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風姿翩然的王丞相,破天荒頭一遭,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噴酒了。
他若坐在角落倒也罷了,衆人忙着偷覷二皇子的時候,哪裡會注意到身旁是否有人噴酒?噴飯都可以。
奈何丞相的席位着實醒目,衆人看向二皇子的時候,餘光想不瞥見他都難。
大殿內一時寂靜無聲,所有目光全戳到他的身上,記性好的想起當初丞相大人在在早朝時裝暈的一幕,震驚之色迅速被淡然取代。
丞相看似神仙,其實什麼丟人的事都做得出,應當見怪不怪纔是。
對此,屢次被氣到肝疼的皇帝感受最深。
皇帝就座,衆臣離席,待幾位皇子在最前面轉身站定,齊齊下跪拜見。
皇帝道了聲“免禮”,目光轉向王述之,笑道:“丞相方纔是怎麼了?”
王述之正魂遊天外,好不容易纔回神,手在袖中握成拳,壓抑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微微躬身,回道:“臣不小心被嗆到,臣無狀了。”
皇帝見他一改往日嘻笑模樣,微微詫異,不再多言,擺擺手道:“無礙。”
君臣見完禮,便到了正式開席的時候,皇帝只隨意說了幾句,也並未刻意提到司馬嶸,下面的大臣也不好明目張膽地表現好奇,只好偷偷打量。
陸子修官職不太高,坐得稍微遠一些,又因爲夜裡夢見了元生有些心不在焉,此時慢悠悠擡頭看了一眼,目光不經意間從司馬嶸的臉上掃過。
“砰——!”手猛地一抖,酒盞倒在案上。
左右朝他看了看,覺得今日當真稀奇,忙問道:“陸大人怎麼了?”
陸子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馬嶸,聽到詢問聲忙垂眼收回視線,深吸口氣,擺擺手隨意搪塞過去,只是內心卻無論如何都平靜不下來,腦中嗡嗡作響,幾乎一團亂麻。
直到此時,大殿內除了實在坐得遠的,大多數人已經將司馬嶸看清,其中有一些曾經出入過丞相府與幕府,隱隱覺得他有些面熟,也只能將原因歸結於皇室血脈。
皇帝與先皇后生的,能不面熟麼?
至於丞相府那個被除奴籍受到重用的王遲,說到底還不是一個下人,雖然在京中名頭有些響亮,可到底身份卑微,並未真正入這些大人物的眼。
滿朝文武,竟只有王述之與陸子修覺察出異樣。
司馬嶸一直注意着衆人的反應,見幾乎都在自己預料之內,便鬆了口氣,隨即目光朝斜對面的王述之投過去,下意識蹙了蹙眉。
先前剛進大殿時便注意到,一個多月未見,王述之瘦了許多,此時再仔細一瞧,見他眼底有些暗紅的血絲,心口似被狠狠紮了一下,又刺又痛,隨之而生的懊悔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垂眼將情緒掩住。
王述之今日異常沉默,飲了一口酒,時不時朝司馬嶸掃一眼,見他除了說話便是喝茶吃菜,面前的酒幾乎未動,不由微挑眼梢。
晏清也不喝酒。
“我就是二皇子,二皇子就是我。”那次聽到的醉酒之言突兀地在腦海中響起。
王述之緊了緊手中的酒壺,又迅速鬆開,狠狠捏了捏眉心,藉着廣袖的遮掩,閉上眼無聲而笑。
晏清,你瞞得我好苦啊!
行事謹慎,心機深沉,和庾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屢屢針對太子,欲將其至於死地,從未提過自己的父親……
一切都有了解釋。
唯一難解之處在於,這便是他的真實相貌,爲何與元生一模一樣?而且一直病痛纏身深居宮內,怎麼忽然就活蹦亂跳到了丞相府?宮中到處都是眼睛,沒道理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偷偷將病治好……
費解!費解啊!
嘆息一聲,擡眼看向司馬嶸明顯消瘦的臉,正巧與他轉過來的目光相接,王述之呼吸凝滯,只覺得那雙幽深的黑眸透着刻骨的熟悉,吸引得他恨不得立刻衝過去將人拽到懷中。
司馬嶸在他灼熱的目光中艱難地移開目光,耳尖微微泛起的熱度一直蔓延至全身,忙灌了一口茶壓下驟然升起的燥熱。
王述之垂眸,無聲而笑。
宮宴結束,司馬嶸正式進入朝臣的視野,雖已被封爲睿王,不過依舊住在宮中,除了陪伴太后,便是在自己的殿內讀書寫字,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皇帝顯然對他十分滿意,想了想,又將心腹喚來:“景王那裡如何了?”
“回陛下,景王府沒有任何動靜,景王殿下除了入宮覲見,便是在府中練武,一概不見客,許多大人在他那裡吃了閉門羹。”
皇帝想到那些大臣,面色微冷:“哼!平日裡都不將景王放在眼中,如今倒是風向轉得快。”
心腹聰明地閉嘴,不敢接話。
皇帝又問:“毅王呢?”
毅王便是四皇子。
心腹恭敬答道:“毅王殿下近幾日開始走動了,偶爾會與一些大人有所接觸。”
“哪些人?”
心腹報了一連串名字。
皇帝黑着臉聽完,最後面露詫異:“沒有王丞相?”
“沒有,聽聞因爲王丞相婉拒了與郗氏的聯姻,郗太尉惱了他,兩家已經許久不曾來往,連着毅王那裡也……”
皇帝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
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京中的消息了,即便是京中,若有人誠心阻撓,他也會有無能爲力的時候。
至於其他各地,因門閥士族勢力龐大,想要伸手,更是難上加難。
大晉開國至今,做皇帝的一直有這種無奈之感,尤其遷都建康後,司馬家族越來越力不從心。
皇帝心煩意亂,又問:“睿王府如何了?”
“回陛下,睿王府已經修繕一新,再過幾日便可入住了。”
睿王府是現成的宅院,許是出於皇帝的猜忌,挑的這處宅院與景王府距離較遠。
司馬嶸面上無可無不可,心中卻是冷笑:若真有心,隔着千山萬水都不成問題,自己與皇兄之間又何懼這一丁點距離?相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反倒更爲安全。
司馬嶸在宮中過了一段時日,謹慎地避開了各路妃嬪的動作,也沒有任何反擊,在旁人看來似乎頗爲軟弱,一直安然無恙到現在,無非是運氣好罷了。
後宮婦人如此輕視,各路外戚得到消息後卻更爲警惕,紛紛提醒:一次跟頭都沒栽,豈是運氣那麼簡單?萬萬要當心!
妃嬪們不以爲然。
司馬嶸暗笑,和庾嬪那毒婦相比,這些妃嬪的手段頗入不了他的眼,只是長此以往終究有些累,搬出去住到底可以鬆口氣,雖然外面那些大臣也不省心,好歹不讓他厭煩至此。
即將出宮之際,郗貴妃送來一些宮人,男女皆有,話說得冠冕堂皇,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司馬嶸差點笑出聲來,隨即毫不猶豫地拒絕:“多謝貴妃好意,王府所用之人已經挑好,不勞貴妃費心了。”
郗貴妃面容慈祥地輕輕一笑:“這……所謂長輩賜不可辭……”
司馬嶸失去耐心,勾了勾脣角,眸色轉冷:“這宮內,本王的長輩只有父皇與太后,貴妃只是代掌鳳印,連本王挑人都要干涉?”
郗貴妃連日來見慣了他溫和的模樣,陡然見他變臉,大吃一驚,再加上“代掌鳳印”一說刺在心上,難堪至極,面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蒼白着臉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轉身之際,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
當真是小瞧他了!
司馬嶸入住睿王府,自然少不了大擺宴席,各路蠢蠢欲動的大臣終於等到試探深淺的機會。
丞相府中,王述之不假他人之手,將牆上的畫像一幅幅全部摘下來,仔細珍惜地卷好,堆成一大摞,看着面前的小山,眼底波光漾起溫柔,伸手在卷軸上摩挲良久,喚人進來:“收進匣中,一張都不能少。”
之後便帶着匣子去睿王府赴宴。
在衆人面前,二人見面諸多客套,就連眼神交匯都儘量減少,生怕一個不小心便露出破綻。
推杯換盞之際,王述之藉着袖擺的遮掩,握住他的手。
司馬嶸指尖輕顫,連日來空蕩蕩的心口頓時被諸多情緒填滿,只匆匆看了他一眼,眸中的深潭驟起風浪。
“下官送給睿王殿下的賀禮中,有一樣特別的。”王述之低聲說完,迅速鬆開手。
司馬嶸指尖動了動,心底又空了。
酒終人散,司馬嶸叫來管家:“各位大人的禮單呢?”
管家恭敬遞上禮單。
管家是皇帝安排的人,這樣的人在府中還有不少,司馬嶸心知肚明,接過禮單朝他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退下。
迅速找到王述之的禮單,又抽了幾份混在一起,喚來一名可靠的下人,吩咐道:“這些賀禮都搬到隔壁廂房,裡面皆有字畫,當心一些。”
“是。”
管家探聽到消息,只以爲他愛好字畫,並未多想。
賀禮搬好,司馬嶸摒退旁人,翻了翻王述之送來的那一堆,目光落在一隻匣子上,取出來打開。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伸出手。
卷軸一幅幅展開,司馬嶸目光微顫,看得極爲認真,明明不曾飲酒,卻有了薰醉的感覺。
待所有畫像看完,數了數,正與分開的日子契合。
司馬嶸摩挲着這些畫像,怔怔出神,向來清冷的黑眸中溫柔盡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