們以爲,毅王即位便可高枕無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今他仰仗你我,將來一旦即位,必定翻臉不認人,恐怕拔除你我這眼中釘肉中刺的決心比今上還大!北伐?癡人做夢!”
“一派胡言!睿王難道就仁慈了?!”
王述之眯了眯眼:“好歹他分得清輕重緩急,伯父與堂兄爲朝廷賣命,聰明人必會繼續重用,只要……你們別起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王重之面色微變,大怒:“混賬話!他給了你什麼承諾?你簡直鬼迷心竅!”
王述之分毫不讓:“沒有任何承諾,我不過就事論事。毅王當真那麼好拿捏?伯父與堂兄怕是被權力迷住了眼罷!”
“你!!!”王重之怒從心起,擡手指着他,卻說不出話來,遂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砰——!”隨即便是茶盞摔碎的聲音。
守在外面的裴亮聽到裡面的爭執,早已繃緊了身子,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不一會兒,身後的門轟然而開,王重之陰沉着臉衝出來,很快又垂頭做出一副卑微模樣,依舊扮作信使,道了聲“告辭”,匆匆離去。
裴亮見他通身冒着肅殺之氣,知道這是不歡而散了,轉身走進書房,低聲問道:“丞相還去睿王府麼?”
王述之斜靠着矮几,面露疲倦,擺了擺手。
裴亮不再多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王述之一夜未眠。
司馬嶸亦是輾轉反側,時而考慮今後計劃,時而想起王述之那幾十幅畫卷,心緒起伏不定,乾脆再展開那些畫像細細看了一番,直到天際微明才稍稍閤眼。
第二日,司馬善尋了個理由前來看他。
二人在湖心涼亭就座,司馬善掏出一把小彈弓:“二弟可還記得小時候給我做彈弓的事?”
司馬嶸笑起來:“自然記得。”
司馬善高興地將彈弓塞到他手中:“如今你已大好,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小心,想玩什麼,只管與我說。”
“好!”司馬嶸興致盎然,撿了顆石子包好,拉開彈弓朝樹上一隻肥雀瞄過去,只一眼就收回手,轉頭朝一旁的管家道:“你下去罷,喚小和過來伺候便是。”
“是。”
待人離開,司馬嶸瞄着樹幹隨意開弓。
司馬善替他撿石子,問道:“你與丞相是怎麼回事?”
“嗯?”
“他那天夜裡偷偷溜進我府中,找到元生那裡去了,想必是找你的。”
司馬嶸愣了一下,眼底浮起笑意:“是找我的。”
“怎麼……”司馬善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你打算拉攏他?據我所知,王豫可是與毅王過從甚密,他也是王家人,可靠麼?”
司馬嶸捻着手中石子,抿緊脣沉半晌,嘆了口氣:“丞相對我極好,值得信任,只是此事涉及他的家族,並不容易,我……尚未想好。”
“啊?”
“我不逼他,此事,隨他心意罷。”
司馬善聽着總覺得他言語中的意味有些古怪,費解地撓了撓下巴。
司馬嶸道:“你挑些人給我,這府中,管家暫時不動,其他人我找機會換一換。”
“好。”司馬善見他往湖中彈了一顆石子,忙又遞過去一顆,“既然他要找你,怕是最近還會過來。你說他好好地有門不走,翻牆作甚?”
司馬嶸笑意更深。
“今晚我找個藉口留下來,你這裡耳目衆多,我來引開他們注意力。”
“好。”
“還有件事……”司馬善斟酌道,“昨夜王重之偷偷進京,在丞相府逗留到半夜,也不知商量了些什麼,很快又回去了,來去匆匆。”
司馬嶸笑容頓住,腦中有些亂。
當天夜裡,睿王府陷入寂靜,司馬嶸坐在榻上,推開窗藉着月色看向窗外。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暗自出神,忽然一道黑影閃過,不待他反應,那黑影便翻窗而入,迅速將窗子合上。
司馬嶸以爲面對這意料之中的事會平靜以對,沒想到一瞬間卻心跳加速,手心差點捏出汗來,隨即便落入熟悉的懷抱當中。
“晏清!”王述之嗓音沉沉,含着笑意,灼熱的呼吸在他頸間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