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後來的故事,你可以回去問你的父親或者大合薩,”老人大步過來拉住了阿蘇勒的手,“現在,到你回去的時候了!”
他不由分說地把阿蘇勒拉到了傳遞食物的洞口邊,用力拉開了那面鑄銅的厚板,露出裡面的鐵柵欄。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張吞噬人的獸嘴,幽幽地有股冷意。
“有沒有感到風?”
“風?”阿蘇勒搖了搖頭。
老人把阿蘇勒的手拿過來,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着他的手把指頭放在洞口。阿蘇勒呆了一下,他覺得面向洞口的那一側,手指上有嗖嗖的涼意,他露出了驚詫的神情。
老人點了點頭,“你手指覺得涼,是因爲有風,風從洞口裡吹出來。我觀察這個洞很久了,它始終都會有風吹進來,雖然很弱,可是從沒有斷過。”
“那……那它一定通到外面去!”阿蘇勒明白過來,他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還沒有被關在這裡,有人報告說有二十多個羽人在彤雲大山腳下的一個地穴裡出現,羽人也是我們草原人的敵人,好在有了彤雲山,羽人的村落只能在彤雲山以東。這邊羽人是不敢來的。我們的騎兵抓回了那些羽人,可是羽人說他們沒有進犯的意思,他們是彤雲山東邊的獵手,遇見了幾隻結羣的猙,所以躲進山洞,但是猙也追進去,他們奔逃着就在山洞中失去了方向,好在隨身有打獵得來的獸肉,在曲折幽深的地洞中,獸肉也不腐壞,他們跋涉了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看見陽光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山的西邊。我們問他們出發的日期,才知道他們竟然在地洞裡走了幾乎半年。”
阿蘇勒吃驚地張大了嘴,“地洞可以穿過神山?”
老人點頭:“我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查它的來歷,終於讓我發現開闢洞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你猜猜是誰?”
阿蘇勒想了想,搖頭。
“遜王和古風塵。這本來是個天然的洞穴,有些地方沒有聯通,太古的時候又有我們不知道的部族在這裡居住過,遜王和古風塵得到了它的一部分地圖,於是他們召集無數的工人,徹底打通了它。古風塵尊格爾臺大汗王叫它埃塞博杜拉貢之門,意思是說通往地獄之門,而遜王叫它鼠洞。他們想從這條隧道把蠻族的戰馬和武士都送到寧州,你想想,成千上萬的鐵騎兵越過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現在齊格林外的時候,羽族的皇帝該是多麼的驚慌失措,寧州將是我們草原人的土地。”
“可是,尊格爾臺大汗王……不是大合薩一樣的星算家麼?”
老人輕蔑地笑,“愚蠢的孩子,這個世界是用血寫成的,偉大的星辰算家未必就沒有野心。他們最後貫通這條隧道用了七年,這是草原歷史上最大的工程,除了通道,還要打通無數的氣道,才能把新鮮的空氣從地上引下去。當初建築這個地牢的時候,只是截斷了一條岔道,而銅板後的那個洞口,應該就是那時候的氣道。”
“那我們可以爬出去了?”
“可以試試。你的個子小,可以鑽進去。不過你也要想好,我當初也沒有找到遜王時的地圖。我們不知道氣道的粗細,而且這些氣道多數都是天然的,它不是一頭一尾的,可能是成千上萬的岔道。可能你找錯了路,可能你被卡在中間,就這麼死了,誰也不知道。”
阿蘇勒戰戰兢兢地撫摸這洞口,他嘗試着把頭伸進去,徹骨的寒氣和沒有一絲光的黑暗撲面而來,他驚得縮了回來,撞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抱住了他,把他的臉轉過來對着自己,“孩子,你想保護你阿媽,對不對?可是你是個膽小的孩子,你什麼都怕,這樣怎麼能變成真正的雄鷹和男子漢?你太虛弱。你出不去,你阿媽就再也沒有兒子了。對她來說,你活在這裡,和卡死在洞裡,沒有分別。你想讓她孤獨地等待你麼?”
阿蘇勒打了一個寒噤,他搖了搖頭。
“你敢進去了麼?”
阿蘇勒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擡起了頭。
老人看見他的眼神,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僥倖沒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這是我的第二個條件。”老人摸着他的腦袋,“這是爲了你,不是爲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見過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阿蘇勒點頭。
老人站起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背退着走了出去,隔着幾丈遠和阿蘇勒對面,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地,“我的三個條件,你已經答應了兩個,最後一個也不難。我要把一種刀術教給你,你很喜歡學刀,是不是?”
阿蘇勒用力地點頭。
“我給你說了那麼多的故事,其實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個世上本來就是最血腥最殘忍的,英雄們都是殺人的魔鬼,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只有你握着刀,變成了魔鬼,殺了你的敵人們,你才能保全你的家族和你心愛的人。遜王是魔鬼,但是沒有他就沒有庫裡格大會;呂青陽是魔鬼,但是沒有他就沒有你們呂氏帕蘇爾家的繁榮。你是個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護你阿媽,還有那些什麼蘇瑪,什麼巴魯和巴扎,那麼總算你還不至於辱沒你們帕蘇爾家祖宗的尊嚴,你有資格學這個。你自己變成魔鬼,總好過他們被人殺了,被人姦污,被人驅趕着當作卑賤的奴僕……”老人的聲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將來你不要怪我。”
阿蘇勒呆呆地看他,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殺過人麼?”
阿蘇勒搖頭。
“我猜也是。你這樣的孩子,卻有青銅的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從地上抓起了一片岩石,形制就像那天他殺死怪魚時候所用的,古樸沉重。阿蘇勒看見這柄石刀的時候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過去的幾天里老人一直在磨製這柄石刀,每當他磨刀的時候就會沉默不言,身上彷彿有一種帝王般的威嚴。
“你把你的匕首拔出來。”老人威嚴地下令。
阿蘇勒和他一樣跪坐,拔出了青鯊,橫在胸前。
老人也橫着石刀,手指輕輕在石刃上滑動,粗糙的刃口劃開了他的手指,鮮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刀身上,“這個世界上最強的刀術,是學不會的,最強的刀術也只有一刀,它從天地誕生的時候就在那裡,你不需要學什麼,只是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見它。”
他低頭看那一小窪血慢慢地匯聚,“跟着我念。”
“是。”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
“你要說‘我祖宗’!”老人喝斷了他,“這是你們帕蘇爾家的血脈,我只是把它轉交給你。”
“是!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我們註定是草原之主,我們註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註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我們註定是草原之主,我們註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註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
稚嫩和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穴中合而爲一,彷彿是天地初開太古鴻蒙時代的誓言,阿蘇勒感覺到有種異樣的脈動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躍。他想壓制,可是壓不住,老人威嚴的唸誦中有種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覺得那聲音在腦海中不斷地迴盪,但是他無法不跟着念下去。
“青銅的火焰在地獄裡燃燒,帕蘇爾家的命燈不會熄滅。”老人站起,他拖着巨大的石刀,“但我們中,只會有一個活下去!”
他在一瞬間完全恢復成了野獸,眼珠因爲充血而通紅,他全身肌肉全部絞緊,骨骼發出喀喇喇的暴響。他咆哮起來,狂潮一樣地撲向了阿蘇勒,他拖着石刀閃電一樣彈射出去。這是一記簡單的順斬,可是在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覺到那股力量像是要劈開整個大地。
血“嗡”地衝上頭頂,阿蘇勒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青鯊。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一天老人斬殺怪魚時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旋身,揮刀平斬,青鯊的刀鋒和巨大的石刃在半空交擊,石刃崩潰了,可是老人的力量是凝聚的。阿蘇勒感覺到那些碎裂的石片從面前掃過,帶起的利風都似乎要割裂皮膚。
隨即而來的第二刀再次旋轉着斬來。
短刀和石刃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地交擊。
石頭的碎片在不大的空間裡飛舞,巨大的石刃不斷地分崩離析。
僅剩下三尺的石刃,老人隨着自己揮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單膝跪地,止住了衝勢,以常人絕對想不到的速度,他拋下了斷裂的石刀,空手反撲回來。這是完美的搏殺,根本沒有任何破綻留給敵人反抗或者喘息。他掐住了阿蘇勒的脖子,惡狠狠地把他壓在了對面的石壁上。
阿蘇勒在瞬間只來得及把自己的一隻手護在喉嚨上,可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鐵鑄的,阿蘇勒感到自己的手骨就要斷裂,連着自己的喉嚨一起被老人捏成碎片。
他漸漸地窒息了,眼前發黑,可是感覺不到疼痛。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啊!殺了我啊!殺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着。
幾乎已經虛脫的阿蘇勒猛地舉起了青鯊,一刺掃過了老人的肩膀。鮮血迸濺出來,灑在他的臉上。
“好!再來啊!再來!聞見青銅之血的香味了麼?”老人沒有退縮,卻對着他咆哮,“殺了我,殺了我你就長大了!”
阿蘇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掃在他的肩胛上。
“還不對!還不對!還沒有殺死啊!”
青鯊在阿蘇勒的手心裡轉成了反手,他第三次出手。這已經變成了刺擊,青鯊對着老人的胸口遞了過去。他的胳膊沒有老人的長,只能咬着牙一點一點拼命地伸長手臂,同時要抵抗老人掐住他喉嚨的可怕力量。他的眼睛裡像老人一樣閃着瘋狂的光,全身的脈絡可怕地暴露在皮膚表面,身體泛起可怖的赤紅色,可是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那刀推進老人的心臟裡去,看見鮮紅的血噴涌出來。
青鯊刺進了老人的皮膚,血花濺了開來,血腥味令阿蘇勒有種狂喜的感覺,力量在手臂中不斷地滋生,青鯊一分一分地推了進去。
老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像又能聞見草原上青草的香氣了,金色的陽光投下,他看見碧綠草地的遠處潔白的帳篷,他向着帳篷奔跑……
“阿欽莫圖……阿蘇勒……”他低聲說。
“哐啷!”
金屬落地的聲音傳來,他猛地睜開眼睛。青色的短刀滾落在腳下。阿蘇勒眼睛裡兇惡的光消失了,還是那個孩子的清明和悲哀,只是漸漸地黯淡下去。所有異常的狀態都在他身上慢慢消失,孩子的呼吸漸漸衰弱下去。
老人驚慌起來。
“殺了我啊!你殺了我!你是帕蘇爾家的兒子,你要繼承你祖宗的血!你要殺了我!”他瘋狂地掐着阿蘇勒的脖子搖晃。
阿蘇勒艱難地搖頭,“我……我……我不明白……爲什麼?爺爺……”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映着清亮亮的熒光,透明而安靜,像一個女孩。
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他瞪着眼睛看阿蘇勒,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悲傷。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你的魂還在,是你託這個孩子來看我的,你還在!我看見你在哭了,我看見你在我身邊,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他忽然仰頭看着四周,他不顧一切地向着周圍奔跑,可是那兩條鏈子限制了他。他把鏈子繃得筆直,像一個野獸那樣拼命地蹬地,可是他掙不斷鏈子。
他對着黑暗的深處大喊:“阿欽莫圖,不要走!讓我看見你……”
洞穴中迴盪着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
“你在哪裡……不要離開我……”他終於頹然地跪倒地,頭撞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