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兒,你要記住,世事如棋,局局翻新,千萬不可有一步偏差。”絕豔的臉靠近林夕眼前,上面竟凝結着楚楚淚珠,淒涼中帶着堅毅。
伸出小手,卻怎麼也夠不到眼前人的臉,淚水,淒涼,絕美,似乎都模糊了起來,林夕頓時慌了,嘴裡呢喃,“藍締姑姑,藍締姑姑。你怎麼啦?”平時灑脫直爽的藍締姑姑爲何會露出如此淒涼的神情?
“再美的容貌也終有一日會變做白骨枯萎,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永恆,感情更是短暫如同煙花,以後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藍締姑姑,你不要再哭了,”小小的手終於夠到了絕美的臉,輕輕抹去淚水,小孩子笑着安慰別人,“我以後絕對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
美婦終於露出淡淡的笑顏,拉起林夕的小手,往前走去,嘴裡輕輕吟道,“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人斷腸……夕兒,你的母親給了你世間女子都祈求的近乎完美,但是我從小教你淡漠感情,你可懂我的苦心。”
“只要不愛上別人,就不會痛苦,只要感情淡漠,就不會有傷心……”聲音漸漸淡去,隔着沙霧似的,越來越朦朧。
姑姑……不要……再傷心了……
“姑姑!”尖厲的聲音劃破空氣,驀地從黑暗中驚醒,霄蘭急促的喘息着,心是涼涼的,不規則的跳動着,慌亂得不可抑制,背脊上沁出汗珠,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一下心態。擡頭一看,一張嬌俏紅潤的小臉便出現在眼前。
“姑娘,你做夢了嗎?”小南瓜有點擔憂似的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她自前日回來之後的精神狀況就一直不大好。
大概是夢境吧。霄蘭的脣邊漾開層層的淺笑,似夢玄幻,似迷霧般的不真實。渙散的眼神收回,安慰似的給了她一個笑臉,“沒事的。”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居然啞了。
她看了眼天色,霧濛濛的,看不真切。
雖說到了南郡已經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但是她和這具身體依舊不能很好的適應南方的這種陰冷潮溼的天氣,最近這些天的情況尤其嚴重。
說也奇怪,好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身體的不適感就明顯少得很多。
搖了搖頭,示意小南瓜倒杯茶水過來,她輕輕抿了一小口,潤溼乾燥的喉嚨,擡眼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小南瓜收起茶盞,抿着嘴笑,“都快到晌午了呢,姑娘這幾天睡得真好。”她笑得很是高興,依稀記得最初被吩咐照顧這個姑娘的時候,她極淺極短暫的睡眠,讓人很是堪憂。
聞言,霄蘭的嘴角重新帶上笑。
睡得很好麼?心裡琢磨着這句話,又很快的被自己否決。這種在旁人眼裡看來的好睡只有當事人的自己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近似昏厥的情況。
睡夢中會不斷閃過錯亂的畫面,有很多人對她說話,有高興的,悲傷的,興奮的,低泣的,也有很多混亂不清的聲音一起叫囂着。
最終變作女子的奸笑尖叫。
而那聲音……想到這兒,霄蘭的額角又滲出冷汗,那尖叫的聲音是那樣的淒厲絕望,似乎是被奪走了最愛的寶貝般的歇斯底里。而那叫喊的內容,她卻怎麼也不願再去回想。
“左姨可回來了?”她慢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臨行時新作的綢湖緞的衣袍此刻穿在身上竟似乎有些寬大。
小南瓜滿意的看着面前的人,湖藍色的掐絲鏨銀線的暗底花紋,袖口和領口各有約摸一寸半寬的深湖藍色包口,上面繡着銀絲描繪的蘭花,有半開放的,也有含苞的,更有盛放的,形態各異,美不勝收。腰間綴着四根同色的絲絛帶子,被她的一雙巧手挽成雙蝴蝶的扣樣,細長的帶子飄蕩在裙襬上,風情畢現。
堪堪收回自己驚歎的眼神,“回來了,一早上到的,因爲姑娘還睡着,就沒有進來。”她停頓了下,繼續說,“小少爺的病也好了很多,早上吃了小半碗稀粥。看起來精神很好。”
霄蘭不大在意的點點頭。
樓下傳來梅香尖細的嗓音,似乎是在和什麼人發生了些許的爭執,聲音忽高忽低,最後還有一聲女子的驚叫。
小南瓜神情變得很奇怪,不安的看了一眼霄蘭,很快別過眼去。
霄蘭抖了抖袖子,推開窗戶向外看去。果然,庭院裡,是梅香正在責罵一個小丫鬟。地上一隻倒扣的銅盆,一灘水跡。
“你認識麼她?”霄蘭倚在窗楞上,淡淡的開口詢問,小南瓜眼裡欲說還休的表情太明顯。
被她問道,小南瓜只得照實的點點頭,“認得的。”似乎是不忍心看那個渾身溼淋淋的女孩子,她收回自己的視線,盯着腳尖。“她叫橘絡,是我的一個同鄉。”
“同鄉啊。”霄蘭看了看下面那個溼噠噠滴着水的小丫鬟,見她在這個尚有料峭的寒風的季節裡渾身溼透,抖如篩糠。她凝眉細想,實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開始,那個最喜歡梅花高潔的梅香,變得這麼彪悍不講情面。
梅香還在不依不饒的數落着那小丫鬟,橘絡一動不敢動,被她尖尖的指甲戳在身上,連連後退。
由於她的怒叱,已經引來不少人的圍觀。這個平時清冷的院子,一下顯得熱鬧起來。
霄蘭眉頭一皺,就着半開的窗子探出點身子,聲音不大,但清冷的語氣已經明顯的表示出自己的不滿,“梅香,你非要拆了我的院子麼?”
下面的人一愣,仰起頭,看到的確是久不見面的霄蘭,下人們紛紛彎腰行禮,梅香只覺沒趣,臉上一陣紅白相加,轉身狠狠剜了橘絡一眼,撣了撣衣服,揚長而去。
嘴角依舊是動人的笑意,關上窗戶也關上外面的人探究的眼神。重新坐回菱花鏡前,霄蘭淡淡的開口,“什麼時候她也變得如此沒有風度?”
青樓中的女子大多是紅塵之中的可憐人,遭受着世人的白眼,一方面又要以色侍人,殷勤相待,整日紙醉金迷未必是窮人眼裡的富綽日子,圖的不過是混日子的沉醉罷了。她們大多尖酸刻薄,爲了幾個瓜子錢,也能吵得你死我活,也只能是讓自己有些許的存在感。從前印象裡,梅香常以梅花自居,也不喜歡爭搶,所以纔會和她一樣,住進這個最清淨的院子。
可是今日,她這是怎麼了。
小南瓜猶豫一下說道,“其實,在姑娘你走了之後不久,來了位貴客,他一來便指明要了梅香姑娘,那可是一位豪客,出手闊綽不說,而且還十分的英俊,最重要的是這位大官爺很有地位,現在咱們醉湖庭裡的人都說梅香姑娘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說不定哪天那位大官爺就把她娶回家做小老婆,再也不用受別人的臉色了。”
霄蘭聽出這話裡的端倪,蹙了蹙眉,“什麼樣的大官爺?能有多大官?還做鳳凰,難不成他還是個王侯貴族?”
小南瓜狠勁的點着腦袋,“姑娘你還真說對了,雖然左姨吩咐咱們不許亂嚼舌根,可就算我不說,姑娘那麼聰明的人,肯定也早晚會知道。”
瞧她說得認真,霄蘭也不由自主的跟着輕鬆起來,“那到底是哪位大老爺呢?”
“就是咱們南郡最風流的清王爺啊。”小南瓜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周圍都帶上了金燦燦的光芒。
然而,霄蘭的臉上,卻凍結了笑意。
***
第二日清晨,朝霞籠罩着兆麟殿的紅磚金瓦的時候,護國寺裡,便迎來了一位香客,說是客人,還不如說是整個護國寺的人都要出來迎接的貴客纔對。
這人正是九五至尊的樑筠。
他未去兆麟殿上朝,而是將一衆大臣甩在了大殿之上,任憑他們久候。而他自己則是移步到了護國寺內。
他沒有乘龍輦,只是步行而至,身邊的隨從也是能少則少,連樑閔也沒有跟在他的身邊。
悔塵眯着一對桃花眼,一身黃白相間的僧袍襯得他眉目清朗,超凡脫俗。
遠遠見樑筠到來,合適雙掌見禮,並不帶一絲的慌亂。這時間稍早的很,連做早課的僧人都還在大雄寶殿上做掃除,這個時候,樑筠卻突然造訪。
二人踱步到了後堂的一處禪堂。樑筠讓隨從在外面等候,自己先進得屋去。
清晨的陽光帶着獨有的淡淡金黃,籠罩在這個男人身上,眼窩處卻是兩片暗青色的痕跡,半是苦惱,半是猶豫的對着老友訴說着自己的心事。
“大師,我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思念斷腸。”他沒有孤這個字,而是改爲了我來自稱。悔塵淺淺一笑,口誦佛號,“難道陛下是染了相思之疾麼?”
樑筠已經顧不上臉紅,恍惚的點了點頭,“非止如此,我也並非是全部因爲思念伊人,而是我心裡有一樁事,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昨日陳杼說起那件事來,讓我這股困擾變得更加強烈。”
“到底是什麼事讓陛下您如此費心呢?”悔塵眉眼深沉的問道,然而心裡卻是在不斷揣測。
低嘆口氣,樑筠的臉上顯出神往和懊悔的神色,他將視線停在禪房內並不碩大的那尊佛像之上。佛祖寶相莊嚴,不怒自威。
“是我……曾經做下的一樁糊塗事。”他望着佛像前明暗不定的長明燈,喃喃的說,“我從來沒想到,事情回到今天這樣讓我進退維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