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彭長宜打開積攢了幾天的報紙,就見其中一篇《人民日報》頭版下方的位置上,一行大標題赫然醒目:《春節,奮戰在抗災第一線》。他仔細一看,居然是一篇人物報道,上面登着江帆的一幀照片,他戴着典型的蒙古族帽子,穿着大皮襖,正在跟部隊官兵和牧民們剷除積雪,大頭靴子,沾滿了白雪,帽子的邊沿上,眉毛上,掛滿了白霜。
彭長宜笑了,就把這張報紙摺好,收在了抽屜裡,他看了看電話,伸手拿過話筒,就想給丁一打一個,想知道她是否還在閬諸,但一想到那天自己給她帶來的難堪,又將電話慢慢地放回了原處……
上班後的首要工作就是兩會。兩會年後開,這是錦安甚至京州省各地的習慣,縣級一般在正月十五之前開完,然後緊接着就是上一級、全省,最後是中央。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既是一年初始階段,也是定方向、吹號角、鼓幹勁的階段,從上到下都要制定工作的各項方針和政策。
經過年前和年後的精心準備和籌劃,,上班後第五天,亢州市召開了人大和政協會議,朱國慶毫無懸念地當選爲亢州市人民政府市長,彭長宜在大會上做了重要講話。會上,全面部署了今年的工作,提出“工業立市、產業興市、文化強市”的主體戰略目標。牢牢把握工業化主題,提升傳統產業,打造新興產業,以新興產業帶動傳統產業發展,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更加註重提高經濟增長的質量和效益。另外,政府工作報告也把今年當做“工業項目年”。以大項目爲支撐,充分發揮輻射帶動作用,拉動全市經濟快速發展;實施重點技改工程,儘快淘汰落後產能,加快老產品和傳統產業升級;加大政策扶持力度,幫助企業快速釋放現有產能……
兩會結束後,亢州市召開了一年一次的全市幹部大會,會上,彭長宜全面談了自己對亢州發展的整體思路,重點講了工業以國企改製爲突破口,積極發展高新技術型企業,鼓勵民營經濟的快速發展;農業以產業龍頭化爲標準,穩定糧食生產,做大糧食加工業。
他特別強調指出,亢州要發展,要上臺階,幹部是關鍵。現有的幹部選拔制度,是上級選下級,是伯樂相馬,碰到好的伯樂,就會得到提拔的機會,反之,那些有能力卻不善於跑官的幹部就得不到提拔的機會,所以,要改變這個制度,從伯樂相馬改爲賽場賽馬。你想進步,想當官,有什麼本事,就說出來讓大家聽聽,比一比誰更有思路,在一個月的時間內,組織部要對全市22個鄉鎮區、開發區的黨政一把手進行考覈,根據考覈結果,決定你是否能勝任目前的崗位和工作。市委組織部會將考覈內容以文件的形式下發到各個單位,鄉鎮級考覈完後,就是針對副職的考覈,層層考覈,鄉鎮級的考覈工作結束後,緊接着就是針對市直各單位的考覈……
要動幹部了!
這麼大規模的造勢,在亢州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以往的幹部任免,市裡唯恐下面的人知道,都像搞秘密活動那樣,提前小範圍通氣,然後常委會討論,通過後就開始談話、下發人事任免的紅頭文件。許多人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呢,書記、鄉長就都換完了。
這個過程中,能事先透露出小道消息的只有常委會這個環節。但小道消息也有不準的時候,也有道聽途說的時候,以前樊文良和王家棟就專門搞一些障眼法,來應對這些小道消息。
這一次彭長宜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送禮拉關係沒有用了,要想進步,要想當官,就要拿出真本事,就要過了民主評議這一關,這樣的做法,在亢州的官場無疑是一次不小的震動。
彭長宜也真心想在這場公開的考覈中,廣大幹部能經受住洗禮和考驗,能發現培養一批年輕有爲的幹部,他更希望目前任上的這44名黨政一把手都能通過考覈。
有人說亢州官場目前這次幹部大考覈,其實就是彭長宜在大洗牌,彭長宜毫不隱晦自己的觀點,他在不同的場合強調:我洗的不是牌,而是幹部,即便老百姓認可你,你仍呆在原來的崗位上不動,也要洗一洗,有句廣告詞不是說洗洗更健康嗎?就是要讓每一個幹部,都乾淨健康,經受得住洗禮。
彭長宜回到亢州以來,在處理牛關屯事件中,給他體會最深的就是幹部問題,從而暴露出的執政目的和理念問題,也是彭長宜深深思索的問題。能者上,庸者下,所以,在這次大考覈中,他就是想將自己的的一些理念灌輸到每個幹部的頭腦中,讓每一個幹部都清楚,幹事,幹好事,幹老百姓擁護的事,這樣的幹部就有上位的機會,反而則下課。
做官,有人推崇馮道,有人推崇林肯,彭長宜則推崇曾國藩。曾國藩出身農家,資質並非有多優秀,但他卻幾乎以一己之力平定了太平天國,封侯拜相,位極人臣,成爲“第一名臣”,其後更是直接推動了“洋務運動”的發展,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都對近代中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後人對其更是推崇備至。偉大領袖早就說道:“予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蔣介石也說過:“曾氏已足爲吾人之師資矣。”的確如此,這個並未掌管全國政權的政治人物,卻能夠識別、培養、造就如此大批人才,“名臣能吏,半出其門”、“薦賢滿天下”之壯舉,在中國的歷史上並不多見,就連討厭他的人在這一點上也不能不服氣。
選官吏,曾國藩看重三個方面,第一要操守好,第二個要官氣少,第三辦事有條理,而且“廣攬”、“慎用”、“勤教”、“嚴繩”。這八字要訣既是對曾氏用人實踐經驗的高度提煉,也是其用人的智慧結晶。
他從不嫉賢妒能,而是樂於爲人才搭建平臺,使其施展才華。他用的李鴻章、左宗棠、劉坤一等人,無不是一等一的賢能之臣。他們在很多方面比曾國藩還要出色,但是曾國藩決不因此而埋沒他們,這些湘系元老,在延緩滿清滅亡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李鴻章、劉坤一更是成了晚清的半壁江山。
曾國藩的一生無愧“良弼”和“元輔”的稱號。就連一直和他是冤家的左宗棠都不得不佩服曾國藩的大度能容的相臣風範。曾國藩去世,左宗棠送來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欺無負平生”。
所以,彭長宜迷上了曾國藩,只要是曾國藩的書,他必定要翻翻,的確是受益匪淺。
這樣一個不同以往的“幹部任用制度改革”的出籠。也是彭長宜結合了自己在三源的成功經驗得來的,並不是他一拍腦門的心血來潮,他是經過反覆思忖、考察的基礎上才決定實施的。爲了這項改革,他向錦安市委彙報過,他也跟樊文良請教過,在大年初六,他去過北京,特地見了部長,他跟部長全面敘述了自己的想法。
記得王家棟聽了他的彙報後,說道:鬧鬧有好處,洗洗更健康,也該讓大家激靈激靈了,最近幾年提上來的幹部,沒有一個是出彩的,倒是吃喝嫖賭有一套。即便不能全部換下去,最起碼應該讓這些人感到危機。
部長那天的精神不錯,彭長宜是被他叫去的,他在電話裡跟彭長宜說,如果他方便,就來趟北京,一是聊兩句,二是把雯雯和孩子捎回去。
彭長宜說:自己就等着部長召喚的這一天呢,所以,帶了禮物,就興沖沖地開車去了北京。見到部長的時候,他正躺在牀上抱着孫子玩,部長夫人見彭長宜來了,就抱走了孩子。
彭長宜坐在他牀的旁邊,他注意到,在他牀的另一側,有一個輪椅,就擔心地詢問部長腿的情況,部長說道:“放心,能走路。”
彭長宜又問:“能走路幹嘛要輪椅?”
部長說“有輪椅好啊,省力氣。”
彭長宜着急地說:“腿,就是用來走路的,腿能幹的活兒,幹嘛要用輪椅……”
雯雯從他旁邊過,悄悄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不讓他說下去。
彭長宜沒再往下問。
部長一家住的房子是樊文良夫人在醫院附近臨時給他們租的,王家棟之前一直是住在醫院裡的,他早就不用治療了,每天在護士的幫助下,做一個小時的康復鍛鍊。他想孫子想得不行,這樣樊文良才勸雯雯他們來北京過年。
彭長宜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摸王家棟的腿,被王家棟發現,他故意動了一下腿,笑着說:
“小子,別擔心,走路真的沒有問題,就是時間長了不行,你先接雯雯娘倆回去,讓你阿姨再陪我幾天,然後我們就都回去了,我知道你可能會想我,我也想你,另外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即便我花得起錢,醫院都沒有地方住,跟我一塊來的病人,比我重的都換了好幾撥了,再有我跟你說句實話,我的的確確是不放心我孫子啊……”
彭長宜笑了,說道:“梅主任怎麼說?”
“聽她的幹嘛?聽她的我常年住院才合適呢。”王家棟瞪着眼說道。
“哈哈。”彭長宜被他神情逗笑了。
王家棟又說:“不過有一條,咱倆得說明白,我回去後,不參與你的任何政事,你少來徵求我的意見,徵求也白徵求,我不會替你拿任何主意,不會給你半點建議。再有,我的家,你都少來。”
“憑什麼呀?”彭長宜反問道。
部長嚴肅地說:“憑什麼,你說憑什麼?我不瞭解別人,還不瞭解你彭長宜嗎?你也有兩三年縣委書記的工作經歷了,大風大浪你也見識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執政理念和工作套數,再有,你想想,哪有一個市委書記,跟一個罪犯形影不離的?”
“呵呵,您說得這是什麼呀,別說我這麼一個小破官,人家樊部長那麼大的官都不怕,我算什麼? ”
“你跟他沒法比,他不怕的,你得怕,道理還用我教你嗎?”
彭長宜說:“別的要求都好說,要說少往你家跑,我做不到,如今我是光棍一人,沒地方去不說,您不在家我心裡都想着時時去呢,更別說你在家了,要不您就搬出亢州。別在我眼皮子底下住。”
“哈哈,你翅膀硬了不是,還想把我轟出去了。”
彭長宜也笑了,說道:“沒您想得那麼嚴重,什麼事都不會有的,如今,錦安不是過去的錦安了。”
“嗯,也是,唉,我的思想還是停留在頭進監獄前了……”
彭長宜一陣揪心,他趕忙說道:“那說好了,您的腿可能還不大利索,不過沒關係,只要您的雙手能做飯就行,我如今可是無家可歸之人,至今還在海後招待所住着呢,食堂的份、酒店的飯,尤其是金盾酒店的飯,我是吃膩了,想想我都反胃,我的要求不高,您熬粥的時候,多加一瓢水,多放一把米就行了——”
“哈哈。”部長笑着,就給了他一拳。
部長又囑咐彭長宜,跟朱國慶共事還是要小心一些纔是。
彭長宜點點頭,問什麼時候接他回去。
部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老樊兩口子不想讓我回去了,就讓我在北京,我不行,一來家裡不能沒有我,二來我不能給他們添麻煩。我就跟他說,亢州,是我必須要面對的,再說現在長宜回去了,我就是遭白眼,也遭不到哪兒去,不會再有人無中生有了,那些無中生有的人,也都完蛋了,我王家棟還是王家棟。”
部長說得沒錯,年前,臘月小年那天,韓冰被判刑,是無期徒刑,範衛東被判有期徒刑十年。那天,無論是牛關屯的村裡還是地裡,整整響了一天的鞭炮聲。但是對翟炳德目前還沒有說法。
彭長宜嚴肅地說:“我最近約了一個律師,準備找她談談。”
“談什麼?”王家棟警覺地問道。
“就您的事,想跟她諮詢諮詢。”
“有什麼可諮詢的?”
“這您還不明白嗎,我就是較較真兒!”彭長宜提高了音調。
“不較,聽我的,永遠都不較。另外你小子給我記住,永遠都不要妄想着爲我做什麼,除非你去外地當官,只要在亢州,就永遠不要!”
“爲什麼?”彭長宜急了。
“爲什麼?爲什麼你自己回去琢磨去,別問我!”王家棟說完,就把頭歪到了一邊。
彭長宜看着他,半天沒說話,愣了一會,就笑了,說道:“好,我聽您的,還不行嗎?”
王家棟這纔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子,記住我的話,我希望你好好的,明白嗎,說句不好聽的話,我王家棟後半輩子還指着你吶——”
彭長宜笑了,說:“那還算問題。”
“可是如果你不從方方面面注意的話,就是問題,我指不上你就是大問題。”
“呵呵,沒那麼嚴重。”
“有那麼嚴重,你看樊書記了嗎,大家都敢做的事,他不敢,爲什麼,就是爲了那幾個孩子,我這樣說,你理解嗎?”
那一刻,彭長宜的心裡油然升起了一種責任感,他忽然感到,這個官,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部長又說:“我理解你較真的意思,你是想給我找回尊嚴和工資,放心,把我變成了這樣,並不意味着剝奪了我的尊嚴,我剛纔就說了,王家棟還是王家棟。還有一點你放心,我的生活沒有問題,好多年以前,你給我買古街那套門臉房時怎麼說着,我記住了你當時說的話,你說,有了這個房子,就等於多了一個兒子,現在看來,它比我親兒子都孝順我,都讓我省心。所以,你永遠都不要爲我擔心,只要你好好的,我王家棟就有尊嚴,就有飯吃!”
彭長宜一直都不敢問部長,在他的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他知道部長也一直在迴避,這個疑問,一直擱在彭長宜的心裡……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裡,由市委副書記盧輝牽頭,組織部長李保華、紀委書記崔慈,組織部幹部科科長郝東昇,還有蘇乾,組成了亢州幹部考覈工作小組。
蘇乾在大討論活動結束後,便被臨時抽調到了考覈工作小組來,彭長宜還沒有安排他明確的職務,但是蘇乾可以說無論幹哪項工作都是很賣力氣,而且盡心盡責,在某些問題上,還積極爲彭長宜出謀劃策。郝東昇是彭長宜在組織部期間的手下,如今已經是幹部科科長,也就是彭長宜以前在組織部的角色。
第一天考覈小組,完成了對白馬鄉和義林鎮黨政一把手的考覈工作,彭長宜特地告訴秘書,讓他通知食堂,晚上炒幾個菜。因爲他特地囑咐考覈小組,中午如果趕不回來,在考覈單位吃飯,一定要在食堂吃工作餐,不得喝酒。白馬和義林兩個鄉鎮,都在亢州西北部,離市區較遠,他們中午是在白馬鄉的機關食堂吃的飯。
彭長宜早就等在了市機關食堂的雅間裡,桌上,已經擺好了兩瓶酒和涼菜,單等盧輝他們到來再上熱菜。很快,盧輝和崔慈他們五個人就到了。
不知爲什麼,當盧輝看見彭長宜坐在飯桌前等他們的時候,他的心裡就是一翻過,他好像看到了當年樊文良和王家棟的做派。那時到了幹部考覈的時候,爲了避嫌,樊文良和王家棟也是明確規定,考覈小組不許在下邊吃飯,即便路途遠回不來,也要跟下邊單位的食堂吃,不許去飯店吃。每次回來的時候,王家棟也是這樣等在機關食堂,一邊聽他們彙報情況,一邊陪他們吃飯。盧輝不禁得有些感慨。
等其他人都去洗手間的時候,屋裡只剩下彭長宜和盧輝,盧輝忽然問道:“長宜,春節見了王部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