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見了一塊浸在清水中溫養的翡翠,看見這個小小的女孩兒,息轅和呂歸塵都涌起驚豔的感覺來。呂歸塵在宮中見過不知多少玉質芳華的女子,息轅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他們都不曾想自己面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美是完美無瑕的,潤澤如花蕾,清澈如白玉,而又脆薄如冰雪,令人都不敢去觸摸,生怕一觸之下,就忽地破碎了。
“果然是皇帝都鍾愛的公主,這要多少代的絕世美女當她的母親奶奶曾祖母才養得出來啊!”息轅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憤怒,嘖嘖讚歎。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齊的衣衫,如釋重負:“嚇死我了,沒料到是這麼小的姑娘,出發時候倒是忘了問她的生辰。不過這麼小的姑娘,想來離軍縱然禽獸不如也不至於染指吧?”
他徵詢地看了看霜夫人,這才感覺到這位女官的眼裡怒氣幾乎能殺人,於是知趣地住了嘴。
他起身,整理全身衣甲,恭恭敬敬地下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使息衍將軍麾下副將息轅,拜見楚衛國小舟公主殿下!”
他轉身看了呂歸塵一眼:“塵少主你便不用拜她,你和她身份相當,叔叔特地派你來,也是借你的身份,爲了顯示我們迎公主鸞駕的誠心。”
霜夫人立刻明白麪前的兩人之一是北陸青陽的世子,這樣迎接的禮儀便也算鄭重,臉色稍稍地緩和。
息轅起身,回頭跟呂歸塵低聲說話:“不過這公主不出聲,是不是有點呆?或是生來便是個傻孩子?”
他聲音壓得不夠低,霜夫人入耳,憤怒難忍,顧不得眼下還要仰仗這兩個人救援,斥責幾乎要脫口而出。
“我不是傻孩子,我只是不太會說話。”一個乾淨透明的女孩聲音響起在息轅背後,像是露水滴落。
息轅一回頭,對上了小公主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這時候忽然覺得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並非只是美麗無雙,也確實有些公主的寧靜端莊。這麼說的時候,女孩兒還是安安靜靜的,她看着息轅,而後低頭下去,像是有些憂傷。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這些逆賊,小染是你們害死的!”尖叫的聲音打破了這邊的平靜。
呂歸塵看過去,是那個綠裙的女孩,這次她十指張開,兇狠地撲向了剛纔沒有哭的那個女人,像是要把那個女人的眼睛也摳出來似的。其他人也不阻攔她,任由她撲上去對那個女人拳打腳踢,那個女人也不反抗,只是蜷縮着身體,任她一腳一腳地踢着。漸漸地又有兩個女人衝上去了,對着角落裡的女人狠狠地踢打,而後再是兩個,最後幾乎所有人一起,把那個女人圍了起來,她們像是恨極了這個人,撕扯着她的衣裙,狠狠地抓着她的身體,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呂歸塵想到了那個女人漆黑的一雙眼睛,心裡覺得那雙眼睛是熟悉又溫暖的,雖然那個女人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瞬間。他心裡不忍,上前一步卻又猶豫,可看見那些發瘋一樣的女人已經開始撕扯角落裡那個女人的頭髮,呂歸塵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他和息轅幾乎是同時大喝。
呂歸塵還慢了一步,息轅直接衝上去,三把兩把把那些撕打的女人扯翻在地,張開雙臂攔在角落不讓她們再撲上。他手中重劍在火把照耀下寒光懾人,女人們被嚇住了,漸漸地回覆了平靜,畏縮着退回了牆邊。她們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赤身地暴露在這兩個少年面前,於是悄悄地拉着身上破碎的布片遮蔽身體。
“怎麼回事?”息轅喝問霜夫人。
霜夫人整了整宮裝的領口,如她的名字,面色霜雪般森嚴:“那個人不是我們公主駕下,乃是一個逆賊的幫兇!”
“逆賊的幫兇?”息轅回頭看着那個縮在角落裡顫抖的女人。她的頭髮垂下來,遮蔽了面容,她努力抱緊胸口,可是衣服被撕扯成布條,遮不住身體姣好的線條。
“這個女人!”霜夫人的怒氣像是殺人的匕首般,她直指畏縮在牆角的女人,“是逆賊的同黨。逆賊派她來,佯爲伺候公主起居,實則監視我們!她的父親,就是背叛皇室投效嬴無翳的車騎都護葉正勳!”
息轅笑了起來:“那麼既然她是逆賊的女兒,霜夫人爲什麼沒有在我們來之前就手刃這個賊女,那豈不是爲皇室立下一件功勳?”
霜夫人聞言愣住,臉色漲紅,怒氣勃然,卻不能發作,只是目光如刀,像要從息轅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呂歸塵心裡已經明白。那時這些女人趁着火攻時候的混亂逃到這裡,還不清楚哪一方將獲勝,只能惶恐地等待結果。這個逆賊的女兒那時候不能殺,現在時局定了,纔想到要懲處。他不喜歡霜夫人那陰冷刻毒的神色,上前幾步和息轅並肩,把那個女人攔在了自己身後。
“兩位袒護逆賊,還是效忠皇室的臣子麼?”霜夫人看見息轅冷冷地看着她,半點沒有被她的威嚴震駭,不禁勃然大怒。
“王法是王法,軍法是軍法!”息轅冷冷地說道,“如今殤陽關克復不久,是聯軍管轄,軍營裡就只有軍法。這裡的所有人,我都要帶回去交給叔叔,霜夫人,你的身份也還未證實,就算是我們兩個人的俘虜。先不說你楚衛國的威風不要拿來用在我們下唐國,夫人剛剛獲救就對我發號施令,不知道軍中沒有女人說話的地方麼?”
霜夫人臉色慘白,目光卻也只能無力地垂下,她是楚衛宮中地位超然的命婦,系出名門,卻在兩個初出兵營的年輕人面前碰壁,幾十年的倨傲和威儀都無從施展。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對於霜夫人的鄙夷,兩個人心裡是一模一樣的。呂歸塵解下騎兵鎧外的米色戰衣,搭在了背後那個女人的肩膀上。女人驚恐地擡起眼睛看了一眼呂歸塵,呂歸塵再次看到她的眼睛,確實是純黑的,和姬野的眼睛一樣的少見。
“謝謝將軍。”女人嘶啞地說,她的眼角被抓破了,像是流淚那樣滑下一滴血來。
“你叫什麼名字?”呂歸塵問。
“葉瑾。”
外面的倉庫忽然傳來了沉重的落地聲。呂歸塵和息轅一愣,同時按住了武器,並肩而立。息轅下來之前命令德秋在上面嚴守,沒有命令絕不能放人下來。那麼這時候來的,便不是下唐的人。又是連續的落地聲,似乎是越來越多的人從井壁上的入口跳了下來,當落地的聲音超過了三十次,息轅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三十人,是一支小規模的軍隊了。而在這個地方,在地下數十尺,來的如果是敵人,他和呂歸塵絕對不可能突破這麼多人的包圍。
“大概有五十多個人。”最後一聲落定,息轅低聲道。
“都是披甲的人,落地很沉,還有甲片的聲音。”呂歸塵道。
火光從內庫和外庫之間唯一的門處透了進來,數十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可是沒有人出聲,那些人似乎極快地散開陣形而立,看來訓練有素,而且軍紀森嚴。一個人緩步踏入,火光中他只是一個黑影,看不清模樣。軍士們高舉火把跟了進來。爲首的人似乎也驚歎於內庫的空間如此巨大,仰頭看了一眼,讚歎了一聲:“好!殤陽關的設施,果真不同尋常!”
“是費安……”息轅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
陳國主帥、也是陳國都城錦潭城的城守費安,此時帶領了五十名橫刀而立的精銳步卒,列陣於他們面前。雖然隔着很遠,呂歸塵和息轅還是忍不住想要退後。對方所列的隊形,完全封鎖了入口,軍士們以方盾遮擋在前方,佩刀插在盾牌間的縫隙裡。這是防禦森嚴的陣形,透着冷銳的敵意。
“想不到兩個孩子來早了一步。”費安冷冷地說道。他緩步前進,刀盾陣一步不落跟隨他的腳步。
息轅和呂歸塵對了一下眼色。息轅閃電般退到小公主的身邊,重劍橫在胸前,用身體把她遮蔽起來。呂歸塵緩緩地拔出影月,反手握着,踏前一步,身體下沉。他緊緊地盯着費安,刀鋒指前,輕輕落在地面上。這是要突進的預備。
費安看了一眼他握刀的姿勢,有些吃驚,停下了腳步。
“下唐息轅、青陽部呂歸塵拜見費將軍。”對峙了片刻,息轅開口說道,“請問費將軍也是來迎接公主鑾駕的麼?”
費安冷笑:“果然是息衍帳下的少年,有膽有爲。既然知道我是爲什麼而來,那便不要想着抵抗,有些話,不用我說。息衍這個面子,我還是留給他。”
“是說費將軍會代我國保護小舟公主麼?”息轅問。他對於費安沒有半點好感,而諸國都在意這位公主的事他也有所耳聞。他清楚當下的形勢,費安亮出了刀鋒,而他只能拖延時間。他心裡急轉,想着外面守衛的德秋,德秋手下可以調動的有一百五十人,可是費安卻能到達這裡。那麼德秋和他的人只怕已經被解除了武裝,如今守在外面的應該是陳國的軍士。
“你回報息衍,小舟公主由我國照顧,我國會派遣最精幹的人護送小舟公主去帝都,剩下的不用下唐國來管了。”費安緩緩說道。他並不擔心,這兩個大孩子還不在他的眼裡,而他的人手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公主此行不是去帝都,而是去南淮!”息轅喝道。
“這些話,是你一個小小的副將可以多嘴的麼?”費安已經看出了息轅的軍銜並不高。
呂歸塵打量費安背後的刀盾武士們。這些人分明是訓練有素百里選一的好手,目光冷硬,身形精悍。他們都着黑衣,不配頭盔,額頭上扎着墨綠色的帶子。呂歸塵對於衝破這樣的陣形全無把握,他看着那些武士的佩刀,心裡忽地惡寒。從盾牌縫隙裡透出的一柄刀上,有尚未凝固的血滴落。
“血!”他低聲道。
息轅聽見了,立刻也看見了。他愣了一瞬,怒喝起來:“費將軍,我們在外面守衛的人,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