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木然地沒有表情。
“剛纔你是怎麼醒過來的?”他沒有看阿蘇勒,雙眼無神地望着遠處。
“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阿蘇勒捂着頭,“我就記得……你喊我的名字……你從來沒有喊過我的名字。”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老人搖頭,從腰間摸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拋給阿蘇勒,“帶上所有的饢,帶上水。這是大魚的魚鰾,我塗了魚油,裝水不會漏。你走吧,你學不會這刀法的,我錯了。”
阿蘇勒站起來,明白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進洞口裡,封上銅板。
寂寂地,一片徹頭徹尾的黑暗,彷彿在夢裡。很奇怪的,阿蘇勒並不覺得恐懼,他呆呆地坐了許久,伸手去摸索周圍。他摸到了那塊生冷的銅板,摸索着,摸索着,輕輕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銅板外面傳來敲擊的聲音。微微的幾聲,像是錯覺。
阿蘇勒沉默着,又去敲銅板。又隔了很久,傳來回應的淡淡聲音。單調的敲擊聲這樣來往着,阿蘇勒把臉蛋輕輕地貼在銅板上,“謝謝你,爺爺。”
再沒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虛。
他轉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處,爬向無法揣測的未來。
祭壇上點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燒着犛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菸縹縹緲緲地升上天空,在無風的天氣中一直升到高處才彌散開去。神巫們披着紅綠兩色拼成的綵衣,高舉銅刀,圍繞火堆起舞,祈求盤韃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靈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着手站着,雙目茫然地望着遠處,不知道目光投向哪裡。身邊侍衛的武士們都被煙氣逼得要流淚,大君卻像是沒有感覺,那雙帶着白翳的眼睛彷彿早已乾澀了,眨也難得眨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蘇勒下葬的日子,誰都知道大君的心裡遠不如表面上的平靜。
五王子失蹤已經有半年之久,大君一直沒有宣佈他的死訊。貴族們都關心着新的世子人選,可是大君那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偶爾會有牧民說在草原上看見了獨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樣,可是每一次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
直到瀾馬部的神巫帶着吉祥的白犛牛遠道而來,建議大君爲五王子設下祭奠,這樣盤韃天神纔會開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終於答應。
巫師們燒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舊斗篷作爲世子的遺體焚化在火堆上,嫋嫋的青煙升上了天。貴族們的心落了地,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遠處小聲議論着,卻沒有膽量上前打斷大君的沉思。
東陸的使節也在邀請之列。雷雲孟虎在鎧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後,壓低了聲音,“將軍,我們的大事也該定了吧?”
“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頭,“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緩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後。
大君也不回頭,話音格外地平靜,“我統領青陽,一生殺過很多的人,總以爲自己已經見慣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說出他已經是死了,還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麼幾天,再拖那麼幾天。讓拓拔將軍見笑了,我知道拓拔將軍想以新的世子爲質子,這纔在我們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麼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會兒,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殺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知道什麼是生死吧?”
“將軍也有這種感嘆麼?”大君忽地回過頭來。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驚醒,搖了搖頭,“想起了一些舊事,都是些無謂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這些天,常常會自責,覺得我稱雄北陸幾十年,卻不曾真的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好。他們說,這半年來,她總是這麼站在阿蘇勒被擄去的那片草地上,沒日沒夜地。她在等着看他回來。看見她,心裡覺得真正在乎阿蘇勒的反而不是我這個父親,其實有些話早該對他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雖然是個懦弱的兒子……”
拓拔山月看着火堆前那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辮子間編織着的白色髮帶隨着燃燒火堆的滾滾熱風飛揚起來,像是風裡的一片葉子。
他又側身去看不遠處的織錦小輦。女奴揭開了半片簾子,指點着燃燒的火堆,端坐在錦繡中的蠻族貴婦眼神略略有些呆滯,看着熊熊烈火。她無聲地笑着,抱着布制的娃娃,不時低頭吻着那些布辮子。
“閼氏……閼氏……”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輕輕撫摩着夫人的頭髮,夫人卻還是癡癡地微笑。
“比莫幹、旭達罕,你們過來。”大君對兒子們招了招手。
“父親。”王子們並肩在父親的面前跪下。
“你們的弟弟這就真的死了,他在盤韃天神的懷裡,滿是歡樂。而你們,我的大兒子和三兒子,你們是我最聰明的兒子,都可以成爲下一個世子,你們悲痛麼?”
比莫乾和旭達罕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們很難說,是啊,說什麼呢?你們弟弟的死,就是你們成爲世子繼承金帳的機會,你們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連我這個父親都不知道了,”大君搖頭,“生在帝王之家,居然連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幹擡起頭,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們通知各家的首領到金帳裡來,我有些事情要說。”大君揮了揮手,“你們退下吧。”
“是!”王子們一起退下。
“拓拔將軍知道我要宣佈什麼事麼?”大君低語。
拓拔山月點頭,“大君對於新世子的人選,已經有了決定吧?”
大君點了點頭,“拓拔將軍可以定下南歸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
遠處“乓乓”聲傳來,神巫在頭頂擊打着烤焦的牛肩胛骨,那聲音空寂遼遠,最後渺渺地散入空茫。
輕微的騷動從人羣外傳來。
大君轉過頭去,巴夯撥開人羣閃了進來,疾步來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
他臉上有一絲爲難的神色,“有一夥朔北部的牧民闖進來吵着要見大君,他們說帶着馬隊經過城邊的山溪,找到了……世子!”
“混賬!”格勒大汗王從人羣中走出來,“前幾個月這種事情還少麼?哪一次不是那些賤民撒的謊?不過是爲了討一些賞金,這個時候,怎麼還讓這些愚蠢的賤民進來搗亂?都趕出去!”
年紀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們已經聽見冥冥中天神的應答,世子的靈魂已經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盤韃天神的雲城裡面享福。”
拓拔山月微微側頭,看見大君臉上有一絲遲疑。
“大君,這些愚昧的牧民說的話,難道我們每次都要相信麼?”格勒皺着眉,“我們是堂堂的帕蘇爾家,如果要賜還這個孩子,也是天神賜還給我們,難道會是這些低賤的牧民?何況我們這幾個月相信了那麼多來報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一些賤民的孩子來冒充,難道大君在祭典上還要召那些人進來搗亂麼?”
巴夯猶豫着,“大君,那些人確實看着像是來要賞金的。”
大君嘴脣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神巫在花白的眉下擡了擡眼看大君,並不說話。
拓拔山月忽地笑了笑,“我聽一個長門夫子說,人生在世,怎麼能不後悔呢?開始覺得滑稽,後來纔想,人力總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會後悔。不過我們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爲了多做些事情,讓自己將死之時不至於太過後悔麼?”
大君愣了一下,“拓拔將軍這番話,我還是沒有聽得很明白。”
“見見這些牧民吧。就算是假的,將來不會後悔。”
大君眼裡的神色微微一跳,“讓那些人進來。”
牧民們被帶了進來,他們都裹着沒有硝制過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紮在腰間,確實是草原上最貧困的流浪牧民。他們趕着一輛蒙着布篷的大車,排隊跪在了車前。
“揭開篷子看看!”巴夯下令。
“慢!”大君喝止了他。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賜給這些人每人一兩黃金。”
巴夯不解地看着主子,還是從腰間摸出黃金,每人賜給了一塊。
大君走到了篷車前,扭過頭去看着那些牧民,“多謝你們。”
他無聲地笑笑,“過了這一次,總算心裡對這個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他忽地揭開了篷子。
明媚的陽光照進骯髒的篷車中,在馬草上睡着蒼白的少年,他已經餓得皮包着骨頭,虛弱得爬不起來,可是他的眼睛還是清亮的,總有些東西深深地藏在裡面。大君默默地看着他,像是認出了,又像是完全認不出來,牧民們也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大君。
許久,淚水慢慢從孩子的臉上滑過。
神巫終於耐不住性子,跟着過去看了一眼。
“世子……世子已經死了……這是鬼,鬼……鬼現身了!是鬼啊,是鬼啊!”他驚恐地大喊起來,急切地敲打着牛肩胛骨,嘴裡念着古蠻文的經文對着孩子的頭頂敲了下去。
“你瘋了?”
暴吼聲驚亂了所有人的心神,人們驚訝地看見大君忽然搶過了那根牛骨對着神巫的腦袋砸了下去。神巫翻了翻白眼,軟綿綿地倒在車前,大君踩着神巫的背登上了篷車,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阿爸。”阿蘇勒低低地說。
他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陸子俞輕輕掀起帳篷的簾子,鑽了出來。
大君站在外面,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麼樣?陸先生,我的兒子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陸子俞看了看周圍,伸手一比,“大君請旁邊借一步說話。”
“你們都退下!”大君喝令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武士,跟着陸子俞來到兩座帳篷間避風的地方。
陸子俞搓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陸先生,有什麼話你可以直說,這個兒子我已經失去了一次,盤韃天神送他回來,就是把他又賞給我。真的有什麼事,我也……”大君點頭,“我也認!”
“其實要說世子的身體,真的沒有什麼大事。上次練刀的時候忽然病倒,是世子的血氣太過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會皮膚燥熱,血管爆裂。我不知道那些客人用了什麼辦法讓世子的傷口痊癒,但是後來我再看世子的病情,已經沒有火氣躥動的跡象,那些客人的手法,當真不是可以用醫術解釋的。不過,”陸子俞搖頭,“客人們並沒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氣,他們似乎只是用了很特別的辦法,把那股血氣壓住了。”
“壓住了?”
“世子的心臟偏右,有一個硬腫。我沒有足夠的把握,不敢爲世子開胸查看,不過按照古書說,十有是血嬰。”
“血嬰?”
“是個積血的囊塊,那些客人就是用了特殊的辦法,把血氣壓在血嬰裡面。但是血氣始終還在,無論下多少清熱溫和的涼劑,都無法消除。”
大君沉默了一下,微微點頭,“我明白了。”
“這次世子失蹤歸來,身體的狀況並沒有惡化,反而強壯起來了。被客人們壓服的血氣正從血嬰中慢慢地疏散出來,血氣是陽和的生機,只是太過暴烈纔會傷身。不過……世子完全記不起來他在過去幾個月裡的事情了!”
大君吃了一驚,“記不起來了?”
“似乎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我問他去過哪裡,他說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山澗旁,這在醫書裡是有的,是驚恐導致的離魂症。而他看起來很是疲弱,整個身上完全瘦得見骨,看起來是吃了很大的苦。”
“真的看不出他去過哪裡麼?”
陸子俞扛起藥袋搖了搖頭,“大君,我能做的有限,不過作爲大夫,我還想說,世子如今的心神很不穩定,大君如果非要逼問他去過哪裡,反而未必是好事。在我們東陸,丟了的孩子又找回來,要再開一桌出生酒的,別的還問什麼呢?”
大君大步走進帳篷,看見兒子躺在那裡。他的那個小僕女靜靜地坐在牀邊握着他的手。阿蘇勒動了動嘴脣。
“什麼都不要說了,”大君輕輕摸着他的頭髮,“我的兒子能活着回來,那就很好。”
“好好照顧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蘇瑪的頭,抽了抽鼻子,“還是個渾身香氣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