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時空氣凝固在一起,室內安靜到極點,窗外的鳥鳴聲便分外清脆起來。望出去一方天空高遠澄碧,雲捲雲舒,閱盡人間滄桑世態。
溫如玉呆了半晌,聽到身後一聲冷哼,才頓時收回心神。暗道自己是怎麼啦?爲什麼這幾天總是處於這種恍惚狀態?竟然在此時此刻還能走神。
是不是,心憔悴了?連思維都遲鈍了?
景剴看着那雙澄靜的眸子中忽然波瀾起伏,然後投向窗外,慢慢露出迷惘之色,失了魂魄般,不知道在想什麼,亦或根本什麼都沒想。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如玉啊如玉,看來朕被你的外表欺騙了,你並非是神,並非毫無暇疵。朕不該心軟,不該讓雪兒來看你。你這次,真的讓朕很失望……
正想着,忽然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對不起。”
溫如玉的目光轉回來,停留在景剴臉上。光影灑在他眸子中,卻見不到閃亮,只是一種菸灰般的暗沉顏色,他脣角微微泛起一絲蒼涼的意味,聲音苦澀:“我這幾天有些脆弱,見到雪兒,便收不住自己的心……可我什麼也沒做,請皇兄相信我……”說到這兒,低眉斂目,聲音更緩,“我向你道歉,不是因爲你是皇上,而是因爲我錯了。請皇兄莫要責怪雪兒,是我之過,與她無關。”
這種表情,這幾句話,竟然令景剴神情大震。
溫如玉向他認錯,他說“我”而不是“臣”,此刻,他是將自己放在男人的位置上,而不是皇帝。他沒有向自己的權威屈服,他只是真誠地認爲他自己錯了。
溫如玉何曾向人示弱過?即使在最最悲慘、最最狼狽的時候,他也依然一身傲骨、一身高貴。可此刻,他明明白白地說他脆弱。
原來這個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或者,他平時掩飾得太好?
景剴呆呆地看着溫如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雖然自己是皇帝,雖然自己高高在上,但他從未覺得自己凌駕於溫如玉之上過。
溫如玉,他永遠象雲中的神,即使他向他跪拜、他低頭認錯、他委曲求全,他的心也始終是那樣高貴的。
他無視權勢、富貴,他的心始終都在塵外。
所以他與自己之間始終有一段距離。
可此刻,他脫下了他那件雲淡風清的外衣,他向他露出了內心的脆弱。這一刻,便跟上次他在自己面前流淚一樣,無端地讓自己覺得心軟、甚至心疼了。
本來想好好*一下,此刻竟不知要發在何處。開口時聲音便溫和下來:“罷了,朕不怪你。其實朕何嘗不知道你心裡的想法,只是朕習慣了你是君子,你恪守自己的原則。突然見你這樣……朕真的受不了。”
這幾句話說得極真誠,令溫如玉覺得他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而不是臣子。一瞬間幾乎要忘記了自己對他的不滿。可是心念電轉,忽然又想到了一件自己急於想澄清的事。
他必須要知道,景剴是否仍然信任着他。
如果真如自己剛纔所懷疑的那樣,皇帝是在監視着他,那麼,自己這樣忠於他還有什麼意義?
他不象沐天麒,他做不到……
景剴見他眼裡突然有一瞬間的迫切之意,好象想問什麼。便看着他,等他說出來。
“皇兄……如何知道臣與雪兒……?”溫如玉盯着他,目光清澈,一如他此刻的心,容不得半點雜質。
景剴一愣,眉旋即蹙起:“你是不是懷疑朕在你府中安了眼線?”
溫如玉呆住,皇帝真是目光如炬啊,自己心念剛動,他便已經猜到。暗暗嘆息,平靜地道:“臣不敢。”
景剴又不*火起,卻終於剋制住了,背轉身去:“朕是見雪兒有些魂不守舍。她平素那樣沉穩、恬淡的一個人,這兩天分明有心事,揹着人時總是陷入沉思。”
溫如玉心頭狂震,原來……他真的影響到她了。
深深自責,後悔莫及。
“朕對你們太瞭解了,自然一猜就猜到了她過府來看你時發生了什麼。”
溫如玉無言。
半晌。景剴坐下,安然地品起茶來。面容變得平和了,目光也不再凌厲。剛纔那股無聲的壓力終於煙消雲散。
溫如玉便只能陪着他,心中卻仍在忐忑,這件事算是過去了?那麼清寒的事呢?
終於忍不住道:“經過這麼多事,皇兄仍是不相信臣,仍是懷疑臣有背叛之心麼?”
景剴停下舉杯的動作,目光彷彿無意識地投向窗外,輕輕笑起來,略有嘲諷之意:“如玉,朕跟你說心裡話。你是絕世寶馬,卻桀驁不馴,朕駕御你一個,比駕御滿朝文武都累。因爲你有你自己的處世之道,原則立場。朕無法預料你將來會怎麼樣。你可以爲了背叛朕的旨意而自殘身軀,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溫如玉呆住。
皇帝極善於攻心之術,他的話總是讓自己難以辯駁。
半晌平定下心緒,微微笑道:“既然皇兄不相信臣,爲什麼不放臣走呢?臣本來只是一個江湖人,如今重回江湖去,豈非正是得其所哉?”
景剴沒有收回目光,聲音裡卻有了感慨:“朕當初違背太上皇的旨意,放過了你與寒兒。便是因爲你的絕世才華,朕希望你爲朝廷出力,向所有人證明,朕的決定是對的。朕也知道你本意是一心要報效朝廷的,只是後來經歷了太多波折,你覺得厭倦了。所以你的心不安定起來,想要逃避,想要退隱。可朕已經習慣了有你的輔佐,你和天麒,便象朕的兩條手臂一般,缺一不可。所以,想到你的那些不安定因素,朕真的是害怕啊。”
溫如玉聽得心頭大震。撇開那些個人因素,皇帝真的是賞識他的。這份知遇之恩,他一直都沒敢忘記。
景剴作爲皇帝,從小學的便是帝王之術,他不知道景剴心目中有沒有過真正的朋友和知己,但自始至終,不管自己如何頂撞他、冒犯他,他卻仍然欣賞自己。
他心底始終是感激他的。
“皇兄……”溫如玉微微勾起脣,聲音不高,卻極肯定地道,“請放心,臣不會讓你失望的。臣向你承諾的事絕不會反悔。今後,除非皇兄主動放臣走,臣不會自己提出要求。”說這句話時臉上已沒有冷肅之意,反而換了一派春風拂面的氣息。目光溫和而明亮,一掃這些天的病態,總算又恢復了幾分瀟灑自如的樣子。
景剴似乎很滿意他的態度,微微頷首,脣邊也有了笑意。
“只是眼下……臣覺得寒兒去碧海國學醫是個極好的機會,無論對寒兒還是對我朝都有好處……所以臣懇請皇兄恩准。”
景剴看着他。他的雙眸充滿熱切的期待,那種表情強烈地鼓舞着別人,令人不忍拒絕。
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謝皇兄。”溫如玉展顏笑起來,一臉陽光晃得人眼暈。
“朕已經開始幫你籌建謫仙樓。等你的那些文友們通過科考進博學鴻詞館,你正好可以再與他們重聚謫仙樓。不過……”說到這兒揚眉一笑,“到時可不能漏了朕啊。”
“是,臣不敢忘懷。”溫如玉也笑。
景剴向他投去一個讚賞的目光,這一刻,便象兄長看着自己的幼弟一般,帶了些疼愛之意。
溫如玉心頭一熱。
“你的身體看來恢復得挺快,朕應該很快可以再看到你上朝了?”
“是。”溫如玉微笑道,“臣已被一連串的傷病耽擱了很久,皇兄寬容能夠原諒臣,朝中那班大臣們卻必定已經在背後議論紛紛了。臣須得要儘快去上朝纔好。”
“嗯。朕也等着你來呢。有太多事情需要你做。”景剴顯得很欣慰,輕輕鬆了口氣。
“是,臣明白。最近朝中有什麼事情發生麼?”
“朕新任命了一位國師,是位道姑,善觀天相,懂歧黃之術。”
溫如玉的心微微一沉,難道,景剴也象歷史上大多數皇帝那樣,開始沉迷於丹藥?
一瞬間驚訝地看着景剴,卻聽他繼續道:“朕老了,整天憂心國事,身體已越來越差。國師給朕煉的丹藥着實管用,每次朕服過後就精神百倍。”
“皇兄有沒有請太醫驗一驗藥的成分?臣怕這些江湖術士……”
“她絕不是江湖術士,是個極有道行的人。”
“她叫什麼名字?”
“冷瑤光。”
“皇兄如何認識她?”溫如玉問出這句話,略微覺得不妥,倒好象自己在盤問皇帝一樣。可心中無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令他欲罷不能。
“是洛顏介紹的。”
洛顏,一聽到這個名字,溫如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林媚兒的事再次泛起心頭,一股清冷之意便無法遏止地涌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