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中間的地上躺着兩具屍體,一具男屍,一具女屍,屍體泛着可怕的青灰色,似乎死去有一段時間了。男屍身形魁梧,上身,背後還能看見古老的圖騰花紋。女屍則被他壓在身下,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乳胸被咬掉了一塊,凝固的血漿把的胸部半邊染成黑的。男屍後腦迸裂,呂歸塵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被息轅奪下的木棍。那後腦上沉重的一擊,想必是木棍造成的。在這個離國赤旅步卒對女人施暴的時候,僕婦撲出去給了他致命的一棍子。
息轅一腳把那根木棍踢飛,便不再管那個僕婦,走到呂歸塵的身邊,看了看周圍的情形。
“是了,是這些人。”他低聲道,“她們的髮式裝扮,都不是平常的女人。看來是在亂軍之中被這個不要命的離國人發現。這個人慾火攻心強暴了這些女人,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自己也被幹掉了。”
呂歸塵點了點頭。
息轅深吸一口冷氣:“不知道公主有沒有遇難,不過就算活着也糟糕透頂。”
“怎麼?”
“公主是楚衛國和我國結盟的人質,將來或者要嫁給我國的貴族世家。若是被一個離國步卒姦污,別說嫁人,楚衛國問起來,國主也不能交待。雖然可以把一切推到離國頭上,我們兩家都不好看。”息轅壓低了聲音,“去看看。”
忽地背後傳來一聲吼叫,那個僕婦喘息着跳起來向着息轅虎撲過去。她就要卡住息轅脖子的瞬間,息轅頭也不回,反手一拳,準確地擊打在她的額頭。僕婦爲重拳力量震動,暈倒在地。
兩人緩步走近那些女人,目光橫掃而過。呂歸塵覺得手腳痠軟無力,臉上卻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的燙。那些女人中很多是的,或者僅僅穿着露出胸乳和大腿的殘衣,隨着緩慢的呼吸,她們的胸脯在骯髒破蔽的麻布下起伏,從破洞裡露出玉質一樣華美的膚色。她們中有的人是女官的裝束,有的是侍女,年長的不過三十歲出頭,年幼的卻只有十三四歲。因爲長時間的凍餓和恐懼,這些女人像是都已經傻了,不擡頭,也不說話,虛弱地呵着氣。
息轅也不敢看,苦着臉,用手遮着眼睛,問呂歸塵:“覺得裡面有像公主的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默默地搖頭,他想這裡都是美麗的女人,幾乎每個人都被凌辱了,衣衫撕扯得七零八落,便也再分不出貴賤來。
息轅無奈,放下了胳膊跟着他一起分辨,嘴裡惡狠狠地罵:“他媽的,恨不得現在回去再砍那個廢物一劍!”
“誰?”呂歸塵茫然地問。
“那個赤旅小卒!一個男人,搞成這樣子被人打死,還把好端端的公主凌辱了。自己死了就算了,給我們留下一個難收拾的爛攤子!”息轅怒火燒心,心裡已經在盤算怎麼跟叔叔交待。他心裡七上八下,想編個理由說女子被凌辱固然是大不幸,不過想開些便也算不得什麼污點,總算平安活了下來。可是這個念頭一出來就被他自己打消了,心想勸公主看開些好比勸說母豬不親近公豬,只怕還要難上幾分,而且現在連公主的死活也還不知道。
他越想越煩,起身喝了一聲:“哪一位是小舟公主?請道明身份!我們是下唐國息衍將軍帳下軍官,來這裡是救駕的!”
他這番話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絕處逢生一般,那些枯澀的眼睛忽地都開始轉動,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切,卻依然帶着警惕。一個女人掙扎着就想站起來,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膚色黯淡卻誘人的胸來。息轅吃了一驚,往後小跳一步,對她瞪着眼睛:“你……坐回去!”
女人便呆呆地又坐回去,不敢反抗。所有人都沉默着,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一眼,束手無策。這時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兩位自稱是來救駕的,那麼殤陽關已經克復了麼?”
說話的是這些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她站起來,衣衫還完好,想來是因爲年紀反而保住了貞節。那身衣服雖已骯髒不堪,卻看得出華貴的料子和精湛的手工。與其他人不同,這個女人還能保持冷靜,她和息轅對視,自有一股威嚴。
“殤陽關已破,離軍已經撤離,這些是兩天之前的事。”息轅回答。
中年女人身體一震,眼裡閃過一絲迷惘,而後是徹底的放鬆。她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沿着牆壁滑了下去。她坐在地上顫巍巍的用手捂住臉,良久,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嚎啕大哭起來。所有女人的眼淚都被這聲嚎哭引動了,她們拍打地面,哭聲充斥了巨大的倉庫,聽得人頭皮發麻,手足無措。
呂歸塵和息轅終究還是兩個大孩子,愣愣地站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呂歸塵一個一個打量這些女人,想從裡面找出公主來,可是此時這些女人哭得就像是鄉下田間地頭絕望了的婦女一樣,依舊看不出尊貴和卑賤來。他忽然看見了縮在最角落裡的一個女人,只有她沒有哭,她依舊驚懼,卻很安靜,只是緊緊地咬着嘴脣。她跟其他人比起來,容貌也就算不得多麼出衆,卻有一種英氣勃勃的明麗,嘴脣被咬得紅潤,眼睛卻是點漆一樣的黑。呂歸塵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覺出一種自然而然的熟悉來,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雙眼睛,竟然有些像姬野的黑瞳。
息轅也注意到了那個女人,緩步走了過去,卻聽見背後的哭聲中斷了一瞬。一個女人忽然極盡淒厲地喊了起來:“小染!小染!小染你不要死!小染我們得救了啊!小染你不能死!”
息轅回頭,看見一個只繫着一條綠裙、上身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撲向剛纔那個中年女人。此時麻布被扯開,那個女人的懷裡抱了一個小侍女,一身殘破的紫色宮裝,任憑那個綠裙女人撲在她的身上搖晃,卻沒有任何迴應,分明已經沒氣了。那也是一個容貌極清秀的少女,可臨死的時候,表情猙獰可怖,一雙手雞爪一般的蜷着,指甲上都是血跡。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纔那個少女臨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綠裙的女人抱着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睜開眼睛啊,我們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明白這些隨侍的女人中,這兩個是親生姐妹,面貌也有些相似。他心裡憐憫,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那個綠裙女人哭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一把撲上去死死抓着中年女人的胸口:“是你捂死小染的!是你捂死小染的!霜夫人你把小染還我!”
被稱爲霜夫人的中年命婦一直隱忍,此時忽地大怒起來,一把把那個綠裙女人推了出去,放聲怒斥:“沒用的奴才!我們身陷敵營,備受凌辱,卻死命堅持到如今,不就是爲了保住公主麼?若不是你妹妹驚叫,第一次便不會引來那個惡徒,我們不必再受一次折磨。如今她又忍不住要大喊大叫,若來的不是救駕之人而是心懷不軌之徒,我們這些弱女豈不又淪爲別人口裡的肉食?這樣就算捂死她,又有什麼關係?”
息轅和呂歸塵互相對視一眼。呂歸塵想到剛纔在外面聽不到絲毫聲息,竟然是這個典雅端莊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個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裡不禁一寒。
息轅認定了那個霜夫人是這裡領頭的人,踏上一步:“小舟公主可還安好?現在在哪裡?”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宮中大禮緩緩一拜,低聲道:“請兩位移步。”
息轅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跟着霜夫人趨前幾步。霜夫人在一堆凌亂的麻布前止步,雙手抱在胸前,盈盈一拜。她扯開了麻布,息轅和呂歸塵首先看見的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太清澈太安靜了,在這裡看到這樣一雙眼睛,令他們兩人都微微一驚。可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滿臉漆黑,也不知道是油泥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糊得根本看不出面目來。
呂歸塵和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對視着,那個女孩兒也不畏懼,目光始終柔柔靜靜的。
“公主是……這麼小的姑娘?”息轅遲疑地看向霜夫人,“這臉上是怎麼回事?”
呂歸塵看見霜夫人臉上頓時浮現怒色,急忙扯了扯息轅的胳膊。他在宮裡長大,比息轅更講究禮儀,知道這種話無論如何都是不該說出來的。
霜夫人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彷彿立於宮闕之前宣詔:“這就是我國小舟公主殿下!”
息轅畢竟還是個軍營里長大的孩子,並不太吃這一套,瞥了霜夫人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塊麪巾,半跪在那個女孩兒面前:“可不要亂動!”
他也不管禮儀,一手扶着女孩兒的小臉,用面巾慢慢地擦去那層厚厚的泥灰。他擦了第一下,就驚訝了一下,泥灰被抹去之後,下面軟玉一樣的膚色暴露出來,又嬌嫩得彷彿花瓣。他不由得放輕了手上的力氣,小心地擦拭着,那個女孩兒也不動,就由得他折騰。
直到把一張小臉都擦乾淨了,息轅才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呂歸塵說:“是公主了,貨真價實!”