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重華輕嘆一聲,走到秦非面前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非常殘忍?”
秦非跪倒在地,叩首道:“項重憶能死在生母劍下也算萬幸,儲君要坐穩王座,絕對留他不得。儲君英明。”
項重華見秦非一臉嚴肅,其中更隱隱顯着懼怕之意,不要動容道:“秦非,你怎麼了?爲什麼連你也這樣和我說話?你爲何一直不敢擡頭看我的眼睛?”
秦非嘴角動了一下,又叩首道:“屬下錯了。”
項重華親手將他扶起,黯然道:“我知道你爲我的變化暗暗心驚,但請你相信,無論何時,我對你的友誼都絕不改變。”
秦非垂首道:“屬下害儲君擔憂,罪該萬死。”
項重華道:“我讓重憶親耳聽見那些話,並且讓他母親殺了他,心裡也很不忍。但只有如此,才能斬草除根。你怪我也是應該的,但在經歷了那麼多的刀光劍影,目睹了那麼多的腥風血雨,我實在無法容忍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再爲我而受傷、犧牲。哪怕天下流血浮櫓,哪怕人變成人人唾棄的暴君,我也要保護你們。”
秦非目中多了一絲悽哀之色,道:“現在儲君已經具備了成爲天下霸主的果決和堅毅,屬下萬分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敢抱怨?”
項重華沉吟道:“你若非是怪我就是在怕我。”
秦非目中略過一絲驚慌,叩首道:“屬下見儲君威儀,確實有些心驚,請恕屬下怯懦。”
項重華嘆了口氣,眉頭微蹙道:“我寧願你在怪我,也不願你怕我。起來吧。若說有錯,也是我錯了。我的確變了。變得連最好的朋友也怕我了。”
秦非見項重華滿目寂寥失落,心裡也不是滋味,垂首道:“儲君身系一國一脈榮辱,手握千萬黎庶禍福,有些事情也是無可奈何的。儲君何嘗想變?只是不可不變罷了。這其中滋味,屬下雖愚鈍,又豈可不知?”
項重華道:“秦非,你已經很久未叫我重華了,能再叫我一聲嗎?”
秦非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的小小身影,嘴脣動了動,道:“諾!重華,太子。”
項重華默了很久,轉身嘆了口氣道:“天晚了,你也該回去了。”
秦非應了一聲,行禮過後走出殿外。
守在遠處的太監總管吳顧見秦非出來了,忙引了幾個侍衛打着風燈迎上前。
秦非沉聲道:“吳總管還是進去伺候儲君吧。儲君這幾日睡眠不好,別忘了他讓在睡前服用些棗仁遠志湯。”
吳顧應了一聲,又是打拱又是道謝。
秦非擡手示意他停嘴,道:“江萬里自知罪孽深重,已在殿前自我了斷了,尋個嘴嚴可靠的人去收拾收拾。”頓了頓道:“儲君若無特殊吩咐,便將江萬里好好安葬了吧。”言畢負手就走。
吳顧一面吩咐侍衛護送秦非,一面尋思此事非同小可,大半夜的也不好找人,若是派過去的小太監多嘴,自己也會被牽累,還是親力親爲爲妙,況且儲君大仇得報,說不定還會有賞賜,於是帶着兩個侍衛邁着小碎步進了殿裡,一面關上殿門一面伏地向項重華叩首。
項重華“嗯”了一聲,雙眉緊鎖,臉色又冷又難看。
吳顧從未見過項重華如此心情不佳,只得一面低聲吩咐侍衛收拾屍首,一面自行擦拭地上的血污。
侍衛將江萬里的屍首裹在大布袋裡,擡了出去,吳顧也行禮告退。可不料項重華卻忽然站起身子,直直向他走來。
吳顧見項重華臉色陰沉,嚇得立即跪地,不住叩首。
項重華淡淡道:“起來。”
吳顧心裡更怕,雙腿抖了半天才勉強站起。
項重華向他面前又行了一步,幾乎要碰到他的身體。
吳顧心膽俱寒,又摔在了地上。
項重華不悅道:“本太子只是叫你站起來,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子?”
吳顧一雙小眼和他那一雙精光四射的虎目一觸,駭得又立即低下了頭,大聲道:“儲君若有吩咐,奴才定當萬死不辭。”
項重華緩緩道:“很好,我想讓你叫我一聲重華。”
吳顧差點又坐回地上,顫聲道:“奴才,奴才罪該萬死。”
項重華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要你喊我一聲重華。聽明白了嗎?”
吳顧驚訝地看着項重華,見他雖然神情不悅,但也不像是在和自己爲難。只是儲君聖名怎敢隨意叫出?嘴脣抖動了半天,依然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項重華放柔了聲音,道:“你放心喊,我不但不罰你,還會重重有賞。”
吳顧抖得更加厲害,嘴裡只能發出 “格格”的牙齒的碰撞聲,過了大半天才從喉嚨裡澀澀地發出個“重”字音。
項重華喜道:“很好,接着叫啊,叫我重華。”
吳顧“重,重……”地結巴了好一陣子,忽然“啪”的一聲跪倒在地,叩首如搗蒜。
項重華頓時惱了,撿起地上的佩劍指住了他的喉嚨,厲聲道:“你叫不叫?叫不出來我就把你喉嚨劃開。”
吳顧只得一字一結巴地道:“重重重重華華。”說着又想叩首。項重華手腕一擡,劍面拖住了他的下顎,叫他不能磕頭,喝道:“連起來叫。”
吳顧小聲道:“重華。”
“大聲點!”
“重華!”
“再叫!”
“重華,重華,重華!”
項重華閉住眼睛,劍依然抵在吳顧的脖頸上,耳際不斷響着他的呼喚。
“重華!”“重華!”“重華!”
母親死了,父王傻了,息雅也流落異國,而秦非也再也不會叫他重華了。
他依然叫重華,但這個名字,恐怕以後再無人會喚了。名字的意義本來就在於讓他人使用。君主的名字卻註定無人呼喚。難道,一爲君主就要失去所有的朋友嗎?
吳顧已經喊得聲嘶力竭,氣喘吁吁,嗓子也幾乎發不出音來,蠕動的雙脣,卻依然在重複着“重華”兩字的嘴型。
項重華心裡一陣厭惡,甩袖扔掉劍道:“停了吧!” 隨手摘下一個鑲嵌着紅寶石的扳指,往吳顧面前一撂,走出大殿。
涼風迎面襲來,項重華只覺血腥與壓抑一掃而光,臉上露出了微笑。
吳顧驚喜地拿起面前的扳指,珍而重之地放回懷裡,沙啞着嗓子道:“謝儲君恩典。”一低頭見到被項重華扔在一邊的寶劍,忙雙手托起,躬身跑到項重華身邊,道:“儲君,您的……”
項重華不耐煩地一揮袖,道:“賜給你了。當了這麼久的差,怎麼還這麼愚笨?”
吳顧一愣,隨即眼淚流了下來,顫抖着道:“謝,謝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